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圣杯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佩德鲁在安东那声带着无尽爱意的呼唤中，彻底闭上了眼睛。他伏在安东身上，身体轻得如同没有重量，那只刚刚还抚摸着弟弟脸颊的手也无力地垂下，落在了冰冷又滚烫的甲板上。他的轮廓在摇曳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中，变得极其黯淡透明，几乎要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

“不……佩德鲁！”安东绝望地呼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想要握住那只垂落的手，却惊恐地发现，他的手虽然已经变得如同虚影般透明了，但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葡萄牙荣耀的祖母绿戒指，却在混乱的光线下依然完好无损地闪耀着凝实的光芒。

戒指……婚戒……代表着他们结合的信物……

安东的脑海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他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残酷的讽刺，正是这场他曾无比期盼、象征着两国联合的婚姻，却成了加速佩德鲁走向毁灭的诅咒。他想起了佩德鲁一直以来的稳重和在亚洲远超西班牙的深厚根基与影响力，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联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总是下意识地依赖甚至拖累他，佩德鲁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都是因为自己太自私，只想着两国联合带来的表面强大，却忽略了这对佩德鲁独立存在可能造成的侵蚀。

等等……婚姻……契约的象征……如果解除它呢？如果斩断这束缚的根源呢？现在解除婚姻，或许还能救回佩德鲁？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安东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行动起来，他急忙伸出颤抖的手，摘下佩德鲁那透明手指上冰冷的祖母绿戒指，以及自己手指上那枚温热的红宝石戒指。

他高高举起这两枚戒指，眼中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昏暗的天空和咆哮的大海嘶吼道：

“……解除婚姻——！我，安东尼奥·卡斯蒂利亚，在此宣布：伊比利亚联盟，从此刻起，彻底解散！”

话音未落，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两枚代表着百年恩怨、荣耀与诅咒的戒指，狠狠地朝着船舷外那片被战火映红的、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扔去。

两道微光划破夜空。戒指在落入海面的一瞬间，溅起了极其短暂的绿色和红色的水花，随即，便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融化在了无尽的黑暗波涛之中。

奇迹，似乎真的发生了。

就在戒指消失的刹那，安东清晰地感到，原本压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佩德鲁，那熟悉的重量猛地又回来了——佩德鲁那透明得将近消失的身体，如同被注入了实质，正在恢复成结实的肉体。那古铜色的肌肤，那充满力量感的肌肉轮廓，都迅速地重新变得清晰可见。

“佩德鲁！”内心的狂喜让安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生。他几乎是颤抖着、用力地抚上佩德鲁结实又光滑的肩膀和背部，感受着手下那温暖而坚韧的触感——这不是错觉，佩德鲁的肉体确实回来了。他成功了。

“佩德鲁！哥哥！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对吧！”安东喜极而泣，紧紧抱着怀里的佩德鲁，用力地摇晃着他，试图将他唤醒。

可是，佩德鲁虽然恢复了实体，却仍然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胸口都没有起伏，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安东的喜悦瞬间又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难道……他只是阻止了佩德鲁的消失，却没能阻止他的死亡？难道自己救回来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还没来得及让他弄清情况，更多呼啸而至的炮弹击中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圣加百列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响，船体瞬间被拦腰炸开，海水疯狂地涌入，开始迅速下沉。

混乱之中，安东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开佩德鲁。他用尽全力让失去知觉的佩德鲁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如同铁箍般紧紧搂着他，另一只手在冰冷的海水中胡乱摸索着，抓住了一块漂浮过来的巨大木板。在旗舰彻底沉下去的时候，他们被这块木板托了起来，在布满火焰、残骸和尸体的水面上漂浮着。

海浪不断拍打着他们，冰冷刺骨。安东让毫无知觉的佩德鲁躺在木板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风浪，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一个大浪就把佩德鲁被海浪冲走。他看着佩德鲁那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心中充满了绝望。

“……佩德鲁……安东！”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是克里斯。他也落水了，但此刻正奋力地游了过来。

“克里斯！”安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快看看佩德鲁怎么了？”

“我看到了……戒指的光芒……”克里斯抓住木板的边缘，气息也有些不稳，他看着昏迷不醒的佩德鲁，神色无比凝重，“你解除了联盟？”

“是！他刚才差点消失了！我扔了戒指他就恢复了实体！但是……但是佩德鲁失去了意识……他没有呼吸了！克里斯！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安东焦急地哭着，语无伦次。

“冷静，安东！”克里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他还没死。”他仔细探查了一下佩德鲁的状况，眉头紧锁，“强行解除联盟的冲击太大了，加上之前融合的反噬……他几乎耗尽了太多维系自身独立存在的本源力量。”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要知道，葡萄牙帝国在亚洲的根基虽深厚，但如今四面受敌，国力损耗严重，这也会反映在他身上……他现在非常危险。”

就在这时，安东才发现，克里斯攀附在木板边缘的手臂下方，白色的骑士团战衣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并且不断有血水混入周围的海水中。“克里斯！你受伤了？”

克里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个被武器造成的、穿了个大洞的恐怖伤口，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对于最强的骑士团来说，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克里斯！”安东惊骇地看着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别担心我，安东。”克里斯的语气异常镇定，“说起来，这个伤，正好方便我举行仪式。”说着，他竟然真的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完好的那只手缓缓伸入了自己胸膛上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里，像是在探索着什么。他似乎完全不感到痛楚，动作依然如同在教堂中祈祷般优雅而神圣。

“仪式？”安东完全被眼前这诡异而惊悚的一幕弄懵了。

“对，”克里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圣杯的仪式。”

“圣杯？！”安东失声惊呼。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圣物品，据说那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的杯子，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传说圣殿骑士团覆灭之前，正是圣杯的忠诚守护者，但随着骑士团被菲利普四世消灭，圣杯也从此下落不明。难道……

就在安东震惊之际，克里斯的胸口那个可怕的伤口处，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柔和而又无比璀璨的金色光芒。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克里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团光芒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胸膛中取了出来。

那是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净到了极致的光芒。它悬浮在克里斯的手中，耀眼得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与神圣，几乎照亮了这片被战火笼罩的黑夜。

安东也被这强烈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他很想亲眼看看这个引得无数世人争夺的传说中的圣物究竟是何模样，但是根本无法直视，只能折服在它无上的光芒之中。

那团悬浮在克里斯手中的光芒，纯净、神圣，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安东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但即使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那耀眼的光辉几乎要穿透一切。

他听到克里斯开始低声吟诵，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带着奇特韵律的音节，仿佛直接源自葡萄牙大地最深处的脉动。随着他的吟诵，那团光芒开始波动，散发出更加温暖柔和的气息。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克里斯的声音庄严而清晰，在海浪和远处炮火的背景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Per vexillum Regis Afonsi...”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佩德鲁，仿佛在呼唤他灵魂深处那属于葡萄牙的印记，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念出了那个如同古老谜语、直接关联着圣杯与葡萄牙命运的短语：

“Por tu gal!”（为你，献上圣杯/葡萄牙！）

这句话仿佛蕴含着某种契约的力量，话音落下的瞬间，光芒骤然大盛。克里斯接着吟诵道，声音中充满了力量与牺牲的意味：

“Restitue animam Lusitaniae!”

随着最后神圣音节的落下，那团凝聚了圣杯最后力量的金色光芒，如同有了生命般，化作一道柔和却磅礴的能量流，缓缓沉入佩德鲁的胸膛，瞬间消失不见。

瞬间，佩德鲁原本毫无生气的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苍白的胸口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微弱却真实的呼吸声重新响起。他那紧闭的眼睫毛颤动着，最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翠绿的眼眸，虽然依旧虚弱和茫然，但真真切切地重新映照出了安东尼奥的身影。

“佩德鲁！你醒了！”安东喜极而泣，他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珍视地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佩德鲁——这一次，怀抱里是真实的、有温度的、不再透明的身体。他们终于可以再次拥抱彼此。

“安东？”佩德鲁的声音极其虚弱，表情还有些迷惑。

“是我！哥哥！你没事了！”安东语无伦次，“是克里斯！克里斯用圣杯救了你！”

佩德鲁的目光转向漂浮在旁边木板上的克里斯。他看到克里斯脸上欣慰的笑容，但也立刻注意到了他身上那几乎完全消失的圣光，以及那双变成了普通深蓝色的眼眸。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一痛，挣扎着问道：“可是，克里斯，这样……你就失去了圣杯的力量呀。”

“嗯，”克里斯微笑着，那笑容苍白却释然，“没有了圣杯的力量，我大概就做不成永恒的骑士团了。或许……会变成一个普通人吧。真抱歉，佩德鲁，看来无法继续陪你环游世界了。”

“克里斯……”佩德鲁看着这位追随了自己数百年、最终为自己付出如此代价的伙伴，心中充满了难过和感激，“谢谢你……一直以来，谢谢你救了我。”他虽然尚未恢复精力，但眼神中的真挚足以表达一切。

这时，海浪终于将他们所在的木板推到了岸边的浅滩上。远处，一艘一直焦急等待的西班牙小船看到他们，立刻靠了过来，几名士兵跳下船涉水跑来。

安东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弱的佩德鲁，准备将他送上小船。

“克里斯，快上来！”安东回头招呼。

克里斯却摇了摇头，他站在齐膝深的海水中，没有上船。“不了，安东尼奥。”他看了一眼远处仍在激战、火光冲天的马六甲城墙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个平静而决绝的笑容，“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但这里……作为骑士，请让我留在战场。”他对着佩德鲁和安东，最后行了一个优雅的骑士告别礼。

然后，就在克里斯转身，即将趟过海水，朝向那片火光冲天的马六甲城墙跑去的时候，佩德鲁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他身后用尽力气大喊：“克里斯，这么多年，谢谢你帮助我，实现了我探索世界的梦想。可是我好像一直都忘了问你——你的梦想是什么？”

克里斯奔跑的脚步猛地停住了。他缓缓地转过头，隔着一段距离，看向船上的佩德鲁，那双已经变成深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有些许湿热。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声音回答：

“我的梦想……是离开那个人，越远越好。”

“那么，你的梦想实现了，”佩德鲁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你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克里斯转身跑远了，很快便消失在岸边战场的硝烟和混乱之中。佩德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最后那句话。

西班牙小船载着佩德鲁和安东，离开了这片修罗场般的海岸。

回到了相对安全的澳门，佩德鲁的身体在圣杯力量的作用下，确实恢复得极快，除了还有些许大战后的疲惫，几乎已与常人无异。安东则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可以随时触碰彼此的时光。

这天傍晚，夕阳染红了海面。佩德鲁穿着一身合体的白色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斜倚在住所的阳台栏杆上，海风吹拂着他束在脑后的深棕色长发，勾勒出他俊朗坚毅的侧脸轮廓。他看起来英挺、稳重，又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深邃魅力，正是他最帅气迷人的样子。

安东端着两杯葡萄酒走出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佩德鲁。他看着佩德鲁沐浴在夕阳下的完美侧影，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与迷恋。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佩德鲁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温暖的脊背上。

“在想什么？哥哥？”安东低声问。

佩德鲁转过身，将安东拥入怀中，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在想……我们终于可以这样抱着彼此，而不用担心下一秒我就会消失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嗯！”安东在他怀里用力点头，然后抬起头，仰慕地看着他，“哥哥，你现在看起来……真好。就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更好看！”

佩德鲁被他直白的称赞逗笑了，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这是一个缠绵而深情的吻，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和无需言语的爱意。

许久，唇分。两人相拥着，一起俯瞰着脚下的澳门港湾和远处辽阔的大海。

“澳门守住了……真不容易。”安东感慨道。

“是啊，”佩德鲁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神变得深邃，“但马六甲……还是丢了。克里斯也……”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安东握紧了佩德鲁的手：“我们会夺回来的！只要我们……”

“或许吧。”佩德鲁打断了他，他看着远方那片象征着无限财富也充满了无尽纷争的海洋，联想到了整个远东的未来，“但时代确实不同了，安东。荷兰人和英国人，已经成为了这片海洋新的主宰。整个远东……都将是他们的角斗场。”

安东感受到佩德鲁话语中的沉重，也沉默了下来。是啊，他们虽然保住了彼此，但他们所处的那个由葡萄牙和西班牙主导的黄金时代，似乎真的已经过去了。未来充满了未知。

“但，”佩德鲁忽然收紧了手臂，将安东更紧地拥入怀中，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在阳光下拥抱彼此了。无论未来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安东抬起头，看着佩德鲁眼中那熟悉的不屈光芒，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久后，来自欧洲的消息正式传来：葡萄牙已成功独立。而几乎同时，马六甲彻底沦陷的消息也得到最终确认。关于克里斯，则没有任何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也许他作为战士战死沙场了，也许……谁知道呢。 对于佩德鲁和安东来说，他成为了一个永恒的谜和遗憾。

他们相拥站在澳门的夕阳下，面对的是一个被荷兰人主宰的、更加残酷的亚洲格局。马六甲的战火虽然暂时平息，但高潮过后，留下的巨大创伤和未卜的前途，将是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漫长而艰难的未来。他们相拥着，俯瞰着眼前的大海，仿佛也联想到了整个远东那动荡不安、充满变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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