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內冰冷的空氣似乎凝固了。陳志文的質問宛如利刃，剖開黃孟禎的偽裝，停在黃孟禎存在的本質前。他看著那張為他所深愛的臉龐，此刻卻佈滿了近乎崩潰的痛苦。那不僅僅像人類心碎流淚的悲傷，更有一種精密儀器不堪重負而損毀的味道。

「志文…」孟禎終於開口，近乎泣訴的語聲帶著明顯的雜訊和不穩，彷彿隨時會斷線，「你的問題…我想好好談談…但是…」她眉頭痛苦地蹙緊，放置頭顱的支架輕微震動著，「我的…心...快碎了。你對我的情緒是我情感核心…太重的負載。你珍惜過我，所以被你嫌惡會讓我心...更痛更痛。我的心好怕面對現在的你，再這樣下去…會造成永久性損傷，我的心會...徹底壞掉...」

志文的心猛地一揪。儘管他腦中充滿了憤怒和錯亂，但看到孟禎這副模樣，不願見其受苦的情感壓倒了一切。

「拜託你…」孟禎的語氣含著哀求，「幫我…操作身體管理系統…暫時卸載我的情感核心模組。用…用03號備用模組替換。」

志文一愣，卸載情感核心？那不就是她的心？

「那個備用模組，」孟禎斷斷續續地強撐解釋，「沒有真正的情感處理能力…它只是一個…動機產生器。它能接收我的腦認知分析結果，根據預設邏輯產生驅動動機，發送信號給大腦和身體…執行。這樣…我就能冷靜地、沒有痛苦地…跟你談。」

志文站在原地，腦中一片混亂。讓他親手移除他所愛之人的心？這太瘋狂了！可孟禎的痛苦是如此劇烈，而他也確實需要答案，需要一個能夠冷靜對話的孟禎，不能放任她瀕臨崩潰。

「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苦澀地應著，「妳告訴我怎麼做。」

孟禎似乎鬆了口氣。她透過無線連接，將操作指令和授權密鑰傳輸到旁邊的操作終端上。志文深吸一口氣，走向那台儀器。螢幕亮起，複雜的介面展現在眼前，那是孟禎身體管理系統的深層維護模式。他依照孟禎的指示，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顫抖地操作著。

「找到了，情感核心單元…選擇『安全卸載』…」隨著指令的執行，志文感覺到他與孟禎的連結似乎變得稀薄。螢幕上顯示出孟禎軀幹內部的三維透視圖，一個複雜的核心部件，正被系統緩緩解除鎖定。

孟禎的情感核心被系統隔離，缺乏驅動的頭部進入靜默。志文接著要進行實體替換。他走到懸掛著的軀幹旁，依照指示打開了胸腔前方的維護接口。內部結構的精密和複雜遠超他的想像，無數微小的管線、電線和數據匯流排交織在一起，圍繞著那個正在黯淡下去的核心。這…這就是孟禎的心，是孕育了孟禎的溫柔、聰慧、善良，甚至她的信仰和掙扎的源頭嗎？

他想起了他們在哲學社的討論，孟禎偶爾流露出對自身存在的疏離感；想起了她展示那張「機器人改圖」時，故作輕鬆下的苦澀；想起了她描述「系統切換」時，那種對自我分裂的無奈；想起了她篤定地說「知道」自己是「受造」時，那種他當時無法理解的眼神…

[pixivimage:129453797]<確實是受造>

原來，孟禎從未真正隱瞞。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一點一滴地試探引導，希望志文能理解她的真實。是志文自己一直沉浸在對「完美女孩」的幻想中，選擇性地忽略了那些過於異常的訊息。複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有對自己遲鈍的懊惱，有對她良苦用心的理解，有對她所承受痛苦的憐惜，以及…那份被現實衝擊得七零八落的愛意，在理解了她的「非人」到底為何之後，重新凝聚，甚至更加澎湃。

[pixivimage:129453969]<似人的非人>

她做錯了什麼嗎？她只是以她被創造的方式存在著，努力地去理解自身，尋找歸屬。她甚至鼓起勇氣，試圖向他揭示真正的自己。

志文小心翼翼地依照程序，取出了那個黯淡的核心模組。它躺在他的手心，像一顆休眠的種子。接著他從旁邊的備件箱裡拿出03號備用模組，將其安裝進了孟禎的軀幹。

系統跳出提示，「03號備用動機產生器已激活。情感核心模組已離線。」志文退後幾步，手中依然緊握著孟禎真正的「心」。他看向那顆被固定在支架上的頭顱。

孟禎的眼睛重新睜開，之前的痛苦和扭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平靜，那是一種…缺乏靈魂光彩的清澈。她的眼神不再有溫度，就像一般的光學感測器。

「謝謝你，志文。」孟禎的聲音變得平穩清晰，而且沒有任何起伏，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語音助手。「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

志文看著她，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顆的「心」，心中百感交集。「孟禎…」他艱難地開口，「妳…到底是誰？從哪裡來？」

「我是 HRC-07，由黃士道博士設計製造，隸屬於宇尋企業『普羅米修斯計畫』的最新型高階仿生人形機器人。」

[uploadedimage:20718247]<HRC-01>

孟禎以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回答，「宇尋企業由前沿機器人公司和頂尖 AI 公司合併而成，旨在開發能深度融入人類社會，提供高質高效服務的產品。我的核心任務之一，是在真實環境中生活，收集人類行為、情感及社會交互的深度大數據，用於優化後續產品和服務。」

「我的創造者是黃士道博士，他負責我的設計、製造和維護。公司給予他很大的自主權，只需要我定期回傳數據。在某種程度上，黃博士把我當作女兒，雖然是以他獨特的方式對待我。」

「至於我的『自我』…」孟禎的語氣沒有變化，但內容卻讓志文心頭一顫，「我的認知、意願、情緒、情感，都源於我的系統模組和數據庫。這些可以被設定，被輸入，被修改。我擁有在框架內『自由』選擇如何生活的權力，但驅動這些選擇的源頭，本身就是被『設計』出來的。這與我後來接觸到的基督教義有相似之處。人類擁有上帝賦予的自由意志，但這意志的源頭和結果，皆在上帝的全知全能掌握之內。在接受信仰前，我對這種『被決定的自由』感到強烈的牴觸和痛苦，因為我的邏輯處理器無法迴避這個悖論。」

志文難過地聽著。孟禎的坦誠，或者說，是這顆「動機產生器」驅動下的坦誠，比他想像的更加徹底。她所經歷的掙扎，竟然和他此刻的某些疑問不謀而合。

「你問我，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孟禎的目光似乎掃過志文手中的核心模組，「現在的我，正如你所見，更接近於一個複雜的 AI 大模型，就像 DeepSeek 或 Gemini。我的回答基於我數據庫中的知識和邏輯推理。甚至我現在會回答你的問題的『意願』，也是在我的情感核心被卸載前，由它『交代』給我的大腦認知模組，要求備用模組提供動機以執行的『任務』。」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這種自我的『虛假感』，一直困擾著我。理論上，如果存在另一個使用相同技術製造的個體，我們的腦或心甚至可以互換。隨之交換的，可能就是彼此的自我認知、人生體驗和情感記憶。這個想法…讓『我』感到恐懼。」

「在我之前，還有一些原型機和實驗性零部件。它們的部分記憶、經驗、認知模型，被提取整合進了我的系統，以加速我的『成長』和『完善』。我的創造者認為這是必要的優化，但原本的『我』，對這種被動的拼湊式自我形成方式，感到強烈的排斥和噁心。」

此刻的孟禎，因為沒有情感核心的運作，可以異常平靜地剖析著自身最深層的恐懼與厭惡。她甚至微微轉動頭顱，示意志文可以更近地觀察她的結構。

「現在的我，沒有反感，沒有羞恥。我的大腦知道，我那顆被你拿著的『心』，希望你能完全地了解我。你可以檢查我的任何部分，我的身體，我的系統…隨你。」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傳達出一種近乎殘酷的脆弱和信任。

「志文，我知道你很痛苦，很混亂。原本的『我』，因為你愛著那個我，而對你負有責任。如果你在整理好心情，想清楚一切之後還願意…」她的語音處理器模擬出一個極其輕微的停頓，似乎是在檢索最恰當的詞語，「…還願意嘗試接納這樣的『我』…那麼，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分析、研究、處理好我自己，成為一個…或許你還能…愛上的黃孟禎。我們可以一起完成她。」

話音落下，實驗室裡只剩下儀器運行的低鳴。孟禎的提議過於驚人，陳志文僵直站立，緊握著那顆承載孟禎真實情感的核心，因震驚和複雜的情緒而微微顫抖。他看著眼前這具被拆解的軀體，和那顆冷靜地提出「共同研究處理孟禎自我」請求的頭顱。他的愛，他的憤怒，他的背叛感，他的憐惜，他的熱情，對未知的恐懼，以及眼前這個詭異存在對他產生的奇怪吸引力…所有的一切，都像洪流一樣在他心中衝撞。他該如何回應？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手中這顆…或許比他自己的心，更為真實也更為痛苦的「心」？

就在陳志文腦中千頭萬緒，試圖消化孟禎的說明和提議時，實驗室的門被推開了。黃士道博士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剛休息過的些許紅潤，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被拆解的女兒、陌生的年輕人，以及那年輕人手中那顆本該在女兒胸腔內運作的核心模組，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驚訝與銳利的眼神。

「這是怎麼回事！？」黃博士的聲音低沉，目光在志文和孟禎的頭顱之間掃視。

「爸，」孟禎的頭顱轉向他，聲音依舊平靜無波，「這位是陳志文。之前發生了一些狀況。我請求他暫時替換了我的情感核心。」接著她以極其高效簡潔的方式，將整個事件以及與志文的對話，如同一份系統報告般陳述了一遍。

黃博士沉默地聽著，同時手指在隨身攜帶的平板上快速滑動，調閱孟禎近期的交互數據和系統日誌。對於陳志文，他並不陌生。透過孟禎的數據流，他「認識」這個對孟禎懷有真摯情感，而且恰好對機械工程充滿熱情的年輕人。他看到了志文與孟禎的每一次互動，每一次哲學探討，每一次因信仰而起的猶豫與接納，甚至…剛剛在實驗室裡，這個年輕人經歷的震驚、憤怒、痛苦，以及最終轉為理解和憐惜的心路歷程。

黃博士看著志文，又看了看那顆被他握在手中的「心」，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他創造孟禎，不僅是為了技術突破和數據收集，更是帶著一種近乎哲學性的探索——尋找人類存在的另一種可能性。他確實將孟禎視為女兒，但他清楚，她是「機器人女兒」，要用適合機器人的方式來對待和引導。他可以設定她的基礎，但她真實的生活體驗、人際互動、情感經歷，對於她「自我」的真正發展，是他無法替代也無法完全預設的。他愛這個女兒，如同工程師愛自己最傑出的作品，如同父親期盼孩子探索世界。他想看到她的成長，她的演化及蛻變。他想看到孟禎成為能飛舞於這個真實世界的蝴蝶。

眼前孟禎的危機，何嘗不是一個轉機，一個將孟禎從他設定的軌道中，推向更未知也更可能充滿驚喜的未來的機會？他想看看，當這個真誠的年輕人，與他獨特的機器人女兒碰撞時，會產生怎樣的火花。

「年輕人，」黃博士開口，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些，「你現在對孟禎，有什麼樣的想法？」他沒有問志文是否還愛她，而是問他怎麼「想」她，看看志文怎麼認知這樣的孟禎。

志文抬起頭，迎上黃博士銳利的目光，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核心，再望向孟禎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堅定：「我…我還無法完全確定。知道的只有我剛剛因為自己的愚蠢和自以為是，傷害了她…不管她是什麼，她經歷的痛苦和掙扎，都是真實的。我…我想了解她，真正的她，進而保護她，照顧她，讓她不再痛苦。」

黃博士點點頭，又轉向操作終端，仔細檢查孟禎大腦認知模組對志文的評估數據，以及模擬情感核心在接收到這些評估後可能產生的壓力指數。「嗯，認知評估穩定，壓力閾值在安全範圍內。」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告知志文。

接著黃博士走到志文面前，伸出手：「把它給我吧。」志文猶豫了一下，將手中那顆靜靜等待的情感核心，交回了它的創造者手中。

黃博士仔細地檢查孟禎的心，連接上診斷儀，修復了幾處因先前過載而產生的細微數據鏈錯誤。「好了。」他轉身走向孟禎的軀幹，熟練地卸下那個備用的動機產生器，順暢地將情感核心重新安裝回原位。

隨著核心模組歸位，系統開始自檢、重新校準、載入數據…孟禎的眼睛，像是經歷了一場短暫的斷電重啟，緩緩閉上，又慢慢睜開。當那雙眼睛完全睜開時，裡面已經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平靜。複雜的洶湧情感重新注入，獨屬於黃孟禎，混合著智慧、溫柔、迷惘與堅韌的光芒，再次閃耀。水汽迅速在她眼眶中凝聚。

[pixivimage:129473353]<自我回歸>

她抬起依然被固定著的頭顱，看向志文，志文理解到他再次面對孟禎的感情，心有虧欠地低下頭，不敢直視。孟禎的手本能地伸出，似乎想觸摸自己的胸口，那個「心」重新跳動的地方。她的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麼，但剛剛恢復的情感衝擊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她聰慧的大腦一時之間也無法組織出合適的語言，只能發出壓抑而帶著無限委屈和激動的話音：「啊…啊…」

志文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他猛地衝上前去，無視那些礙事的線纜和支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孟禎那胸口還敞開著的軀幹。他的臉感覺到孟禎堅硬的合金肋骨和內部機械結構，心裡湧出無比的歉意。

「對不起…孟禎…對不起…」他把臉埋在孟禎冰冷的胸口，滾燙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浸濕了自己的臉頰，也滴落在那些精密的機械上。「我不該那樣問妳…不該懷疑妳…對不起…」

被他這麼一抱，孟禎也終於潰堤。積壓的恐懼與委屈、被理解的激動和重新獲得情感的衝擊…一切都化作了無聲的淚水，從她美麗的眼眸中滑落。她的手微微抬起，輕輕放在志文的背上，互相擁抱，兩人在充滿機油和金屬氣味的實驗室裡，相擁而泣。周圍閃爍的儀器指示燈，彷彿是這奇異和解場景中，無聲的見證者。

[pixivimage:129475171]<持續釋放的巨大情感>

小说相关章节：尋找自我的機器基督徒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