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残忍，但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这些逸闻理所当然地传到了无所不知的王汗耳中，而他也认为整个驯养已经是时候落下帷幕了——所以，他会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庆贺自己的四十岁生日，庆贺自己统治了整个汗国二十四年，而最好的礼物自然是最能满足他欲望与武功的鹰隼。

是的，他已经等不及了。

“把门关上，过来，”我使劲锤了锤后背，站了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不解地关上了门，关上了那扇联通外界与我们两人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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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把衣服脱了”

“啥？”他懵的更彻底了，“这会让我脱衣服干嘛？我今天没受伤啊”

“脱了，然后换上这一身，”我从一旁的橱柜里取出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旧的牧民袍服，递给他，“听话”

“……哦，”他二话不说地脱起了衣服，“大叔，你得给我一个理由，总不能莫名其妙让我穿这种衣服吧”

“我自然是会把这一切都给你讲清楚的，”我取出了属于自己的那把很久都没用过的喀尔喀弯刀，认真地擦了起来，“而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得好好记住”

“换好衣服之后，给我来几刀，脸上得有刀痕，身上的得下死手”

他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住了，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失措。

“……为什么，”他的声音相当的低沉，“大叔，我想要的是一个能解释为什么让我脱衣服的理由，而不是新的莫名其妙的命令”

“我不是只会听命令的狗！”

“如果我说的这些你不做， 那以后当一只听命令的狗对你来说都是一种奢望了，”我叹了口气，“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

“对，就是这样，”我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见面吗？”

“……为什么？”

“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你是驯鹰人”

“那我们见面的那天，你做了什么事？”

“没记错的话，我放飞了一只漂亮的鹰？”

“那是一只栖山雪，”我摇了摇头，“那是我负责驯养的栖山雪。而这，也是我们能见面，并一起度过这十年的原因”

“……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能让你像个塔里图王族一样生活，成长，足足度过了十年的时光？”放下了弯刀，我闭上了眼睛，“从你被掳来的那一天起，你的身份就已经是王汗的玩物了。而机缘巧合下，在你成熟之前，由我来照顾你。再想想，应该就能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房间陷入了近乎死寂的沉默。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静得甚至可以听到火苗迸裂的声音。

“……所以……明天……”他的声音变得喑哑，隐约还带着疯狂。

“没错，明天就是他正式拥有你的日子，”我故意把“拥有”两个字念得很重。

“……所以，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突然发狂了，猛地冲过来把我按倒在床上，夺过我手中的喀尔喀弯刀架在我的脖颈上，眼里尽是血丝，眼角却持续有着泪水滑落，“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我……，”他哭得越来越厉害，扔掉了手中的刀，趴在我的胸膛上失声痛哭，“为什么要……要接二连三地羞辱我……为什么……”

“傻孩子……，”我摸着他的脑袋，顺了顺他的头发，“因为我是个失败的驯鹰人啊”

“……”

他仍在自顾自地哭，我也在自顾自地说，“从我第一次对你产生同情开始，我就是个失败的驯鹰人了……说实话，我很有驯养鹰隼的经验，但怎么带孩子，我也不懂，我也是第一次带孩子……，我只能按听到的，周围人做的去尝试……你学到了东西，我会开心；你拿下了头名，我会骄傲；你受到了委屈，我会失落……，你跟我说了难过的事情，比方说生日，比方说其他，我帮不上忙，我也会睡不着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感情就会随着你的变化而变化了，即使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被称作……你的父亲……，我也不知道对你而言我算个什么东西，但绝对不算是父亲……，”自然而然，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了，“所以很多年之前，我就大概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只是不知道它多久会来……，刚开始，我希望这一天来的越早越好，这就意味着我可以解脱了；但时间越长，我越希望这一天来的越晚越好，因为我早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王汗，去面对你，甚至去面对自己……，”说着说着，泪水在不经意间开始顺着脸颊滑落，“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是个没有胆子的洛特克驯鹰人……，但至少这次，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为我看着长大了十年的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的人，做点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双手却环上了我的脖子。我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他身上最没有变化的就是这一点，很没有安全感，一旦遇到点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就像被驯化的鹰隼看到主人抬手第一反应是低头一样。

“所以，好好听着，”我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捧起了他的脑袋，“平日里，我们的身边，应该说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两个金刀汗卫，他们的职责既是保护你的安全，又是在时刻盯着你，怕你跑掉，但今天按照王庭的规制，他们都得回去觐见王汗，所以你身边现在是没有人的。这会还没彻底入夜，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城，走西门，西门的城卫向来看不起牧民，连盘查都不会盘查，背上个破筐，混出王庭吧……出去以后，用我给你放在衣兜里的铜钱，去换两匹一般的马，往汉地跑就行了……”

“记住了没？”

“……”他不说话，搂我却是搂的更紧了。

“你要是不说话……那么我会把你扒光，吊起来，像杀猪那样把你捆在杆子上，蒙上眼睛，在背后插上‘青东郡王’的牌子……让仆役架着你游街，从这里一路游到王庭，再请王庭的画匠把这一幕画下来……送回你们青东郡……”

“……嗯，”他含糊不清地混着我的泪水和他的泪水笑着抬起了头，“我会很期待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而拥抱的理由，是为诀别。

就像木棉花的花语那样，“珍惜身边的人”

而我，直到最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把自己当作木棉花。他的未来天高海阔，而我的未来已经注定会在某一个草原冬夜长眠不醒。很遗憾，不能再继续看你长大了。

所以那个注定的结局，是我的。

00

塔里图汗国的太阳汗在他四十大寿的宴会上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是一件制作精美的酒器，据传是从神秘的藏区流出来的一件被密宗加持过的法器，晶莹剔透，晃酒瑶光。倒入太阳汗最喜爱的帕拉米拉葡萄酒后更是将整个酒器显露得妖艳，因此，太阳汗听取左王的建议，给这件酒器起名“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但偏偏，好巧不巧，大宴过后的夜里，王庭遭遇了一伙流寇洗劫。未曾伤人性命，但却劫走了金银珠宝若干，当然包括了那件深得太阳汗喜爱的夜光杯。

多年后的某一天，懿海坊的一个管事带着商队途径青东郡，在郡城外面发现了一座新修的小庙。本着逢庙便拜的原则，他让商队落脚，自己恭恭敬敬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算是一间寺庙，因为其中行走的全都是带着头发的居士。庙宇很新，但主殿却并未供奉满天神佛----供奉的是一个杯子。管事的定睛一看，正是多年前汗国失窃的那件酒器，夜光杯。

这座小庙的主持，也许不能叫他主持，主人，盘坐在灯火通明却空荡荡的大殿中央，面带黑纱。居士们说，他几乎从来不取下遮面的黑纱，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他可以一整天都呆在大殿里，一个人守着这个夜光杯。若是走近点，还能听到他那形同梵唱的呓语，

“你看我长大，你也能看我变老”

“我当老去，而君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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