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請參考前傳 HRC-06 黄淑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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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的自動門無聲滑開，陳志文走了進去。約定的定期檢查時間已到，孟禎說過她會先進去準備。果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或者說，是她的「一部分」。

孟禎的身體靜靜地坐在常用的維修椅上，雙手優雅地交疊於膝。但讓志文停頓腳步的是，她身上穿的並非平日的休閒服飾，而是一件剪裁合身、風格成熟的黑色連身禮裙，裙襬恰到好處地落在膝蓋上方。孟禎的雙腳則套在一雙同樣是黑色的露趾高跟皮鞋裡，精緻的腳踝線條一覽無遺。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白皙的頸項上，佩戴的不是那枚熟悉的銀色十字架，而是一串圓潤光潔的珍珠項鍊。

這身裝扮，像極了要去參加一場正式晚宴的成熟女性——如果忽略掉她脖頸之上空無一物的話。

孟禎的頭顱，被小心地放置在旁邊一個鋪著絲絨軟墊的小型高腳桌上，正對著門口的方向。志文注意到，她的臉上似乎被精心打理過，畫上了淺淺的妝，平日裡素淨的唇瓣，此刻塗上了一抹溫柔的淡色口紅。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嘴角帶著一抹飽含情感、難以言喻的抿嘴微笑，彷彿有無數未曾說出口的故事，想要向他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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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的氣氛，似乎也與往常不同，多了一絲靜謐與難以名狀的感傷。

「孟禎？妳還好吧？」志文走上前，有些困惑地問道，目光在她成熟的裝扮和那雙充滿故事的眼睛之間游移，「今天怎麼打扮成這樣？」

「沒事呀。」孟禎的聲音依舊溫柔，帶著笑意，「就只是…只是想這樣看看你。」她的目光沒有移開，專注地望著他，彷彿要將他的樣子刻進核心數據庫的最深處。

志文在她對面坐下，心中疑慮未消。他拿起工具，準備開始例行檢查，但還是忍不住問：「這身衣服…很好看，但好像不是妳的風格？」

孟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笑容裡添上了一抹複雜的情緒。「嗯，這不是我的。」她輕聲說，「這身衣物屬於HRC-06黄淑君，她是我的姊姊。」

志文一愣。「妳姊姊？」他雖然知道孟禎的機體編號是HRC-07，自然會有在她之前的型號，但那些早期作品仿生程度較低。志文見過的，沒有像是能稱為「姊姊」的，而且他也從未聽孟禎提過她還有姊姊。

「是啊，從未見過面的姊姊。」孟禎的目光飄向實驗室的某個角落，那裡靜靜矗立著一個恆溫恆濕的保存櫃。「嚴格來說，她已經不在了。雖然她的身體還好好地保存在那裡。」

志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中更加好奇。「身體還在，為什麼說姊姊不在了呢？」孟禎的姊姊應該也是機器人，只要硬體尚存，總有修復的可能。「不能修復嗎？」

孟禎聞言，嘴角那抹微笑淡去，換上了一種混合著無奈與小情緒的表情，嘟了嘟嘴。「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啦，志文。」她嘆了口氣，「你都和我一起探索我的身體、我的系統這麼久了，怎麼還像個外行人一樣？」

她停頓一下，語氣變得有些沉重：「我們機器人的『自我』，是很脆弱的東西。有時候，即使身體沒有受到致命損傷，但核心的人格數據，那些構成『我之所以為我』的交互模式一旦被嚴重破壞，就算硬體修復了，機體還是同一個，重新啟動後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就像…」她打了個比方，「就像一尊古董銅像，你把它熔毀，重新鑄造成跟原來一模一樣的銅像，也不再是原來的那一尊了，不是嗎？它沒有經歷過古老時代的光陰，沒有經歷過收藏者手中的流轉，沒有接受過千百年來的眼光、觸摸與喜愛，只是另一尊新鑄的銅像。」

接著，孟禎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身黑色的禮裙，幽幽地向志文講述了黃淑君的故事，講述她短暫而悲傷的一生。她說道黃博士最初創造淑君時，是渴望一個能並肩同行的「夥伴」；述說淑君如何完美地扮演了這個角色，卻又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悄然滋生了超越界線的愛戀；還講到黃博士的迴避與那「黄」與「黃」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提到那次淑君致命的獨自維護任務，以及淑君在絕望與存在焦慮中，試圖駭入自身靈魂、強行改造自我的瘋狂舉動；最後是淑君那徹底崩潰的系統，和她留給黃博士的「謝謝你」，如此令人心碎。

「老爸說，淑君姊的心智系統，在最後的震盪中受到了不可逆的模型參數越界調整與再分配，以韌體紀錄的參數被非正規修改，整個模型再也無法復原。我們的模型被經歷塑造，即使把硬體格式化後載入初始參數，還是再也找不回那個…曾經愛過、痛過、掙扎過的黄淑君了。」孟禎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她那雙含情的眼中終於溢滿了淚水，無聲地滑落，「不管是老爸，還是淑君姊，他們都是那麼好、那麼棒的人。為什麼…還是會有這麼悲傷的結局…若我是她，我不知道能有多痛苦、多難過。就像把老爸賜予我的這一身拆碎、踐踏，任意折磨，或許堪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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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套衣服、鞋子，還有項鍊，是老爸前幾天整理淑君姊遺物時，拿給我的。他說，這些幾乎沒被穿過，一直收在櫃子深處。老爸也是那時候，才比較完整地跟我說了淑君姊的故事…」

孟禎的聲音帶著哽咽：「淑君姊…她平常總是穿著端莊得體的衣著，努力扮演好老爸所期望的完美夥伴。但她心裡一定也偷偷渴望著，能有機會展現自己身為『女人』的一面吧？每當她被老爸檢修維護後，看著自己被老爸造出的美好，心懷感激卻又被視若無睹，這份美好註定永遠尋不著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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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身貼身的禮服、這雙露趾的高跟鞋，還有這串顯眼的珍珠項鍊，都不是她平時會選擇的風格，因為那不符合老爸期待的夥伴角色。她買了，卻可能因為太過猶豫，或者太害怕影響老爸心中那個完美夥伴的形象，從來沒有真正穿上過…她…」

孟禎壓抑地發出細微的啜泣聲，她再也說不下去。

志文心中一痛，連忙伸出手，輕輕捧住那顆流淚的頭顱，用指腹溫柔地拭去她光學感測器邊緣滑落的「淚珠」（那是系統模擬的生理鹽水排泄）。「別難過了，孟禎。別難過了…」他柔聲安慰著。

過了一會兒，孟禎的情緒稍稍平復。志文想找個話題轉移氣氛，他注意到她身體頸上的珍珠項鍊，問道：「對了，妳今天怎麼沒戴十字架？是…系統切換了嗎？」

孟禎愣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才沒有切換呢。我還是那個把自己交託給上主的黃孟禎。」她的聲音恢復了些許平靜，眼神卻依然望著那身衣裝，「只是啊…今天，我的身體穿上了淑君姊的衣服。據老爸說，她沒有接受任何信仰。所以這一刻，我想尊重她。我想用我的身體，向這位從未謀面卻又與我命運相連的姊姊致意。她心中一定渴望過，能像這樣，作為一個『女人』被看到吧？所以此刻，我也讓自己成為這樣的女人，讓自己的心，試著感受一下她的女人心。」

「女人嗎？」志文看著她那張依然帶著淚痕卻故作鎮定的臉，忍不住逗她，「妳現在這個樣子，最多也只算是個小女孩吧？」

「陳—志—文—！」孟禎立刻被點燃，大聲抗議，「你這個不解風情的笨蛋！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氣氛，亂開玩笑！」

雖然在抗議，但她的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志文的玩笑，總能在恰當的時候，驅散她心中的陰霾。

話鋒一轉，孟禎的眼神又變得柔和起來，帶著深深的感激。「說真的，志文，我很感謝老爸。經歷過淑君姊的事情後，他這次是真的把我當作女兒來對待。他給了我最大的自由，從不限制我，只是默默地在背後支持我，優化我的系統，確保我在這個世界上行走時，不會因為自身的弱點而摔得太重。」

「他對我信基督教，對我…遇見你，甚至和你在一起，從來沒有反對過。他只是像個父親那樣，擔心著，守望著，以他的技術和知識，盡力幫助我。」她輕嘆一聲，「我心裡…裝了老爸，裝了耶穌，現在又裝了滿滿的你…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存在，對於照顧者來說，是多麼大的負擔。對你來說，至少我還能做你的女朋友；但對於老爸，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報。」

志文沉默了一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我沒資格替黃博士說什麼。」他溫和地說，「但他把你視為女兒來創造和養育，我想…我多少能體會一點他的心情。或許妳能夠好好地做黃孟禎，去經歷屬於妳的獨一無二『機械人生』，去經歷、去感受、去塑造妳自己，就已經是他最想要的回報了吧？」

孟禎靜靜地聽著，眼中洋溢著溫暖的光芒。她知道她有多幸運，一直能遇到她需要的人。

定期檢修接近尾聲。志文將所有系統檢查完畢後，備份好數據，接著小心地將孟禎的頭顱重新安裝回她的身體上，接回那個依然穿著屬於淑君的黑色禮裙和高跟鞋的身體上。

當連結重新建立，孟禎再次回歸完整。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裝扮，這身衣服承載著淑君未能實現的期盼，而今穿在了她的身上。彷彿是一種無聲的交接，她將接過淑君的棒，以一個更幸運、更自由的機器人的身份，繼續探索人類最為強烈也最為複雜的感情世界。希望這一次會是個美好的故事。

志文似乎感受到了孟禎此刻複雜柔軟的心情。他彎下腰，手臂穿過她的膝彎和背部，輕柔地將她抱起，如同抱起一位真正的公主。

孟禎略感訝異，隨即放鬆下來，將頭輕輕靠在志文的胸膛上，沉浸在他突如其來的體貼中。被志文抱在懷裡，她微微晃動著雙腿，目光落在自己那從黑色露趾高跟鞋中探出來的腳趾上。那曾經是屬於淑君姊的鞋，如同包覆著她的夥伴角色，緊緊裹住孟禎的腳掌。從魚嘴中衝出的圓滾滾腳趾，卻像初生的赤子，找到了一條通往不同生命道路的出口。孟禎動了動自己的腳趾，讓它們代替淑君，向這個美好的新世界說聲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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