“对不起，我迟到了……”“没关系，来了就好。”

以上的对话，曾经发生在很多个开店的日子里。夜秉性认真，但有时候也避免不了晚到，可能是公交晚点，又或者是其他的突发情况。在延迟开店的时候，夜总会这样向他道歉。计算要扣多少钱太麻烦了，宇也懒得扣她的工资。夜总是满心惭愧地收下他的钱，但现在看来，那或许也有让她内疚的成分。

只可惜，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夜时至今日都无法整理好自己的感情，那些让她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时光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夜一直处于慌乱之中，就像置身于永远无法放晴的天空。夜的心情总是阴郁，她在浑噩中结束了自己的初中生涯，又在前一天失去了自己的纯洁，但即便如此，她却没有更加失落。那些新增的痛苦和疲惫只体现在身体上。

今天还是要去见他，但身体的疲累还未消退。早起把妹妹送到学校后她又回到家里补觉。以夜对他的了解，早上十点到算是刚刚好。她再睁眼时，时针已经指向数字2。

于是她们之间发生了熟悉的对话，夜知道自己不该道歉，毕竟他们实际并没有约定今天见面的时间。但不管怎么说，她晚到了很多，因为她必须在五点半前离开去接星。她和店……她和宇说过这件事，所以他应该知道今天并不能持续太久。

“他不生气吗？”这和以前店铺延期不一样，虽然这好像也不是夜该考虑的事情。她看着引着她进屋走在前面的背影。夜敲门的下一秒他就拉开了门，就差把我在等你写在脸上。但就算等了很久，他看见夜的瞬间没有恼怒，也没有借题发挥，被某种单纯的情感注视，夜心更乱了一分。

走进屋子之后嗅到了调料的气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速食面上，已经完全冷透，可以看到面汤上漂浮的白色油脂。“……”又吃这些垃圾食品，她本能地皱眉。

“因为你早上没过来，太饿了。”等夜过来做饭当然可以，但那样就没有力气去做其他的事情了，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他正想拉夜的手，但又缩了回去。走到了夜的另一边，这次却被避开。

他问，“怎么了？”夜看向他藏在身后的手，“那是我要说的话。”

宇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从虎口到手背的大片区域都呈现着十分糟糕的暗红，“没什么，只是手有点疼。”刚刚站的位置只能牵夜的右手，但想这么做的时候好不容易忽视的痛苦就复苏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夜的眼神一凝，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她的语气开始变得焦躁。“哦，刚刚泡面的时候手滑了。”宇尽量不做舒展手掌的动作，随意回道。就像夜想的一样，宇醒得并不早，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泡面，结果把水壶口凑到了左手上，给他的猪蹄狠狠烫了一通。

来早一点的话，夜就能听到他那像汤姆猫的经典哀嚎，宇觉得她在为这点惋惜，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上午就过来了的话，他就不会自己泡面了。想着有些无聊的事，他感觉手背发痒，定睛一看烫伤的边缘已经有了一些小泡，见夜还是躲着他，他打算先把水泡抠破。

“够了！”于是夜忍无可忍，混乱压抑的心情就像火山一样被他引爆，她朝前一步，握住了宇的手，“不要乱动！”夜拉高宇的手，仔细观察，确实是沸水烫伤后的痕迹，“你做过处理了吗？药呢？”她急切地询问道。

夜不该问这个问题，伤口毫无处理痕迹，她也没有嗅到药物的味道，已经知道答案的现在他只会火上浇油，“嗯，没必要吧。”宇满不在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看，又没出血。”他以前经常弄伤自己，在内心的痛苦无法压抑的时候，以痛止痛是他这种人的生活方式，拜此所赐宇对痛苦并不敏感。不管是割伤砸墙还是撞头，那些细微的伤即使不处理也会在一段时间后止血结痂，被热水烫一下视觉上不严重，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虽然确实很疼。

“啧！”夜咬紧银牙，她半强硬的把宇拉到了厨房，虽然不知道延迟的处理有多少用处，但她还是用水龙头冲刷患处，气势莫名其妙低她一头的宇无法反抗。清凉的水流洗刷着他和她的手，夜握得很用力，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被她同样有些冰冷的小手握住，疼痛不知不觉消失了。

大概冲洗了十五分钟之后，夜又拉着他在客厅坐下，然后从那个房间里拿出了药物。那些东西本来是宇担心不小心弄伤她时准备的，毕竟他臆想里的一些玩法比较过激。现在先用在了他的身上。

“嘶……”棉签粘上的瞬间，宇吸着凉气想收回手，但却被她紧紧抓住，“没必要吧，就是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小伤？你说小伤？！”夜气得快要发狂，“如果烫伤不处理的话，伤口恶化之后可能会导致周边的组织一起感染坏死，甚至可能会截肢，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啊……哦。”宇确实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你吓不到我的。”他对怒火朝天的夜说道，只觉得夜在危言耸听，“让你失望了，我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好的，以前……”他唯一的优点大概也只有这副能扛的躯体，宇开始向夜吹嘘自己那些粗糙的生活方式，这触碰到了少女的逆鳞。

她醒过来之后就马不停蹄来到了他这边，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她也很累，即使睡醒之后疲乏依然存在。她不安，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后应该如何是好。从安定的幸福中重新坠回绝望的感受比起毫无希望时更难忍受，但她却无法向任何人述说，循着潜意识来到这里，却只看到他这副模样。

饥饿，疲惫，悲伤，不安，担忧，各种各样的感知在心里交缠，简直让人无法正常思考！他又总是那种死不悔改的德行，最终，愤怒引燃了一切。

“闭嘴，我才不想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说这些话。”“哈？你是不是对当过乞丐的人有误……”

“我让你闭嘴！！！！！”夜怒道，她穿着白袜的小脚蹬在宇的腿上，宇面露痛色，啜了两口气才忍住疼痛。但夜没有停下来，她还是帮他小心涂药，棉签轻轻地扫过被烫伤的皮肉，但宇依然感到了比之前更强烈的痛意。

“你还好意思提以前？！天天只知道喝饮料吃泡面！一点节制都没有！就是因为你饮食不健康，明明每天都睡那么久，还是困得在柜台睡觉，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涂完大部分患处之后，她轻点周边的剩余区域，同时毫不留情的点出宇的不成熟之处。

“那反正也不会死嘛……”宇弱弱地回应道，但依然死性不改，夜手里的棉签啪的一声折断，她强忍往伤处用力按的冲动，“是啊，死不了！那生不如死就是你想要的吗，明明有着健康的身体不珍惜，一定要等到把自己弄垮你才满意？！”她自小照顾妹妹，是被动的医院常客，无论是从妹妹还是其他病人身上她都学到了健康的重要性，所以才因为看不惯他的生活作息而主动提议准备餐食。

“你那个时候明明已经开始干呕了，还是在喝饮料。胃炎和反酸还是整天吃那些泡面和零食！那个时候你连搬几箱饮料都要蹲在货架后面缓一会，然后跑到洗手间吐！黑眼圈又重，作息也不规范！被子不洗，眼睛老是发炎……要不是我每天……”她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给他和妹妹做饭，又为了照顾他们做各种各样的事，例如在空闲时查阅各种相关书籍，把他们需要的养分和口味写在手机上的备忘录里。“要不是我……”夜的声音突然哽住。

“不要说得我在被小学生照顾一样。”宇别开脸。应该在夜踢他的时候就生气的，就不会像这样找不到时机。

“……明明我说了不要做的事还是会做，烟和酒都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已经涂完药了，不过他的手还是很疼，当然，涂药只是为了避免感染，并没有止痛效果，额，他的意思是说，有什么东西砸在他的手背上，更具体的说，是某些微咸的液体，再确切一些的话。

是她的眼泪。

“……”夜在伤心，她靠在他的身边，还是那么用力地抓着他，低着头，娇小的肩膀微颤。如果他的手没有受伤一定会忍不住揽上去，但现在只是悬了悬，就又放了下去。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想看到她的眼泪，也不能这么说，他很希望看见夜的哭泣，在别的时候，比如在他侵犯她时。

他伤了夜的心？这不可能。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心里积压的事情太多了吧，只是刚好在这件事上达到了极限，她就是这点不好，虽然给予压力的他这么想同样不好。

虽然想做点什么，但今天确实手疼，他一下子没了兴致，和以前一样只是让她在自己旁边梨花带雨地释放心里压抑。夜哭了好一会，直到饿过了劲的腹部咕噜作响后才停下来，她站起身，翻出宇剩下的泡面。

“明明刚才才说过我？”“我和你又不一样！”夜从起来就没有进食，速食自有其存在意义，可以作为快速补充热量的道具，但绝对不是被人当做每日的主食。

“你说是那就是。”即使是泡面，夜只加食用盐和蔬菜包，也就只能垫肚，她快速吃完两碗之后，帮宇收拾了一下桌子。“我要去接星了。”折腾了这么久，妹妹差不多要放学了，算上赶路的时间，她最好现在就出发。

“喂……”宇当然不依，他刚想加重语气，但夜冷漠地看着他，“我明天还会来，洗澡时不要让伤口碰水。”

“好像刚才就碰了很久水。”他没话找话地当着杠精。

“照!做！”夜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打算。“……那我不洗澡了。”气势又被压过，但他还是保持着微弱的抗争心嘴硬着。

“……随你。”夜只对他觉得无语，打包好垃圾，离开了。

经常烫伤的朋友都知道，烫伤最难受的时候不是最开始而是后续恢复。第二天伤处就长出了大量水泡，第四天开始爆发式增长。宇当然想第一时间挤爆，然后被夜严令禁止。她又拉着宇坐下，帮他把水泡用火烤过后的银针挑破。

她真的不是在趁机报仇？宇看着那些不断复发的水泡和仿佛流都流不干净的浑浊组织液，百无聊赖地想道，时不时因为疼痛身体猛地一颤。

水泡挑破，消毒，再挑破，再消毒，涂药，盖纱布，换药，换纱布……这些不是他做的，宇并不是故意用开水烫自己，但不能说没有放任不管等待伤口恶化的自虐心态。就算夜说的是真的，最后因为伤口愈合不良，感染深入骨骼截肢也没什么不好。但看起来夜不打算让他这么做，她每天过来帮他做饭换药和打扫卫生，就像以前那样照顾他。说实话，对仇人，还是侵犯过她的人这样，应该说夜太过体贴吗。

他们大概用了两个星期处理烫伤，快赶上之前修养时间的一小半，“……”该说不说，撕下伤口的死皮有异样的爽感，夜欲言又止，但看着皮下的新肉已经差不多长好，也就冷哼一声，不搭理他。

握拳时还有细微的绷紧感，手上暗红色还是很明显，大概要一两年才能看不出痕迹吧，夜告诉他。

‘哪还有一两年。’他心想，“夜懂得真多啊，感觉都可以当医生了。”对他的夸赞她只当没听见，这个人最近老是在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怎么听都像阴阳怪气。

夜忽然道，“星放假了。”“……是吗。”

他很久没有想起星，因为最近都是和夜在一起，所以基本没有想起那个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引他注意，坐在他的怀里这样那样的小不点。

倒是可以用和朋友玩的理由让夜再来几次，只是如果一直这样，星肯定会发觉不对，进而发现更多。她们彼此相互依赖联结，即使在这人情冷漠的社会也不是水中孤岛，家人就是这样的定义，虽然宇能用星来威胁她，但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不能被星发现啊，要怎么办呢。”宇撕着死皮，漫不经心道。“……嗯。”夜用手指卷着发梢，沉浸在烦恼当中，过了一会才察觉到不对。

那理应是她的困扰。

姐妹都在假期的话，就很难找到能让他们毫无阻碍独处的间隙，宇想不到很好的借口，所以他的心情很不好，没有理由的话，也就没有明天了，不对，他忽然又看向沉思的少女。

“……”他们本来就没有明天，他又被夜骗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什么都没做。宇忽然想起了被掩盖的事实，跟着，‘哈哈。’声音不禁从口中发出。

还在纠结的夜奇怪地看向他，他古怪地笑着，然后又维持着若有所思的呆样定了一会，“你其实也很想笑吧。”连他都觉得自己弱智又滑稽，在别人的眼里就更不用说了。“？”

他没有解释，只是痴傻地看着少女的脸，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夜在他眼里都是那么完美，一颦一笑，或喜或忧。即使是从满是油烟的厨房，堆满尘埃的货架后钻出，那杂乱的模样也只会让她增添一分让人心疼的怜爱感。他总是在想，夜优秀得不太真实，既聪明又美丽，坚强的同时也很努力，和她比起来，他简直不配被称之为人。

宇很憧憬夜，因为夜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情，哪怕他是大了夜整整一轮的‘大人’。面对同样被无理强加的困境，夜站了起来，而他没有。不仅如此，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让人如沐春风，那些偶然流露出的脆弱时刻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什么样的夜他都很喜欢。那些夸奖她的话发自真心，但没人信，再者，不是所有真心都有价值。

大多数时候他是不会承认这个想法，死到临头都还在嘴硬的人毕竟是少数，他当然是其中一个。他到现在依然不会把关于她们的想法告诉那对姐妹，但不代表他还会在心里否定这点。

“……”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宇低下头，“我要是你的话，早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哈？”他说话声音太小，夜没有听清。“……我去睡觉了。”

他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他一个人，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他并不清楚。桌上放着她做好的饭菜，在便签上用秀气的字迹写着‘自己加热’。

不是很想吃，坐在没有开灯的餐桌前，他点亮手机，写仅自己可见的动态，或者说遗书。

人生可以简单粗暴地划分为怎么活和怎么死。视个人性格和德行不同，这两个问题可能是选择题，也可能是自由的填空。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可以选择怎么活，他不在其中，因为看不到想要的选项，再者，重要的节点他没得选。

摔死，溺死，事故死，吊死，在马路上横躺，翻下站台触碰通着高压电的轨道……在死这件事上，向来没得选的他却有那么多选项。但好像还是没得选。从高楼跃下会变成地上难以打扫的烂泥、死在工业化废水污染的护城河里会变成腐烂胀起的巨人观飘起来、在屋子里吊死会大小便失禁，屋主见了怕是要被气死、故意被车撞死会让人无故背上罪名、高铁站台一不小心还会危害到整车人的安全。

不管什么死法都会给人带来麻烦，甚至造成心理阴影，他打心底不想这么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活着无法带来益处，死亡也无法悄无声息，生和死都在给人带来麻烦，像飘荡的亡魂。

一个真的想要悄无声息离开的人，是不会列遗书和选择会被发现的死法。宇清空了输入和思考，打开了外卖软件，点了箱冰啤酒上门。

就像夜说的一样，宇的胃粘膜已经薄得不行，内部酸碱环境也算不上均衡，空腹喝酒边喝边呕，硬顶着恶心感往肚子里灌冰黄汤，就像给自己上刑。直到不知因为酒劲还是呕吐太多恶心晕沉之后，他在酒瓶包围中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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