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秋天，阴郁是渗进骨子里的潮湿，挥之不去。空气中漂浮着腐叶与湿泥土发酵的沉闷气息，像是刚下过一场透雨的废弃操场，蒸腾着无人理会的沮丧与黏腻。林瑶家的别墅孤零零地立在郊区边缘，宛如一座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孤岛，高耸的围墙隔开了稀疏的行道树，也隔开了墙外那个按部就班、即将用高考这台巨型碾压机将她们碾碎的、与她们渐行渐远的世界。三层楼的白色墙面，在黄昏的浸染下泛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巨大而空洞，仿佛一个失焦的眼眶。父母常年滞留海外，像候鸟一样迁徙于各个资本市场，寄来的除了冰冷的数字，就是微信里“好好学习，别分心，爸妈都是为了你”的电子符咒。这栋房子多数时候只有林瑶一人，像个陈列着单一藏品的精致标本盒，装着她无声的寂静和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油墨味的五三习题。

今天是周六，别墅一如既往地空旷，但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苏然。苏然，她唯一的锚点，唯一的同谋，是那个在窒息的晚自习后，会陪她走过漫长漆黑夜路的唯一同伴。

林瑶坐在二楼卧室冰凉的木地板上，背脊抵着床沿的木板。身上还套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磨损的校服衬衫，布料贴着皮肤，带着残留的汗味和一丝似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窗外的天光被一层薄薄的旧窗纱滤过，筛落在地板上，投下破碎而游移的光斑，像物理课本插图上那些捉摸不定的波粒二象性，虚幻而无从把握。她低头，目光凝固在自己的左手腕上。那里交错着深浅不一的疤痕，是过去无数次在学校厕所那狭窄、充满尿臊味的隔间里，用圆规尖锐的针脚，或是偷藏的美工刀片，划下的犹豫与尝试留下的印记。旧的已褪成浅白色，微微凸起，像干涸的河床；新的则带着淡淡的粉色，边缘还有些未消退的炎症红晕，像一行行未愈合的提醒，记录着痛楚与一种病态的确认感。每一次划破皮肤，感受那尖锐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温热液体的流出，都像是一次短暂的、从现实抽离的呼吸。

她抬起眼，望向坐在床边的苏然。

苏然正专注地整理着一个黑色的工具盒，那原本是学校美术课配发的，用来装水粉颜料和画笔，现在里面却换了截然不同的内容。如同准备一场秘密的献祭，里面是她们为这场终幕精心筹备的道具：几支封装完好的一次性注射器，针头在灯下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几个标着“利多卡因注射液”的小玻璃安瓿瓶——她们谎称是化学实验急需，从一个管理松懈、心思根本不在教学上的高年级学长那里弄来的；几柄寒光凛凛、不同型号的手术刀，刀片边缘锋利得能倒映出模糊的人影；一瓶褐色的碘伏消毒液，几包无菌纱布和棉签，还有一个泛着银光的医用不锈钢托盘。这些冰冷、精密的金属器械整齐排列，像一场外科手术前的标准流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肃穆和一种非人间的秩序感，与旁边散落的几本花花绿绿的漫画、一本写满批注的英语单词书形成了诡异、刺眼的对比。

“瑶瑶，还怕吗？”苏然的声音很低，像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的温柔。但她的眼神——那双总是清晰地映着林瑶身影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平静，像是终于解开了一道困扰许久的、关于存在意义本身的数学难题后的笃定。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她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正在用酒精棉球仔细擦拭一把手术刀的刀柄，仿佛正在准备的不是一场通往虚无的毁灭，而是一件寻常的、甚至值得期待的仪式，一件比下周那场决定命运的模拟考更让她全情投入的艺术创作。

林瑶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燥得起了皮。她先是几不可察地摇头，随即又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像个失去动力的节拍器。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发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淹没在房间的寂静里：“只要……只要然然你在……就……不怕……比爸妈……比老师……比那些排名……你在就行……”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视野瞬间被一层水膜模糊，折射出窗外扭曲的光线。但她的嘴角却努力向上牵引，勾勒出一个破碎的、近乎幸福的笑容。这笑容里残留着对未知深渊的本能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从无尽的试卷、排名、期望和失望中获得彻底解脱的、病态的期待与亢奋。

苏然放下手中的刀，无声地挪到林瑶身边，从身后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她。林瑶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都像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刺，但随即又认命般地松弛下来，微微颤抖着，将头深深埋进苏然的颈窝。那是她熟悉的气息，混合着廉价洗衣液残留的、有点刺鼻的香味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熬夜刷题后挥之不去的疲惫酸味。这是她在这座空旷冰冷的别墅里，在这个被试卷和焦虑填满的世界里，唯一的慰藉与归属。

“我们不用再担心高考了，瑶瑶。”苏然低声说，温热的呼吸拂过林瑶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今天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瑶瑶。”她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宣告一个神圣的、不可撤销的誓言。她的手掌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在林瑶微微弓起的背部缓缓抚摸，用掌心的温度安抚着那细微的颤栗，如同安抚一只终于不再挣扎的、即将停止心跳的鸟。“再也不用听那些‘为了你好’的废话了。再也没有明天了。”

林瑶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手臂，更深地埋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仿佛要将自己揉碎，溶解，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短暂的相拥之后，苏然松开她，站起身，从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那个藏匿已久的紫色小物件——一支硅胶自慰棒，表面光滑，带着无机质的冰冷。这是她们用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某个隐蔽的成人用品网站上偷偷买的，收货地址写的是校门口那家总是人来人往的便利店，取货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苏然拿着它，看着林瑶，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欲的杂质，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重的仪式感。

“在走之前……我想再感受一次你，瑶瑶。用身体记住你。记住我们还活着的感觉。记住这种…活着的、会痛会痒的感觉。”苏然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林瑶心尖上的冰块，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镇定。林瑶的脸颊瞬间染上一层不自然的红晕，身体也微微发烫，血液似乎在加速奔流。但她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手指有些笨拙地解开校服衬衫的扣子，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然后褪下T恤和宽松的校裤，只穿着贴身的内衣。她重新躺回床上，床单因为之前的动作而有些褶皱。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苏然的身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即将执行神谕的神祇。

苏然打开自慰棒底部的开关，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像一只被囚禁的昆虫在徒劳地振翅。她跪在床边，冰凉的手指轻轻覆在林瑶平坦的小腹上，能清晰感受到那片皮肤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与生命力，以及肌肉在紧张状态下的轻微起伏。林瑶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小腹的腹直肌瞬间绷紧，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但在苏然沉静的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将身体的控制权完全交出。

震动透过硅胶顶端，先是带来一阵细密的、异样的麻痒感，随即像电流一样沿着神经通路向四周蔓延，钻入身体深处。林瑶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胸腔随着加快的心跳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动细细的肋骨向上扩张，横膈膜下压，挤压着腹腔内的脏器。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生物课上那些枯燥的图谱和名词——神经冲动、突触传递、激素调节——此刻，那些抽象的知识变成了切身的、灼热的、无法抗拒的体验。

苏然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如同在观察一个精密的化学反应。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缓慢地移动着那根震动的硅胶棒，探索着林瑶身体的每一处敏感。她俯下身，冰凉的唇瓣印在林瑶滚烫的额头上，像一个告别的吻。“放松，瑶瑶，感受我……感受这一切。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他们为我们铺好的、通往平庸坟墓的路。”

林瑶闭上眼，睫毛因为泪水而粘连在一起，眼角有新的泪水滑落，冰凉地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她的身体在持续而精准的刺激下逐渐绷紧，攀向一个无法言说的顶峰。意识仿佛脱离了沉重的躯壳，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下方那个正在颤抖、喘息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尖叫着奔涌向同一个地方，肌肉在极致的绷紧后骤然松弛，化作一阵绵长的、近乎虚脱的战栗。她能感觉到盆底肌群无法控制的痉挛和收缩，带来一阵阵既痛苦又奇异的快感。

高潮的余韵还未散尽，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泡沫。林瑶睁开眼，眼神迷离，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满足和倦怠，望着苏然。她大口喘息着，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然……现在……轮到我了。”

苏然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点了点头。她也脱下自己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露出同样瘦削但线条更硬朗一些的身体，躺在林瑶身侧。林瑶的手指还有些微颤，但她努力握稳了那个仍在嗡鸣的器具，模仿着苏然之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在她微凉的皮肤上游走。苏然的皮肤比她更白皙，血管在皮下隐约可见。很快，苏然的呼吸也变得粗重，带着压抑的鼻音，胸廓随着呼吸明显起伏，能清晰看到皮肤下肋骨的弧度。她的腹壁肌肉在刺激下不自觉地收缩、痉挛，带动着整个腹腔的细微律动，最终在一声压抑的、仿佛哽咽般的低吟中，她也抵达了那个短暂的、虚幻的终点。

汗水浸湿了她们紧贴的皮肤和发丝，黏腻而温热。两人紧紧相贴，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无声地交换着温度、湿气和彼此的气息，仿佛要以这种最原始、最坦诚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抵御即将到来的永恒冰冷。林瑶侧过头，凝视着苏然汗湿的脸颊，她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林瑶轻声问：“然，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她的声音里，恐惧已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的期待完全取代，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死亡之旅，而是通往极乐净土的阶梯。

苏然坐起身，赤裸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尊苍白的玉石雕像。她的目光扫过床边那个敞开的黑色工具盒，里面的金属器械反射着冰冷的光。她拿起一支5毫升的注射器，熟练地掰开一支利多卡因安瓿瓶的颈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将针头插入透明的药液中，慢慢抽吸了大约3毫升。针筒内的液体清澈透明，却蕴含着隔绝痛苦的力量。

她跪在林瑶身边，用一支沾满了深褐色碘伏的棉签，仔细擦拭林瑶光洁的下腹部。消毒液的冰凉让林瑶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苏然涂抹的范围很广，从肚脐下方几厘米处开始，向下延伸至耻骨联合上方，横向覆盖了整个预定的切口区域，留下了一片黄褐色的、象征着无菌操作区域的印记。“瑶瑶，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理，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林瑶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最大限度地扩张，然后缓缓呼出，仿佛要将体内残余的最后一丝犹豫也一并排出。她躺平身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固定在苏然那张过分冷静的脸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苏然左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林瑶腹部被碘伏染黄的皮肤及皮下组织，形成一个皮褶。右手握着注射器，针尖带着一点寒芒，以大约30度的角度，稳稳地刺入皮下。针尖穿透表皮和真皮时的阻力感清晰地通过针柄传递到苏然的指尖。她稍微回抽了一下活塞，确认没有鲜红的血液回流——这意味着没有刺入较大的血管。然后，她才将麻醉剂缓缓推注进去。

冰凉的药液注入时，林瑶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异物侵入的本能反应。随即，一股奇怪的麻木感以注射点为中心，像墨水滴入清水般迅速弥漫开来，那片区域的皮肤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触感变得迟钝而遥远。苏然没有说话，只是沿着预想中的那条横向切口线，每隔一厘米左右，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捏起皮褶、刺入、回抽、推注。确保整个下腹部的浅层神经末梢都被利多卡因暂时阻断。

“瑶瑶，你会很幸福的。我们都会。再也没有早读，没有晚自习，没有排名，没有永远也写不完的卷子了。”苏然低声说，像是在对林瑶说，又像是在进行自我催眠和最终确认。她放下用完的注射器，针尖上还挂着一滴透明的液体。她拿起一把10号手术刀，刀柄被她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握笔解题一样自然。刀锋在林瑶那片呈现出不祥黄褐色泽的下腹皮肤上轻轻压下，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压痕。

林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廓完全静止。尽管没有任何痛觉传来，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冰冷、坚硬的刀刃接触皮肤的压力，以及某种屏障被“打开”的异样感，仿佛身体不再是完整的。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期待的笑意，仿佛正在经历的不是解剖，而是一种神圣的洗礼，是通往自由彼岸的唯一途径。

苏然的手法冷静得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附体，这与她平日里在生物实验室解剖青蛙或蚯蚓时的笨拙和犹豫截然不同，仿佛此刻她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所驱动。刀尖沿着预定的耻骨上横切口线划下，动作流畅而精确，没有丝毫迟疑。

表皮和真皮层被整齐地切开，创口边缘微微外翻，露出下方淡黄色、颗粒状的皮下脂肪组织。脂肪层比想象中要厚一些，泛着油腻的光泽。刀刃继续向下，切开一层较薄韧、白色的筋膜，血液开始从被切断的细小毛细血管中渗出，起初是点状的，很快就连成一片，染红了黄色的脂肪。但由于切口不大，且尚未触及大血管，出血量并不汹涌。苏然拿起一块无菌纱布，轻轻蘸吸渗出的血液，保持视野相对清晰。空气中开始弥漫开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碘伏的气味。

刀锋抵达腹直肌前鞘，这是一层更为坚韧致密的白色纤维组织，由腹外斜肌和腹内斜肌的腱膜融合而成。苏然感觉到了明显的阻力。她小心地将刀尖稍稍提起，用刀腹沿着之前的切口线，更用力地横向切开肌鞘。切开肌鞘后，下方两条纵向走行的腹直肌暴露出来，肌肉纤维呈现出健康的淡粉红色，表面覆盖着薄薄的血管和神经。

苏然没有直接切断肌肉，以免引起更明显的出血。她放下手术刀，用手指伸入肌鞘下方，沿着腹白线进行钝性分离，将两条宽厚的腹直肌向左右两侧牵拉开，暴露出更深层的结构——腹横筋膜和腹膜。

腹膜是一层光滑、半透明的薄膜，紧贴在肠管的表面。透过这层膜，隐约可以看到下方蜷曲的肠管轮廓。苏然换了一把组织钳，轻轻提起一小块腹膜，确认下方没有紧密粘连的肠管，然后用手术刀的刀尖，极其小心地在提起的腹膜上划开一个小口。

随着“嘶”的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此刻寂静中异常清晰的气体流动声，维持腹腔内脏位置的负压消失了，外界的空气瞬间涌入腹腔。林瑶似乎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也许是腹腔压力骤变带来的不适感，即使在麻醉下也隐约能感知。苏然迅速用一把尖端圆钝的组织剪刀，伸入腹膜的小切口，小心翼翼地将腹膜切口沿着原来的方向向上、下扩大，直到暴露出足够的视野。

腹腔内的景象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苏然眼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量蜷曲盘绕、互相堆叠的小肠，呈灰粉色，表面覆盖着一层湿润光滑的浆膜，在床头台灯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反射着水样的、珍珠般的光泽。肠壁偶尔会因为残余的神经反射或内部气体的移动而发生极其轻微的、波浪般的蠕动，像沉睡的巨蟒在无声地呼吸。“生物课本上的图……画得一点都不准。”苏然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目光微微眯起，像一个艺术家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惊世骇俗的杰作，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勾起一个混合着兴奋、痴迷和残酷的笑容。

林瑶的意识依然清醒，虽然已经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能感觉到腹腔暴露在微凉空气中带来的丝丝凉意，能听到金属器械碰撞托盘发出的清脆声响，能听到苏然偶尔因专注而屏住的呼吸声，能闻到越来越浓郁的、混合着血液、组织液和内脏气息的独特气味。但这一切都隔着一层麻木和药物带来的屏障，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然……”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断断续续，“我能感觉到你……好近……好暖和……比……比物理老师讲的原子……还要近……”

“嗯，我在，瑶瑶。一直都在。”苏然头也不抬地回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腹腔世界。她的手指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尺寸不太合适但勉强能用的医用手套，正在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肠管。她用一把长柄的止血钳夹住一段小肠系膜的边缘——那是连接肠管和后腹壁的扇形腹膜结构，里面有供应肠管营养的血管、淋巴管和神经穿行。然后，她用手术刀锐性切断被钳夹住部分的肠系膜。细小的动脉被切断后立刻喷出细小的血柱，苏然有些慌乱，但很快想起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步骤，用另一把止血钳夹住断端的血管搏动处，然后用丝线笨拙但牢固地打了个结。她将游离出来的一小段回肠轻轻提起，肠壁柔软而富有弹性，表面湿润，带着正常的淡粉色和少许因操作而产生的瘀点和血丝。她将这段肠子暂时放在腹壁外铺好的无菌纱布上，那段失去血供的肠子颜色开始变得有些暗淡，像一条柔软而脆弱的、即将失去生命的绶带。

腹腔内的渗血逐渐增多，血液在腹腔的低洼处汇集成一个个小血洼，苏然不得不频繁地用纱布蘸吸，丢弃的染血纱布在旁边堆成了一座小山。她的动作，在最初的生涩和偶尔的停顿后，变得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大胆，仿佛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性活动中。她依次游离、切断系膜、结扎血管、取出更多的小肠段，然后是大肠的一部分，主要是横结肠和乙状结肠。肠管被堆放在托盘里，纠缠在一起，失去了在腹腔内原有的规律排列。

接着，她的目光投向右上腹，那是肝脏所在的位置，人体最大的实质性器官。它呈暗红褐色，表面光滑，质地柔软而脆弱，像一块巨大的血豆腐。苏然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托起肝脏的下缘，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重量和温热。她小心地用刀切断了连接肝脏与周围结构的几条韧带，如镰状韧带、冠状韧带。然后，她开始处理肝门结构——这里汇集了肝固有动脉、门静脉和肝胆管等重要管道。这个过程需要极其精细和冒险的操作，因为一旦损伤大血管，将导致难以控制的大出血。苏然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到了极点，她试图用血管钳夹闭她能辨认出的较粗血管，然后切断、尝试结扎。这个过程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和混乱，视野很快被涌出的血液模糊。最终，她近乎粗暴地切断了大部分肝门结构，在一股汹涌的暗红色血液涌出后，她用力将整个肝脏完整地托出腹腔，沉甸甸地放在旁边的托盘里。那块暗红色的器官失去了血液的支撑，形状有些塌陷，像一块温热的、正在失去光泽的玉石。

接下来是胃。它位于左上腹，部分被左侧肋弓遮挡。苏然牵开周围的组织，显露出淡粉色的、空瘪的胃壁。她沿着胃小弯和胃大弯切断了附着的血管和网膜，同样引起了不小的出血。然后，她想要找某种切割缝合器械处理贲门和幽门，但并没有找到，最后只能用手术刀直接切断，任由少量残留的胃内容物溢出。她将整个胃移除，丢入托盘。

此时，林瑶的呼吸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几不可闻，胸廓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青紫色。瞳孔已经散大到占据了虹膜的大部分区域，用手电筒照射也毫无反应——对光反射消失。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流逝。但诡异的是，她的嘴角依然保持着那个近乎微笑的弧度，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某种极致的美，或者彻底的解脱，看到了那片她们曾在地理书上看到的、遥远的、没有考试和排名的天堂。

苏然抬起头，目光从林瑶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脸庞，转向旁边托盘里逐渐堆积起来的、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内脏——纠缠的肠管、暗红的肝脏、粉色的胃。然后她又低头看了看林瑶那被完全掏空的腹腔——那里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巨大空腔，后腹壁上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血凝块和残留的组织碎片，几根大血管的断端还在无力地渗着血。她俯下身，用那只沾满了林瑶血液和组织碎片的、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林瑶已经开始变得冰冷的脸颊。“瑶瑶，你真美。”她低声说，声音里没有丝毫悲伤，只有一种扭曲的、病态的迷恋和满足。“很快，很快我们就能永远一样了。没有里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她没有立刻开始处理林瑶的尸体。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林瑶那只已经冰凉、没有任何回应的手，凝视着她那张定格着诡异微笑的脸庞，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完整的景象永远、永远地刻入自己的脑海。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她自己因为激动和体力消耗而显得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那颗在胸腔里沉闷而有力地跳动的心脏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苏然站起身。她脱掉被血浸透的手套，丢在一边。她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决绝，甚至更加坚定。她从那个黑色工具盒里，又拿出了一把更大型的、刀刃更厚的解剖刀，以及一把小巧但看起来很锋利的骨锯。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近乎解剖学研究般的专注和冷酷，仿佛正在处理的不是曾经的挚友，而是一具用于教学的标本。

她首先处理四肢。她选择在主要的关节处下手：手腕、手肘、肩膀，以及脚踝、膝盖、髋关节。冰冷的刀刃切开已经失去弹性的皮肤、下方苍白的肌肉、坚韧的肌腱和韧带。切割时能感受到不同组织的阻力差异。当刀尖深入，切开关节囊时，有少量淡黄色的、粘稠的关节液溢出。关节囊被切开后，露出下方光滑如象牙般的关节软骨。她熟练地旋转肢体，寻找最容易切断残余连接组织的角度，有时需要用骨锯在骨头连接处锯开。骨锯摩擦骨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伴随着骨屑飞溅。血液早已在血管末端凝固，只有少量暗红色的血块和淡黄色的组织液随着切割和分离渗出。她将分离下来的手臂、大腿、小腿等肢体部件，整齐地摆放在床的另一侧空余地方，像是在整理拆卸下来的机器零件。这远比解剖课上处理兔子或青蛙复杂得多，但也带来一种更深邃、更黑暗的“乐趣”。

然后，她开始处理躯干。她沿着胸骨的正中线，用解剖刀划开胸前的皮肤和肌肉。然后拿起骨锯，抵住胸骨，用力来回拉动。锯齿切开坚硬的骨头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和震动。当胸骨被完全锯开，她用双手抓住两侧的肋骨架，用力向外掰开，发出肋软骨断裂的轻微脆响，暴露了整个胸腔。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呈现出暗紫色的心脏静静地躺在纵膈里，被心包膜包裹着，像一颗已经风干枯萎的果实。两侧是同样塌陷、颜色暗淡的肺。苏然伸手进去，冰凉的手指触摸到那颗曾经为林瑶跳动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剪断了连接心脏的主动脉、肺动脉等大血管的根部。她将心脏完整地捧在手心，感受到它最后的、沉甸甸的、已经失去温度的重量。“瑶瑶，你的心跳……我听不到了。”她轻声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最后，她将林瑶的躯干进一步肢解成数块，主要是沿着脊柱和肋骨的自然分界。整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房间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血腥气味，混合着内脏和各种体液开始变质的复杂气息。床单、地板，以及苏然自己的衣服、皮肤、头发，都已被染成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有些地方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变黑。当一切肢解工作完成时，苏然看着满床散落的、形状不规则的“碎片”，脸上露出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仿佛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无人能懂的、惊世骇俗的艺术创作。

“瑶瑶，现在轮到我了。我来找你了。”苏然低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体力和精神消耗而显得有些沙哑。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纱布，胡乱擦了擦手上的血污，但很快纱布也被浸透。然后，她拿起为自己准备的那支注射器和一瓶新的利多卡因。她走到床沿边坐下，背部靠着林瑶残存的、尚有余温的躯干的一部分，仿佛那能给她带来一丝力量和勇气。

她卷起自己早已被血染透的卫衣袖子，露出相对干净的大腿外侧皮肤。她用碘伏棉签简单擦拭了一下，然后将针头毫不犹豫地扎入大腿外侧的股外侧肌——这里肌肉丰厚，适合进行肌肉注射。她将整整5毫升的利多卡因全部推注进去。同样的冰冷和麻木感开始在她的大腿弥漫开来，但这次，伴随着的是她自己那颗因为预知、恐惧和某种莫名的兴奋而剧烈加速的心跳。

她拿起旁边一面沾了血污的小镜子，举到面前。镜中映出她自己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脸上甚至还带着几点溅上的、已经半干的暗红色血迹。眼神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和退缩，只有一种奔向终点的决绝。

她丢开镜子，镜面摔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但她毫不在意。她拿起那把沾满了她和林瑶混合血液的手术刀。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部。她将刀锋对准自己同样涂抹了碘伏的下腹部。她的手依然稳定得可怕，以同样的精确度，沿着和刚才在林瑶身上操作过的、几乎完全一致的位置，切开了自己的皮肤。

没有痛觉，只有一种切割自己身体组织带来的、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本体感觉反馈。皮肤、淡黄色的脂肪、坚韧的肌鞘、粉红色的腹直肌……她重复着刚才在林瑶身上进行过的每一个步骤，一层层切开自己的腹壁。当腹膜被划开，外界的空气涌入她自己的腹腔时，她甚至发出了一声近乎愉悦的、解脱般的叹息。

她低头，看着从自己腹腔巨大创口里争先恐后涌出的、温热的、鲜红的血液，看着那些属于自己的、正在空气中微微蠕动着的、鲜活的内脏，主要是粉红色的肠管。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和林瑶死前相似的、诡异的笑容。“原来……我的……也是这个颜色……”

她用那只沾满了自己和林瑶混合血液的手指，颤抖着、好奇地探入自己的腹腔，触摸着那些温热、滑腻、正在缓慢蠕动的肠管。这种触碰自己内部器官的感觉极其怪异，超出了任何已知的经验。血液如同坏掉的水龙头里的水，不断地、汹涌地涌出，迅速浸透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下的床单上汇聚成一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与之前林瑶流出的、已经开始凝固的血液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辨彼此。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地袭来，视线开始阵阵发黑，耳边响起持续的嗡鸣。但她的意识却在药物和失血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清醒和亢奋。“再也……不用背那些……公式了……什么牛顿……什么摩尔……”她含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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