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石柱

佩德鲁记得，在葡西边境的马琳堡里，圣殿骑士团重获新生，更名为基督骑士团的那一天。年轻的克里斯，一身闪亮的银色铠甲，如同天使降临，在他面前庄重地单膝跪下，紫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纯粹的信仰和忠诚，郑重宣誓将永远追随他，为了上帝和葡萄牙的荣耀而战。

他记得，在恩里克王子的感召下，他和同样年轻的克里斯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在北角的休达登陆。灼热的阳光，陌生的土地，以及与信仰不同的穆斯林激烈战斗的场景——挥舞的弯刀，飞溅的鲜血，震天的呐喊，最终将葡萄牙的旗帜插上那座异教城市的最高点。

他记得，伟大的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的庞大船队，从里斯本贝伦区的港口扬帆起航，驶向那片充满未知与财富的印度洋。每一艘船的巨大白帆上，都骄傲地绘制着红色的基督骑士团十字，那是指引他们方向，也是庇佑他们灵魂的徽记。

他记得，在探索世界的漫长旅途中，每当发现一个新的岛屿、一片新的海岸，他都会命令水手在最显眼的地方插上一根刻有葡萄牙国徽和十字架的石柱，向世界宣告这片土地属于葡萄牙国王和基督的荣光。

他记得，无数次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初次会面的情景。他们有着不同的发色，不同的肤色，说着他需要费力学习才能听懂的陌生语言。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善意的好奇，有不安的试探，有恶意的贪婪，也有猜疑的审视……他曾凭借着智慧、魅力和勇气，与这些人周旋、贸易、结盟，甚至战斗，将葡萄牙的影响力播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怎地，所有的记忆最终都汇聚到了一个点上——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值得骄傲的时刻之一。他征服马六甲的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

那天，他乘着葡萄牙战神阿尔布克尔克的旗舰海洋之花号，立于高高的船头。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吹动他束发的绿色缎带，身后墨绿色的战斗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远远地看到了岸上那座富饶的城市，看到了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清真寺圆顶。他知道，拿下这里，就等于扼住了东西方海上贸易的咽喉。

他和克里斯，还有最精锐的士兵们，乘坐着小船冲向海滩。不等船只完全靠岸，他们便率先跳入没过膝盖的海水中，高举着刀剑，向岸上发起冲锋，将温暖的海水踏得啪啪作响。他们身后的葡萄牙士兵如同潮水般紧跟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冲锋呐喊。

岸上，严阵以待的马六甲苏丹国士兵与穆斯林勇士们迎了上来。刀光剑影，鲜血四溅。佩德鲁和克里斯如同两柄最锋利的矛头，无人可挡，硬生生撕开了敌人的防线。他们率先冲上山坡，攻破了坚固的城门，冲进了金碧辉煌的皇宫，直奔大厅的王座，将那些象征着异教统治的徽记和象征物统统推倒在地。

战斗结束后，佩德鲁在城堡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了两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他认出了他们身上那独特的气息，知道他们就是这片土地和海峡的象征。他收起武器，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笑着伸出手，用带着安抚力量的声音对他们说道：“没事了，孩子们。从今以后，这里由我来保护。你们可以出来了。” 那两个孩子，后来被他称为大马和小星。

黄昏时分，硝烟尚未散尽。佩德鲁独自一人登上马六甲最高的山顶，亲手将绘有浑天仪的葡萄牙国旗插在了最高处。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刚刚被征服的城市，望着那条对帝国至关重要的海峡，以及远方星罗棋布的群岛，只觉得自己如同站在了世界的中心，征服了整个世界……

“葡生……葡生，你醒醒……”

一个轻柔的、带着关切的声音将佩德鲁从那辉煌的梦境中唤醒。他猛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趴在了澳门总督府办公室里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睡着了。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

“葡生，您太累了，最近您常常在办公桌旁睡着。要注意休息啊。”濠镜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提神饮品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

“是濠镜啊。”佩德鲁揉了揉眉心，接过杯子，“我没事，只是最近忽然就会睡着，好奇怪……”他打了个呵欠，目光落在桌面上，“……这是什么？”他忽然发现压在文件最上面的一封盖着紧急火漆印的未拆开的信件。

“好像是刚从巴达维亚那边辗转送来的急件，”濠镜回答，“我看到信使送来时神色匆忙，就先放在您桌上了。”

“巴达维亚……”佩德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这回又是哪里？”

他迅速拆开信件，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文字。果然，又是坏消息。信中以最紧急的口吻报告：荷兰东印度公司近期攻势异常猛烈，继不久前锡兰失守、加勒被围困之后，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下一个主要目标，极有可能就是关系整个葡萄牙亚洲贸易体系命脉的——马六甲。情报甚至指出，提姆本人可能正亲自策划或即将参与此次行动。

一个接一个的领地沦陷或陷入危机，先是被逐出日本，再是锡兰、加勒……现在连马六甲都岌岌可危。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佩德鲁感到焦头烂额、身心疲惫。

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无比真实的、征服马六甲的梦。那份荣耀……绝不能失去。

“濠镜，”佩德鲁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不屈的斗志，“立刻传令下去，召集所有能调动的船只和士兵。”

“葡生，您是要……”濠镜有些惊讶。

“我要立刻去马六甲。”佩德鲁的语气斩钉截铁。他走到巨大的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马六甲的位置，“那里是帝国在东南亚最重要的支点，是连接东西方的咽喉，绝不能落入荷兰人手里。我必须亲自去守住它。”

恰好此时，克里斯处理完一些教团事务走了进来。佩德鲁立刻转向他：“克里斯，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去马六甲。”

克里斯看到佩德鲁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桌上的紧急信函，立刻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他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头：“好，我马上去安排。我与你同在，佩德鲁。”

佩德鲁的决定便是命令。几艘速度最快的卡拉维尔帆船立刻在澳门整装待发，佩德鲁将澳门的日常事务和防务暂时托付给了忠诚能干的濠镜以及留守的议事会成员，自己则带着克里斯和一队精锐的火枪手，毅然决然地登船启航，朝着日益危险的马六甲海峡疾驰而去。

航程并不平静。海面上荷兰船只的踪影明显增多，虽然尚未形成大规模的舰队，但其频繁的侦察和偶尔的袭扰，无疑昭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佩德鲁站在船头，海风吹动他深棕色的长发，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克里斯站在他身边，同样沉默地望着远方，手中紧握着他的十字架。

当他们的船队终于穿过重重阻碍，抵达马六甲港时，眼前的景象让佩德鲁的心沉了下去。记忆中那个繁华、自信、充满活力的东方明珠，此刻却笼罩在一片紧张压抑的氛围之中。港口内外的船只明显减少，许多商铺关门闭户，城墙上随处可见巡逻的士兵和临时加固的防御工事。荷兰人的舰队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秃鹫，虽然尚未发动总攻，但那沉重的阴影已经压得整座城市喘不过气。

佩德鲁的到来，无疑给城中的守军和居民带来了一线希望。当他走下跳板，踏上这片他曾征服过的土地时，岸边响起了低低的欢呼声。当地的葡萄牙总督和军官们匆忙迎上前来。

“佩德鲁大人！您终于来了！”

“上帝保佑！您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就在这时，两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带着哭腔扑向佩德鲁——他们正是大马和小星。两人依然保持着小孩子的外表，但眼中早已没有了多年前初见时的懵懂天真，取而代之的是对战争的恐惧和对佩德鲁的极度依赖。

“佩德鲁哥哥！”大马紧紧抓住佩德鲁的衣角，仰着小脸，眼中含着泪水，“那些红毛鬼好坏！他们的船越来越多，不让我们的人出海打鱼，还抢我们的东西！”

小星则躲在大马身后，怯生生地点头，小声说：“他们的炮……好响……我们好怕……”

佩德鲁心中一软，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安抚道：“别怕，哥哥来了。有哥哥在，绝不会让那些坏蛋伤害你们，也不会让他们抢走我们的家园。”他的话语给了孩子们些许安慰，但看着他们惊恐未定的眼神，佩德鲁守护这座城市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佩德鲁几乎是以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状态，投入到了马六甲的防御部署之中。他马不停蹄地亲自巡视法摩萨堡垒的每一段城墙，检查每一门火炮的状况；他与军官们通宵达旦地研究海图，分析荷兰人最可能采取的进攻路线和登陆地点；他走访仓库，清点粮食、淡水和火药的储备，与商人代表协商物资征用；他甚至亲自前往兵营，操练那些由不同民族组成的、士气不一的守军，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他就像一台永不疲倦的机器，试图用自己钢铁般的意志将这座城市的防御潜力挖掘到极致。克里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劝他休息，但他总是摆摆手：“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克里斯。我们晚准备一刻，荷兰人就可能早进攻一刻。”

高强度的劳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很快便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常常在处理公务时不知不觉地睡着，又在短暂的休息后立刻惊醒，投入到下一项工作中。

就在抵达马六甲的第五天深夜，佩德鲁依然在指挥部的海图桌前，就着昏暗的油灯，推演着不同的防御方案。克里斯已经去休息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当他伸出手去拿桌角的另一份报告时，忽然，他看到自己探出去的右手，从中指到手腕的那一小部分，竟然变得如同烟雾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桌面上报告的字迹甚至能透过他的手背隐约看见。

佩德鲁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向自己的手——一切正常，皮肤凝实，血管清晰。

“……幻觉？”他低声自语，试图安慰自己，“一定是太累了……这几天确实没怎么合眼……”他努力让自己相信这只是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但内心深处，马六甲海峡分别时那恐怖的一幕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然而，这种自我安慰并没能持续太久。几天之后，又一次，当佩德鲁独自一人在清晨时分巡视法摩萨堡垒最高处的炮台时，那种可怕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一次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恐惧——他低头时，清楚地看到自己左腿的小腿部分，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短暂地变得如同透明的水晶一般，甚至能看到阳光穿透过去，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不……”佩德鲁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他连忙扶住旁边冰冷的炮身，脸色煞白如纸。

这不是幻觉，是真的。在没有接触安东尼奥的情况下，他也开始……消失了？为什么？是因为……葡萄牙真的……不行了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般将他从头到脚浇透。

恰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佩德鲁？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脸色……白得吓人。”

是克里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佩德鲁心中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赶紧将身体转向另一侧，用厚重的披风遮住了那条刚刚恢复正常的左腿，同时强撑着靠在炮身上，强作镇定。“没什么，克里斯。”他不想让克里斯知道这可怕的秘密，不想让他也跟着担心和绝望，“只是昨晚没睡好，吹吹晨风清醒一下。你也起这么早？”

克里斯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明显不对劲的神色，眉头紧锁：“佩德鲁，你最近的状态很差。我知道压力很大，但你不能再这样不眠不休下去了。你需要休息。”

“我知道了。”佩德鲁微笑着应了一声，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克里斯看着他，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去给你拿些早餐和热饮来。”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克里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佩德鲁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沿着冰冷的炮身缓缓滑坐到地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腿，反复确认它们此刻都是凝实存在的。但那种濒临消散的恐惧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终于不得不开始接受那个他一直试图逃避的、可怕的可能性：或许，他的存在，真的与葡萄牙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当帝国走向衰落时，他这个化身，也真的会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般，渐渐消失。或许，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死，并不可怕。但以这种方式，如同一个笑话般“消失”……

不！绝不！

佩德鲁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因恐惧而产生的迷茫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如果这就是他的宿命，如果他注定要在这场帝国的黄昏中消散，那么，他也要选择自己的方式。他要在这最后的战场上，燃尽自己所有的光和热。他要守住马六甲。他要在这里，给提姆，给所有觊觎葡萄牙荣耀的敌人，留下一个永恒的、血色的教训。

想到这里，他重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襟。他再次望向海面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荷兰船帆，那双翠绿的眼眸中，已经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如同困兽般的、极其危险而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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