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年过，桐花落，春风玉露散烟波。

熬过了清明，但我应该是见不到下一个谷雨了。

我快死了。

2.

对我来说，睁开眼睛看一看面前的东西都已然是一件难事。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消毒水味，但即使这样也压不住我身上那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那些我未曾见过的高科技仪器整齐划一地发出“滴滴”的声音，就像是一堆各式各样的沙漏，在用里面少得可怜的沙砾为我的生命做倒计时。整个病房里似乎站满了人，有人在哭，没人在笑，大家都很悲哀，但又有所不同——有人在哀叹我将离去这个事实，有人却只是觉得像根木头一样杵在这个房间里这件事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当然不怪他们，即使他们都是流着我的血液的至亲，我也不怪他们。八十多年了，我活得已经够久了，够本了。至少还有人愿意来送送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吃力地睁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和我一样正在腐朽着的发黄的世界，就像被摄像机抓拍了一样，一切都在慢慢的被定格，变成属于他人回忆的一部份。

这场属于我的老电影就要落幕了。

如果不是看到了那朵桐花，我是这样想的。

3.

清香，淡雅，用属于它的那独一无二的白慵懒地走进了我的视野。它挑逗着我，诱惑着我，像极了伊甸园里芬芳美妙的禁果。我拼尽最后一口气，榨出了浑身上下最后的一点力气，在身边人的惊呼声中抓住了它。一瞬间，我的世界像是被泼了墨一样，一片漆黑，但那朵洁白的桐花还在，打着旋飘在我身前，像灯塔一样引着我向前走。渐渐的，我发现身边隐藏在墨色里的是那些被记录的岁月，循着光的轨迹，我抓到了一页本不存在的日历——大约是六十六年前的四月十九。握住它，熟悉却已记不清的旧日岁月开始在我的身边浮现，而我也像个书签般，替代了本该存在于这里的折痕。

“狄方！马上要上课了还睡啊！吴班要来k你了！”

我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唤醒。睁开昏聩的睡眼，我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回到那段岁月里了。双手变得白皙，视线变得清晰，浑身上下涌动着陌生的青春活力。身上穿着那件足足嫌弃了三年的初中校服，耳边尽是童稚的话语。

我好像真的回到了六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这不像是一场梦。我有感觉，有味觉，没有出现我理解不了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但偏偏我又有着该死的这六十多年来的记忆，

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狄方，睡这么死，一会的考试你一定准备的很充分了吧？”

“啊….嗯，”我努力回忆着这一天发生了什么，随口应付着他们，“比你高问题不大啦”

“……混小子，读书厉害了不起啊，衍哥可没你这么装”

衍哥？

梅光衍！

我终于想起为什么会对这个日子如此敏感了。

六十六年前，这是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想和他表白的那天。

4.

整个初中三年，我都暗恋着梅光衍。

甚至可以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这六十多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他。我想念他的笑颜，他的声音，他打羽毛球挥拍时好看的曲线，在讲台上给大家讲解难题时认真的眼神。

我迷恋着他的一切。

但偏偏，我是个懦夫。是个懦弱到永远不敢开口和他表明心意的懦夫，是个懦弱到不敢要他联系方式的懦夫，是个六十多年来每一次同学聚会都不敢和他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懦夫。

我好怕，好怕耀眼的他在了解了我卑劣的想要亵渎他的想法之后，唾弃我，厌恶我，彻底离我而去，连像现在这样能在角落里看上一眼的资格都不给我。

能这样将他深深藏在自己心底，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低下头，自嘲般苦笑着。

“方哥，复习的怎么样了？”

永刻心弦的音律狠狠地击碎了我的卑微，唤醒了我不甘的野心。抬起头，静静地站在我眼前的正是那个令我朝思暮想的风华绝代的少年。

“……衍，”本想轻轻地呼唤他，但刚张口就已经哽咽，嘴唇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毫无规律地颤动着，却半天传译不出一个来自于喉咙的声音。明明看到他很高兴，嘴角早就不自觉地上扬，但眼中却又难以抑制地渗出泪水，将面前的世界染的一片朦胧。

他显然是被我吓到了，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怎……怎么了，方哥，你怎么…怎么在哭啊？”

想你了。

我好像说这句话，想你了。

“……没，刚睡醒眼睛有点干，”我努力控制着汹涌的情绪，憋出了个笑脸，“衍，要和我打个赌吗？”

“赌什么？”

“赌这次考试谁的分高？”

“哼，方哥，”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像一只舔爪子的小猫一样，“你赢过我吗？”

“你怕了？”

“赌什么？”

你要是输了，就和我在一起吧。

差点脱口而出。

“…，呵，”我装作轻松地笑了笑，“赌张电影票，咋样？”

“什么电影？”

“速度与激情7？”

“我想看这个很久了，”他笑着向我伸出拳头，“你输定了”

他笑的很好看，明媚而并不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他弯起的嘴角上，显得他傲然而自信。

…衍，你还是这么迷人。

“deal”

我迷离地看着他，和他碰了碰拳。

岁月的下一个篇章，我想写点没看过的东西。

5.

这其实有点欺负人。

别的考试我早就记不清楚了，但偏偏是这一天。我记得，他考了整个年级最高的96分，我输掉了和他打的赌，输给他一个好看的笔记本。

我记得，作文被扣了两分，唯一答错一道客观题是个拓展题，题目好像是桐花的花语。

真巧啊。

我笑着在试卷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提前一个小时交了卷子。

“狄方，你就写完了？”

“嗯，”我微笑着直面老师，“运气好，复习到的知识点刚好都考了”

“拓展题你也写了？”

绵延持续的沙沙声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好像大家都在期待着什么。

“卷子我已经放在您的面前了，你可以看看我写的对不对，”我将试卷翻到了最后一面，“当然，别提前让我知道答案和我写的是不是一个东西”

“嘴贫”

如愿以偿地沐浴着一片听不见的嗷嚎声，我走出了教室。在门口下意识的一回头，发现和其他人一样，衍，他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嫉妒，羡慕，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怀和喜悦。

他对着我笑了笑，纯粹，眉眼里写满了安宁喜乐。在一片不规则的落笔声中，他是那么的独特。

美得不可方物。

“……欸，班长，这次谁是第一啊？衍哥？”

因为只是小考，老师一个中午就把试卷改完了，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就让班长去拿了。大家都很忐忑，也很期待，当然，我也是。

只是期待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罢了。

“……刚拿到卷子，我也还没看呢，”放下卷子，她推了推眼镜，开始翻找，“……梅光衍……啊，有了！96分！就只错了那个拓展题！好厉害啊！”

“衍哥肯定又是第一啦！”

“开玩笑，这么久了你们还不明白衍神的含金量吗？”

“衍哥，你是怎么学的啊，教教我呗”

他笑着应付着所有的声音。转过头，他看着班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班长，能帮我找找方哥的吗？”

“狄方吗？好，等我找找啊”

“衍哥你还在惦记你们打的那个赌啊，都不用想啦，语文考96分还能有谁比你高啊”

“就是啊，狄方你还不快把票定了，一会输了可不要用没有票来当借口啊，那我们要帮衍哥干你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更是在装模做样。

“……找到了，狄方……啊，怎么可能，”

班长的眼神都直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红色的数字。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好奇地凑了上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更高的分数，97分。

不多不少，但1分就是我赢了的最好的证据。

“怎么可能，”她还没从震撼中缓过神来，“除了作文比梅光衍低了1分，其他的题目你全写对了！这怎么可能啊！狄方，你是不是提前偷看过卷子啊！”

不理会他们的惊慌失措，我静静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小孩。

“怎么样？这次是我赢了哦？”

“我一直都觉得方哥很厉害的，”他笑着伸出手，“我输了”

我想都没想，下意识握了上去。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出乎意料，他的手并不算温暖，有点冰冰凉凉的，但皮肤却很细腻滑嫩，像极了上好的所谓牛奶般柔顺的天鹅绒。

输了的话，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哦？

看着他，我好想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买票啦？喂，方哥，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啊啊不好意思有点走神，”我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脑门，“能拜托你再说一次吗？”

他也不恼，“我说一会我们就去看，但我们是回家换了衣服吃了晚饭再出来看电影，还是直接去看电影然后一起吃晚饭……”

“直接！直接看完然后吃饭！”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开玩笑，这千载难逢的买一送一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

“好，”他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文具，“方哥，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啊”

“难得赢你一次，”我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还不允许我开心吗？衍，你好霸道啊”

“啊哈哈哈哈，方哥，你以前好像没这么能说会道啊”

我以前甚至不敢像这样这样和你说话呢。

“谁让我以前没赢过呢，”我装作毫不在意地吹着口哨，“走啦，还在磨蹭什么啊！”

“好了好了，走吧”

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人都早就走空了。扳下最后一个按键，整个教室便开始一点一点沉入落日的拥抱。转过身，我发现那橘红落下的位置正正好好的被一朵桐花挡住了。雪里透红，朵瓣伸展，看起来，它在对我笑。

6

这算是约会吗？

我不知道，但对此刻的我来说，这就是和他，和我最迷恋的梅光衍跨越了六十六年的第一次约会。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已经不重要了，我的眼里已经只剩下面前那个将校服系在自己腰上，蹦蹦跳跳走着的小孩身上了。想不到，私底下的他是这个样子的，一改在校期间的文静，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野性与活力。

不愧是我梦寐以求的人。

“……方哥，”他突然停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你为什么用电影来和我当赌注呢？你以前不是从来都不参加班级活动的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很温婉，就像是一下放下了某种心结一样。

“怎么了？”

“没，以前我还在想，”身为组织委员的他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是不是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还是单纯的不喜欢集体活动”

傻瓜，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啊。

我是担心要是别人看出来我对你的那种浓烈的情愫，让你开始疏远我才故意不和你一起出去玩的。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拒绝你呢？

“我比较宅嘛，”我随意敷衍着他，“再加上以前又不像今天这样有意义……”

完了！一激动说漏嘴了！

他果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我，“今天？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当然是啊，”我坏笑着对他做了个鬼脸，“今天是我第一次赢你的日子，当然值得纪念了”

“……方哥，你真是坏死了”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和我说话了。迎着夕阳，他的影子刚好落在了我身上，将我一点一点笼罩在那片梦寐以求的阴影里。

我看着自己，眼里尽是满足。

“欸，方哥，这会好像他们才刚下班，都没人，我们包场了欸”

“还真是”

硕大的影厅只坐了我们两人，显得空荡荡的。他选的位置在整个厅的中轴线上，我们分列两边，我在左，他在右。趁他去取票的空隙，我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在记忆里，他的兜里总是揣着太妃糖啊，巧克力啊这样的东西，应该是比较喜欢甜食吧。

果然，看到我抱着的东西，他一下子喜出望外。

“哇！方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的！”

“爆米花吗？”我又有了逗他的心思，“这是我自己吃的啊”

“哼，骗人，”他嘟了嘟嘴，“这上面都写呢，两人份香草爆米花”

“算了，不逗你了，”被他轻而易举地识破了，我索性把整个桶都塞到了他怀里，“自己抱着”

“谢谢方哥！”

这四个字狠狠地拨动着我的心弦。

没记错的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四个字。那是刚开学的时候，没人陪他来学校报到，军训服，大包小包的书，他一个人拿的相当吃力。也许是无心之举吧，那会我还没看见他的正脸，想着自己正好手上空就去帮帮忙。没想到他是那么俊美，没想到他说的这四个字会成为让我对他的迷恋生根发芽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会和他分到一个班……

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就会让人手足无措。一旦手足无措，就会后悔，就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后悔。

我明白了，那所谓的六十多年的记忆应该是假的，是我大脑海马体给自己的一个欺骗，或者说，六十多年后的那个自己，会是这个样子吧？

原来是看到了自己老去的样子。

我肯定不能活成那个样子啊，垂垂老矣地躺在病床上，满脑子都是遗憾，都是失落，都是后悔。

就算是真的，不，那就不是真的，他可没和衍一起看电影。

那就不是我。

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能看到我，虽然老得快要动不了了，但为什么他在看着我笑，那昏迈的眼神里为什么在羡慕我，在向往我现在的生活？有一个很大的美满的家庭不好吗？

这个陌生人真奇怪。

我努力摇了摇头，试图把这幻觉驱散。眼前的画面一闪，好像大屏上已经快到了这部片子的结尾，他们两并驾齐驱，保罗笑得很开心，而范迪塞尔却笑得百感交集。

莫名其妙的，我好像看过这部片子，我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笑容会如此不同。

没记错的话，前面有个岔路。

“往左……”

“欸？方哥你说啥？”

完全沉浸在这部片子里的衍还是第一次和我说话，但下一秒，保罗就如我说的一样，驾车向着左手的岔道开了过去。

“哇！方哥，你是不是自己前两天悄悄看过啊？”转过头，他向下拉了拉自己的眼镜，不满地盯着我，“看过了还要和我打这个赌”

“没，”我把眼镜推了回去，“我只是感觉接下来会有一个岔道，至少会有一个向左的岔道，属于警察的”

“欸？为什么啊？”

“他们的笑容不一样啊，”我闭上了眼睛，“赛车手的笑容是缅怀逝者的”

“啊？谁死了？没看到这一部有人死了啊？”

影片当然不会因为我们的讨论而暂停。整个屏幕恰到好处的亮了起来，空白正中赫然是两个单词，“For Paul”

“……，”他被我近乎预言的话语震撼到了，一下子失了神。没多久，他好像缓了过来，开始反过头思考给他留下印象的电影片段。

“……确实有很多暗示，”他怔怔地盯着屏幕，“但明明……不像悲剧啊，大家都很开心啊……”

我的手臂突然被水滴击中了。转过头一看，是他在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自顾自地说着话，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滴落到自己身上，裤子上，我的手上，弄得一地晶莹。

我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衍，你猜猜，人在死前，会想些什么？”

“会想些什么？”他仍在流着泪。

“会想自己开心的事情啊，会想自己过往记忆里最辉煌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啊，还会希望在故事的末尾，自己能以一个最对得上自己身份的方式体面地离开”

“就像这个岔路口吗？”

“是啊，”我将脑袋轻轻贴在了他的眉心，“就像这个岔路口一样啊，天堂向左，人间向右”

“……方哥，”他慢慢止住了泪，“你……你懂的好多啊”

“啊，”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可能在梦里，我也死过一次？”

“死是什么感觉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蹭了蹭他的脑袋，我把头抬了起来，“我这不是没死成嘛”

“走吧，该吃饭了，好饿”

“这边啦，方哥，”他不满地嘟囔着，“左边是安全出口”

“哦哦，走神了”

7

他还是很失落，似乎还没有从这部电影里走出来。

“衍，”我牵着他，在楼层指示牌前想了半天，“去吃必胜客吗？”

“欸？”

“欢聚时刻嘛，陪我吃个披萨呗？”

“哦，也行”

必胜客是我一直很喜欢吃的东西，而我希望能把这个爱好分享给他。

而且运气还不错，我们到的时候刚好有一个小桌空了出来。

“晚上好，两位吗？”

“对”

“有什么想吃的吗？需要我推荐吗？”

“玛格丽特10寸，加芝士，”我压根没看菜单，把玩着发梢随性说着，“啊对，还要两杯玛格丽特”

“好的先生，请稍等”

直到服务员走远了，他才像做贼一样摸到了我的身边，凑到我耳边悄悄说话，“方哥，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啊”

“嗯，我来的挺多的，我很喜欢吃这里的玛格丽特披萨”

我也很喜欢你。

“那两杯玛格丽特，又是什么啊？饮料吗？”

“一会你就知道了”

“好神秘哦”

“嘿嘿”

“话说回来，方哥，”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你今天真的和我记忆里好不一样欸”

“有吗？”

“有啊，你以前从来没和我单独待过，甚至离得近一点都没有，”他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来着……，我以为你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我就去很努力的学，但你还是……离我不近不远的……，以为你是嫌弃班里活动太少了，大家的氛围太差了，我就去当了组织委员，每个月甚至每个星期都费尽心思的想了好多活动，结果你都不感兴趣，都不参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不明白，明明你是第一个帮过我的人，为什么会讨厌我……”

我的心里像是有雷暴一样，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会碎掉一次。

“……对不起，”我满是悔意地低下了头，“我……没有多少和人相处的经验，我担心离得太近了会吓到你，我从来……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

“……我……”

“您好，您的披萨和玛格丽特来了！”

不合时宜出现的服务员打破了这难得的桃色氛围。我略带不满地看着她向着我们鞠躬，将属于他的那一杯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饮料啊？”

“衍，这可不是饮料哦，这是一杯鸡尾酒，”我轻轻端起了眼前的鸡尾酒杯，“猜猜看，墨西哥的国酒叫什么？”

“……不知道欸”

“叫龙舌兰，龙舌兰酒，”我转着圈欣赏着眼前的酒液，“传统的喝法，是在手背上撒上盐，喝之前舔一口，然后慢慢喝上一口，再咬一片柠檬，这样做可以中和龙舌兰的苦涩”

“这杯玛格丽特就是简化流程的和龙舌兰酒，调酒师用盐做了一圈雪花边，再佐上君度和青柠汁，让它口感更佳柔和，又不失它本身的野性，”我冲他挑了挑眉，“试试看”

“……！哇！好爽啊！”

看起来，他接受了我的爱好。

太好了。

一边喝酒，一边吃披萨，不知不觉天都彻底黑了。浓烈的夜将星光都遮掩了，但属于我的那颗启明星，正红着脸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休息。

他好像喝不得酒，才一杯就已经醉了。

“衍，”我推了推他，“衍，该回家啦”

“……唔……”

没反应。

“……衍，”我不厌其烦地呼唤着他，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伸手揽着我，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说真心话，

“方哥……我好像做了个梦……”

“哦？”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自己好像……好像快死了……然后莫名其妙回到了以前……”

我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我好像回到了我们……我们读书那会……回到了我们……我们有一次考试打赌那天……”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我记得那场考试……我们都没写出来一道题……最后……我比你高一分……，”他继续在我身上说着如同梦呓一样的话语，“……那道题……是桐花的花语……我……我当然记得啊……”

衍，我也记得啊。

桐花的花语是，情窦初开。

“……我……那次之后，我……我一直很感激你，也很喜欢你……我不知道这算什么，算……爱吗？我……我不知道……，但那个空我们……我们都没答出来……你也……一直不理我……我就想，要是……要是一切会变一下，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方哥……我，我想了你六十六年，”他难以抑制地抱着我啜泣，“六十六年……你都不肯给我一个接近你的机会……每次聚会，我……我都是想能见你一面……但每次……每次你都不理我……我……”

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对着他深深地吻了下去。落唇的位置冰冰凉凉的，再往里，味蕾上慢慢传来了番茄的酸涩与龙舌兰的苦涩。我和他都在近乎疯狂地发泄着，发泄着这所谓的六十六年的等待，在这早该属于彼此的地方缠绵。我爱他，以前是，现在也是，那些所谓的回忆，是真的是假的，都不重要了。

他颤抖却坚定地迎合着我的索取，甚至比我来的还要强烈。他的灵魂里滚动着炽热的不甘，灼烧着我，灼烧着我那可怜又可悲的自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懦弱？为什么会将这一刻等上六十六年？不管是真的是假的，我都是个懦夫。

我是个可悲的懦夫！

苦涩过后，尽是甘甜。就像是一阵落在干旱大地的雨，显得分外珍贵。我小心翼翼地攫取着每一滴阳光雨露，生怕漏掉任何一点。一朵桐花莫名越过窗口，落到我的眼眶上，再慢慢向下滑，像一条蛇一样在诱惑着我。

原来禁果，是这个味道。

我终于不再羡慕亚当夏娃了。

0

“狄方！梅光衍！”中年地中海教导主任狠狠地敲了敲我们班教室的门，“过来”

……没错，我们高兴过头了，被教导主任发现了，第二天就找上班来了。

但衍却完全没有了昨天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和我疯狂的瞬间。我和他肩并肩地走着，伸手去勾了勾他的小指。他红着脸拍掉了我作怪的手，压低了声音，

“都怪你！”

“……不怪我……”

“就怪你！”

刚想反驳他，我却发现自己的鞋带掉了。弯下腰再抬头，我发现自己面前也出现了电影里的岔路口。但这两条岔路，有点短，短到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尽头。路的左边，是梦里那个发黄的世界，是那个不切实际的老了的自己；路的右边，是红着脸的不耐烦的衍。

“该走啦！”

是啊，该走了。

站起身，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的道路。

转头一看，那朵桐花终于落地了。

我笑着闭上了眼睛，赶在所有仪器的线条失去起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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