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遙被一通電話叫醒，才發現今天早上睡過了頭，掛掉電話時手機設定鬧鐘還在工作，濕潤的手指在停止方塊上滑動。

電話是榆井秋彥打來的，電話那頭聲音火急火燎的，不說還以為那頭出了大事，驚得櫻遙立刻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才慢慢看到手機螢幕時間：八點三十分。

掛上電話，櫻遙拉出制服穿上時還感覺在作夢，好像他還在昨天，在夕陽完全沉沒的前一刻被叫住，收到了始料未及的告白。

頭上兩根天線糾結成一條麻繩，白T恤領口卡在腦袋中間，正好蓋過了他瞬間竄紅的臉，動作緩了下來。

櫻遙此時心裡頭產生了入學以來第一次逃課的念頭。

不過是接收到戀愛訊號，櫻遙斷不可能因此逃課。逃避的理由無非是那對象，他的左膀右臂之一、親自提名他做級長的現任副級長，蘇枋隼飛。

但更重要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們的關係。

喜歡。並且是類屬於想要牽手親吻的喜歡。蘇枋隼飛說得輕描淡寫，然後不等櫻遙反應過來，又漾開安慰似的笑容，到底安慰誰也不曉得，就道：「不用急著給我答案，櫻君可以慢慢想。」

只要櫻君能開始意識到我就好了。他揮著手率先告別，不一會漫天星子掉下來，全都化成一個個疑問句重重落到櫻遙的肩膀上，問他你喜歡他嗎？櫻遙，你懂什麼是喜歡嗎？你能擔得起別人珍重的感情嗎？

於是他理所當然失眠了，等到熹微天光染上天際才疲憊睡去。

「那個，請問是昨天的……」

一個女聲從旁喚住櫻遙，他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名身著套裝的OL眨眨眼看他，忽而雙眼放光。

「果然是昨天的高中生！太好了！」

「呃，妳是？」

「噢抱歉，我太突然了！」OL滿懷歉意躬身，「我是昨天被你幫助的路人，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真的非常謝謝你！」

「啊……是那時候的。」經OL這麼一提，櫻遙才記起昨日巡邏中幫助過一名女性，「不用謝，我是風鈴的學生，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提及校名，他說得有些靦腆，仍然沒有前輩們那麼光明磊落。這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在路上被前來道謝的民眾攔下了，但他至今都沒有習慣接受那些善意與感謝，連忙點頭就想離去。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然而OL又叫住了櫻遙，甚至拉住了他的手臂，問他的名字。櫻遙不假思索地報出全名，不甚自在地抽回手。

「好可愛的名字。」OL笑得很開心，自顧自又說：「直接叫你遙有點太親密了，櫻……我可以叫你櫻君嗎？」

櫻遙一愣，沒來得及說好或不好，OL就抬起手錶大喊一聲不妙，從手提袋裡撈出一顆糖果，說身上沒準備什麼，希望他先收下，下次有機會再好好道謝。櫻遙溫吞接過糖果，OL遂喜出望外，伸手摸了摸櫻遙的頭，又忙不迭向他道別，說下次見。

「走掉了……」

留在原地的櫻遙獨自喃喃，搔搔後腦邁開了步子，把糖果收進了口袋裡。

憂心忡忡進到教室，事實證明一切都是櫻遙的杞憂，蘇枋隼飛待他如以往，捉弄調侃一樣不少。他惡狠狠地咬下仙人掌給的咖哩麵包，彷彿嘴裡撕扯的不是午餐，而是某人欠扁的笑臉。

固然如此也算是相安無事，蘇枋隼飛的確沒有提及昨日的告白，淡然地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就像是櫻遙做的一場莫須有的夢。不過當他們指尖不慎碰觸，櫻遙在那一霎表現出的驚慌，倒是讓蘇枋隼飛露出少許馬腳，摀著下半張臉像極了掩飾竊喜。

擺明了是說他高興見到櫻遙因此動搖。櫻遙感到陌生的悸動，恨不得一放學就溜回家，卻又被榆井秋彥架到Muscle Power，同行者自然有蘇枋隼飛，還有桐生三輝和柘浦大河，五人擠在同一張桌子吃蛋白粉料理。

「啊，好巧，是櫻君！」

耳熟的喚法出自陌生的女聲，令五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去。身為主角的櫻遙比其他人還慢半拍，就見一個人影風風火火衝到桌旁，是他早上偶遇的OL。

「早上忘了跟櫻君要聯絡方式了，正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OL掏出手機，極其自然地遞到櫻遙面前，說喏，把號碼輸進去吧。

「Wow——收服大姊姊，小櫻行啊。」

「櫻哥被被被要電話了，哇哇哇——」

「這位小姐很有眼光啊。」

桐榆柘三人接連發出驚嘆，除了暫時當機中的櫻遙以外，就剩一名正品著紅茶的優雅男子，安靜且袖手旁觀。

「欸！？我！？為什麼！？」

謝禮的話，早上不是給過了——櫻遙錯愕地指著自己的鼻子，似是認真疑惑，而非將其連結到好感。

「當然是因為覺得櫻君很可愛，所以想多認識櫻君啊。」

「可，可愛！？」

當事人尚在處理過多的資訊，頭頂的天線對於無法歸類的情報而困惑地打結。旁邊桐生三輝說小櫻被倒追欸，不表示什麼嗎？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口氣。柘浦大河幫腔，榆井秋彥手足無措，頓時不知道該優先做筆記好，還是阻止兩名搧風點火的同伴。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終於蘇枋隼飛放下飲料杯，悠悠開口。

「如果是要櫻君的聯絡方式的話，他沒有喔。」

OL歪了歪頭，視線射向櫻遙放在桌上的手機。

「櫻君是手機白癡，要了他的號碼也沒用喔，說不定電話都不知道怎麼接。」

蘇枋隼飛看出OL的疑問，笑吟吟地吐著顯而易見的謊言。桐生三輝托著下巴閉上了嘴看好戲，順便讓預備插嘴的榆井秋彥禁聲，另一手則擋在柘浦大河面前，讓他也按兵不動。

「喂，蘇枋，你——」

「沒關係，那不然櫻君也可以打給我。我還沒好好謝過他呢。」

櫻遙正要回懟蘇枋隼飛，怎料OL不屈不撓，接著竟想要留下電話，從手提袋翻出記事本刷刷地寫著什麼。蘇枋隼飛一愣，旋即擰起眉心。

「妳這麼做，是認為先告白，櫻君就會對妳有好感嗎？」

戀愛補償？蘇枋隼飛歪斜著嘴角說。言語化成柔軟的刺，反向扎入他自己的心。

櫻遙完全呆住了，張著嘴沒說話，沉默淹沒了整個店內，就聽OL驚呼一聲，匆忙擺手：「天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同學你誤會了，櫻君長得很像我以前養的貓……！」

OL抱歉地將記事本收進手提袋，眼神在蘇枋隼飛和櫻遙之間逡巡。

「不過說起來也算是一種補償心理吧。真不好意思。」

這頓飯我來請吧。她接著拿起帳夾說，在感激的目光與話語中漸漸退出了眾人的視野，除了事件中心的兩人以外，無不對門口方向拜神一樣合掌行禮。

「哎呀，這下小蘇該對人家賠罪了。」

桐生三輝在出店門口那會高聲道，毫不猶豫直擊蘇枋隼飛的痛處。榆井秋彥也頗有怪罪的意思，連帶柘浦大河都要說上幾句。轉瞬成為眾矢之的，蘇枋隼飛仍是笑了笑，以四兩撥千斤的口吻說的確，是應該好好道歉。

接著各行其志，五人就地解散，櫻遙望向蘇枋隼飛的背影，半晌也扭頭走開了。

戀愛補償是什麼，櫻遙當時沒能問出口的，之後在網路搜到了答案。他一知半解地想，蘇枋隼飛說的那句話有沒有影射他自己的成分，那麼一來，他期待自己也成為那樣，用那種心理作用下的半調子覺悟，點頭說好，我們在一起嗎？

而最令人懊惱的是，蘇枋隼飛極有可能就是那種——胸膛間悶著一團火，櫻遙滑開手機螢幕，拉出了通訊錄。然而就在指腹即將碰觸螢幕的剎那，手機周身震動起來，畫面搶先跳出了一個名字。

他接起了電話，劈頭就罵：「臭蘇枋，我會接電話的好嗎！」

對面的默不作聲持續了幾秒，才響起輕輕的笑聲。

「看來櫻君更在意這個呢，我稍微放心了。」

「……放心什麼啊？」

「因為不小心說了奇怪的話，我怕櫻君又睡不著覺，現在聽起來沒有，所以放心了。」

明天又睡過頭就不好了。蘇枋隼飛說，櫻遙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羞憤地紅了臉，捏緊拳頭。

「什麼叫做奇怪的話啊，蘇枋的意思是，你……你昨天說的，是奇怪的話嗎？」

「當然，不是。」句子中間的逗號同時代表聲音和思考的停頓，「對我來說不是，可是對櫻君來說，我不確定。」

「有什麼好不確定的……你這個人是很奇怪，但是你說的話，不奇怪。」

「呵呵，我就當櫻君在肯定我了，謝囉。」

「你打電話過來要說的話，就是確認這個嗎？」

「是啊。」

聽筒另一端輕飄飄傳來稍嫌遺憾的聲音，櫻遙趕在通話結束開口：「那，換我了。」

「嗯？櫻君本來要說什麼嗎？」

「我本來就想打電話給蘇枋了，剛好你先打了電話過來。」

「這樣啊。」

「嗯。」

「那，是什麼？」

「我想問，」櫻遙深吸一口氣，「今天你說的，那個什麼戀愛補償。」

「啊……戀愛補償嗎？就是人會下意識對喜歡自己的人產生好感的意思。」

「不，不是問這個。」

「那是？」

「我，我要問的是，」逐漸起伏不定的聲音，「蘇枋……也是那樣嗎？」

「櫻君，真是一針見血的問法呢。」無奈而氣餒的笑聲，「我的話，說沒有是騙人的。如果櫻君可以因為那樣意識到我，最後喜歡我的話就最好了。抱歉啊，我這麼心懷不軌。」

「不對，不是這個。」

「不對？櫻君不是問這個，那是，欸？什麼……？」

沒曾想櫻遙仍是否決了他的回答，這下蘇枋隼飛困惑起來，聽上去難得有些手足無措。

良久的緘默後，櫻遙嚥下口水，用上十足的勇氣。

「我是說，蘇枋難道不是因為先……先發現我喜歡你才，才因為那個什麼戀愛補償的東西，喜，喜歡我的嗎？」

「……等等。真的等等。」

隔著手機，櫻遙聽見了蘇枋隼飛沉重的嘆息，緊張地掐住了褲管，從榻榻米上站起身。

「我，我說錯了什麼嗎？你幹嘛不講話啊？」

「不，不是櫻君的錯，是我後悔打電話了。這些完全沒辦法在電話裡講明白的。」

「是這樣嗎？」

「櫻君的告白，我想要當面看著櫻君的眼睛聽櫻君說啊。」

「告白——」

櫻遙啊一聲，才驚覺自己無意間脫口告白，蘇枋隼飛彷彿感應到他此刻侷促，又發出可惜的低喃，說想見他，想見得不得了。

「不行！現在不行！」櫻遙對著空氣抬手喊停，連手指都泛起粉色，「講電話就好了！拜託！」

「……好吧。但是櫻君，櫻君確定你的喜歡，跟我的一樣嗎？」

「什麼意思？」

「我說過了，我的喜歡不只是想要和櫻君相處更多，而是那之後的，牽手或者接吻的事情……櫻君確定，你和我一樣嗎？」

伴隨著不自信與試探性，蘇枋隼飛說得很慢，同時帶著誘導性，要一字一句將櫻遙帶往自己的期望。

「我……我覺得是一樣的。」

「真的？」得到想要的答案，蘇枋隼飛的聲音卻更冷了些，「想著對方自慰，因為夢見對方勃起的經驗，櫻君有過嗎？」

「我——」

「我有喔，好幾次。早上醒來內褲濕了，就連在冥想中，也是擁抱櫻君的場景——這種事，櫻君沒有過吧。」

搶在櫻遙之前，蘇枋隼飛尖銳又自暴自棄，一副全然不抱希望的模樣，像是第三者述說著一名在友情和愛情之間拉扯的少年，是如何痛苦又暢快地經歷著易感的青春期。

「我沒有過。」

過一會櫻遙姍姍回答，蘇枋隼飛的自嘲從鼻腔裡擠出，輕得他自己都聽不見。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以後……我會！」

緊接著他又結結巴巴說，像急著把心掏到蘇枋隼飛面前，靠在耳邊的手機發燙，就像是貼近了那溫熱的血肉。

「……櫻君總是能超出我的想像呢。」

蘇枋隼飛再度懊悔自己選擇打電話而非直接登門拜訪，無力地靠牆發笑。

「喂，你笑什麼啊？」

「沒事，笑我自己。」

「哈啊？」

「櫻君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慌吧……」或許是因為激動，以至於嗓音出現破洞，「就是為了不讓別人捷足先登我才告白的，如果櫻君還是被搶走了，我就真的無法振作了。」

「……誰先開始的，還不一定吧。」

「說得也是。不過，」蘇枋隼飛開始笑得輕鬆，「這件事，我們明天見面說吧。」

「喔……」

「到時候有很多想要問櫻君的。」

包含你用什麼方式在什麼時候發覺，又是如何誤會我喜歡你源自戀愛補償效應，我都會問清楚的。啊對了，還有謝禮，你收了什麼？糟了，我到時候肯定會很囉唆的，你可千萬不要跑喔——櫻君。

「謝禮……只是糖果而已。」

櫻遙小聲嘀咕，暗想蘇枋隼飛記得可真細啊，他掏掏口袋把一顆小圓球摸出來，透明偏光的包裝紙底下是一顆暗紅色的，嘗起來酸中帶甜的糖果，像是他早就收到了，卻後知後覺的愛情。

摸不清誰先誰後遞出的情意，沿著電波，一股一股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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