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东京大学的天文台穹顶在暮色中望不清轮廓。

藤原春奈蜷缩在观测室转椅上，指尖在键盘敲出好听的机械声。手边咖啡早已凉透，倒映出屏幕一汪冷光。

三年级的大学课业比前两年要忙得多，除了社团和学生会的一些琐事外，课后的小组作业才是最令人头疼的项目。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又将是一个在观测室度过的不眠之夜。

走廊上传来脚步回声，由远及近，而后敲门声迟滞地响起。

“请进。”

"藤原学姐？"闯入视线的青年耷拉着头发，看不清他的眼睛，"能借用一下激光测距仪吗？"

西园寺纪然。天文系大一新生，算是自己的师弟，前不久还加入了她所在的剑道社修习。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个男生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直有些异样，但仍只用若无其事的微笑回应。他不是第一个这么看自己的男生，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春奈点点头指向角落器材柜，纪然轻声应了一句朝那个地方翻找起来，动作有些机械。

“学姐……那个，我有话想对你说。”男孩的声音压得很低，差点淹没在金属和塑料的碰撞声里。春奈发现他说这话前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已经预见了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纪然语气带着出乎意料的坚决，配合着他本身音色的冷硬质感，听起来倒像是命令一般。

春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银晃晃的耳坠在紫色头发下轻颤，把眼前男孩笑得涨红了脸。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三次告白，但能把告白词说得那么突兀和笨拙的人，还是她碰见的头一个。

“藤原学姐，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的哦，纪然君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不认真的样子呢。”藤原春奈歪着头揶揄道，“为了接近我而加入冷门的剑道社，在我晨跑的必经之路上假装偶遇，以及现在打听到我的课业而选择在深夜来访……纪然君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哦。”

“……”男孩局促地挠了挠鼻尖。

“但是纪然君知道吗？这浮世的某些人注定是没办法参与世俗之事的。”春奈笑得很神秘，让纪然差点沉没在她幽深的眼眸里。

“请早点回去休息吧，太晚的话学校里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哦。”春奈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擅自结束了对话。

“……学姐倒也不用拿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校园传说搪塞我。”纪然微不可察地泄了口气，“那打扰学姐啦，我先回去了。”

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观测室内只剩春奈敲击键盘的咔哒声。

——然而敲门声却再度迟滞地响起。

“纪然君？忘带什么东西了吗？”春奈有些诧异地回头，却迟迟不见他推门进来。

“纪然君？”她再次开口，回答她的是门外的死寂。

不，不对。这不是那个男生该有的反应。或者说，这应该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反应。那么此刻，在门外的是……什么东西？

春奈顿觉寒意从脚下升起，身为祓妖之巫女，她已经察觉到了门外的森森妖气。

看来那个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它真的来了。

“饿……”嘶哑声音倏忽地从后颈传来，春奈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身，却只觉天旋地转，自己所处的空间早已不是东京大学的天文观测室，而处在幽深的樱花潭边，芳草萋萋，落英缤纷。

“幻境？”春奈喃喃自语，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同时变幻成了巫女常服，白无垢的裶袴下，半裸的胸部肌肤反射出一点微光。

领域类幻术，在神道教的术法中并不常见。能使用这样能力的存在，绝不是等闲之辈。

心思流转间，一道虚影在春奈眼前缓缓凝为实体，它手中似拎小鸡般提着一名男孩，让春奈惊呼出声：“…纪然君！”

“‘月读’命的巫女小姐……又见面了，你还是和千年前一样美好，就像刚成熟的多汁浆果……”虚影实体化后脚踏实地，将手中的男孩像丢破布袋一样随手扔在春奈身旁的地上，“抱歉，看见一只老鼠出现在我赶来找你的路上，不小心踩了一脚。应该死不了吧？”它狰狞地笑，猩红大嘴一开一合，灰白的脸上居中一只独眼。

“是你……贪食鬼！”藤原春奈双目微眯，右腿横向踱步，将晕倒的男孩护在自己身后。她丝毫没有因为见到这样的存在而怯弱，相反，在看见它的瞬间便已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

因为这个名为“贪食鬼”的存在，算是自己的“故人”。

《百鬼夜行抄》记载，“有大妖，鳏目巨吻，贪饕无厌。”相传贪食鬼自千年前便以大妖之姿为祸人间。彼时从月亮降临一位神女，动用神力将此妖封印于浮世一千年。而贪食鬼垂涎神女的美貌，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庙宇中记下女神的样子，只为千年后能再度寻见。神女被后世人称为“月读命”，与代表太阳的“天照大神”齐名。

藤原春奈柳眉紧蹙，望向眼前的狰狞身影。她是“月读命”的五十代传人，家族的世袭巫女，此间浮世的守护女神。她听着口口相传的祓妖故事长大，她一刻不怠地重复枯燥乏味的挥刀，她无数次在午夜梦回里惊厥，她为此婉拒了所有的告白，现在她站在家族一千年传承的终点，要面对岁月尽头的宿命之敌。

“好感动呢巫女小姐……你竟然记得我，看来是忘不了千年前被我吃掉乳房里能量的感觉呢……”贪食鬼脸上居中的独眼在春奈半裸的胸脯上来回扫视，目露贪婪，“是这样么小巫女，又或者该叫你……光之‘维纳斯’（Venus)？”念出这个圣洁的名字时，它的声音沉了下去。

“……随你怎么叫都好。不如说你正是在针对这一点吧？你的这个领域妖术，的确切断了我和‘维纳斯’的联系。”春奈不愿理会它的言语亵渎，也对它叫出的那个真实身份不以为意，因为这是只限于她二人知晓的秘密。那千年前月下降临的所谓神女，其实并非人们口中的神祇，而是来自遥远星云的光之生命体“维纳斯”，而贪食鬼在千年前于庙宇中的记录化作了无名神像，成为春奈和维纳斯的变身媒介。那座神像后来因与神道教格格不入而被遗忘在角落，只有她仍诚心参拜，因为她知道有一份重任漂泊千年时光而来，她接下这重任，就像接住了一千年前的自己。

现在她本可以化为巨大的光之女英雄，如千年前的月下神女那般，但眼下这个可能被贪食鬼突如其来的领域断绝了。

“所以，没了‘维纳斯’的力量，身为人间体的你又该如何与我抗衡呢……”贪食鬼咂吧着猩红的嘴唇，“我等了一千年…女神大人…你知道一千年的积蓄有多么的浓厚嘛……”

“…妖物，收起你可笑的嘴脸。”春奈脸颊微红，银牙紧咬。

“……藤原学姐……这是…哪里……啊嘞？学姐你在cosplay巫女吗？”纪然的声音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凝重气氛，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在原地呆着别动。今晚的事，要为我保守秘密哦。”春奈没有功夫接这句玩笑，她的眼眸死盯着眼前的妖物，“贪食鬼，开始吧。藤原家五十代祓妖巫女——藤原春奈，参上。”言罢，她将手探入巫女羽织内，取出一柄打刀。

对面的贪食鬼愣了神，这刀露面的瞬间，他就嗅到了令自己寒毛倒竖的熟悉味道。

柄金紫,鞘凝锋。刀镡圆润如珠，刀身舒展如眉。刀铭八字——“蜘蛛山中凶拔夜伏”。

“蜘蛛切”。镇国的斩鬼刀，曾被织田信长、丰田秀吉这样的雄主掌握的名刀，按说在明治年间就成了天皇的藏品，此时此刻这柄刀应该被珍藏在宫内省的玻璃展柜中。而今眼前的少女从袖中拔出此刀,却如探囊取物。

“不愧是‘出云国造’的世袭巫女。”贪食鬼微眯双眼，竟显出一丝不安的神色。它曾在无数柄斩鬼刀下起舞，而后那些刀的主人都已成为他齿下的亡魂，可如今的这份不安感，究竟从何而来? 她现在明明只是人类之躯而已……

贪食鬼的针状瞳孔中映出对面少女的身影，少女微微倾身，摆出战术姿态，巫女服因重力自然下垂，将她的腰肢曲线完美勾勒，从它的视角望去，原本半裸的胸部领口大开，内里的饱满浆果摇摇欲坠。

可它在对面女孩性感的身姿下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后者在护住身后男孩的同时，左手靠后藏刀，右手虚握刀柄，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姿势。这个姿势……有些眼熟。

——“居合之剑”。

中古时代奈良一朝起,被延用至今的刀法绝技。相传剑圣一刀斋为了寻得居合道之极意,尝在镰仓的鹤丘八幡宫连续祈祷七天七夜，第七夜晚，他在意识模糊间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偷偷靠近，无想间自然出剑斩落。而后回望才惊觉，其实身后并没有人,其斩中的正是自己的影子。事后心有所悟，慨言居合之道，竟神速如斯。

纪然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藤原学姐展现出如此凌厉的姿态。原来剑道社的修习真的有用……不，不对，这压根不是剑道社所修习的剑术，这是祓妖术！有人加入社团是为兴趣和修习，而有人只是将自身已至登峰造极境的能力归个类而已。

少女衣袂无风自动，身后那株粉色的樱花亦如秋叶般调谢。一步踏出，樱花四散纷飞，身形竟已消失不见。

来了！贪食鬼目眦欲裂，对面少女骤然爆出的威压令他浑身妖气紊乱，喉间隐隐发出呜咽低声。

目视！吐呐！鲤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纳刀！

刹——！

居合七式于电光石火间完成，贪食鬼只觉一道残影惊过，所过之处空中飘散的落樱尽被拦腰切半，眼前的人影闪烁间已至自己身后，那一刻它已无暇思考自己为何明明已全力应战却依旧是料敌从宽，只隐约瞥见那蜘蛛切划出的冰冷弧光，美妙得如同女孩新描的眉。

史上从无那么快的刀，也从无那么诗意的杀机。

那一刀的极意，寂寞得足以斩灭时间。

藤原春奈缓缓纳刀，刃上寒芒被刀鞘点点吞没，身后的妖鬼应声倒入潭中,溅起残樱点点。便如落入水中的石子。

“藤原学姐！”身后的纪然眼露崇拜之色，有些艰难地起身向春奈走来，似乎想庆祝当下的喜悦。

春奈却没有任何回应。幻境在徐徐褪去，但她姣好面容上的凝重神色并没有褪去。

…似乎，有哪里不对。或者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是个幻境。这里的一切都是贪食鬼所捏造，包括眼前逐渐消散的一草一木，樱花潭水。当然也可以包括眼前的纪然……和它贪食鬼自己……

她低估了贪食鬼的狡诈程度，原来在刚开始，她就已经被困在这个危局里。

眼前的纪然并不是真的纪然。

那真的纪然，在哪？那只破除封印的贪食鬼真身又在哪？

春奈只觉寒芒在背，幻境已尽数褪去，她却伫立在天文观测室里愣了神。窗外天色骤变，惊雷炸响，大雨倾盆。

盘虬雷光下，她恍惚看见有个男孩跪在那座神社前，徒手撕扯长满獠牙的咽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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