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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穿湖而来,卷起一层层粼粼寒波。天光未明,星月皆隐,唯有湖面泛着淡淡的青光,仿若一面将碎未碎的镜。
湖衅,原是东都烟水咽咽的风月之地,如今却宛若一方静待刀兵落下的战场。四周芦苇丛生,老树交错,密道暗沟盘根交织,水道、林道、官道皆通,却又无处明辨真伪。夜鸟不鸣,连风也像含着杀意,在湖边摩挲而过。
飞鸢门的队伍悄然而至。
贾先生立于湖岸之上,披着黑色云纹大氅,银发束得极紧,神情肃冷。他身后,是飞鸢门主战派精锐百余,个个蒙面,踏夜而行,手执短刃弯弓,弩箭密布,杀气不言自明。
他挥手令下:“分四路,绕湖三圈,葬了他们的气焰。”语落如断铁。
“是!”
众人无声散去,如潮水没入苇影。整片湖衅,仿佛在那一刻变成了飞鸢门的猎场。
贾先生眼神锐利,嘴角浮出一抹自信的笑意。他以为自己在主宰局势,步步为营,稳夺先机。此夜之后,寒渊若敢赴会,便先败三分;若不至,则在江湖传言中名声扫地。
而他——贾某人,便可借此一役重塑飞鸢门于东都之威,甚至问鼎主位。
可他未曾察觉,远处那青瓦斜檐之下,一人静立于夜色之中。
宋归鸿。
他未着门主之衣,只着墨青短袍,手执折扇,面无表情地望着贾先生一语一令,将众人引入湖衅南侧那片看似空旷,实则暗藏伏兵之地。
“南汊水域。”他轻声道,像是自语,又似对着那无形中的听者说话,“寒渊曾在此设过伏。若贾先生再前一步,便入局矣。”
他不提醒。
他甚至,轻轻合上折扇,袖中藏刃已现。
“……就让你先嚣张一夜。”宋归鸿望着贾先生离开的背影,语气冷淡,“然后,我再替主上,收回你欠下的账。”
风过,水声渐涨,远处苇丛摇动如潮,寒意一寸寸蔓延。
湖衅,将不再平静。
夜色沉沉,湖衅之畔水光潋滟,微风吹皱,倒影摇晃,如同藏着无数未言的阴谋。
相比飞鸢门声势浩大的“设宴搜湖”,寒渊的行动显得格外静谧,却更显杀机。
临湖小径上,一行黑衣人悄然落脚,脚步整齐,身形迅捷。不同于飞鸢门弟子身着花哨长衫、携带夸张兵器,寒渊之人皆身披墨甲,盔上缀无声羽毛,脚踏无音靴,器械整齐划一,宛如夜色中渗出的暗影。
楼冷烛,寒渊副统领,领命而至。他一身素黑长衣,披甲不露,冷面如铁,步履沉稳。他立于湖畔一侧的高台之上,手执折扇,指节分明,一点点将布防图卷开,语声低沉而不容置疑。
“湖衅一带,共七道可通暗流,其三可藏舟,其二临岸可藏人,其一通向浮影斋旧支道,必封。”
“西岸三丈内设弩阵,暗桩百步一伏,影箭搭载‘封穴钉’,非死即伤。”
“中轴潜伏五人一组,听令而动,不动则隐,不战则藏。”
说罢,他望向对岸飞鸢门营地,眸光森冷,似已预见那边即将引爆的混乱与血光。
“他们想搜湖,便让他们搜。我们看戏便是。”
手下沉声应诺,一声不响散去,化入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而此时,寒渊主位所在的大帐之中,冷霜璃端坐于灯影微晃之间,身后帐幔低垂,帐中温香散淡,映不出她眉眼冷意分毫。
她未穿战甲,仅着一袭暗红长袍,外罩轻纱,长发如瀑,以黑玉簪束起,整个人如冰封雪塑般坐在那榻上。眸色幽深,微带淡紫,丹凤眼微微挑起,似在一寸寸剥开夜色的迷雾,观望风中那一点点将至的杀意。
她未言语,指尖轻触案前香炉,指甲轻叩陶盖,似乎更关心香气是否均匀散开,而不是湖边兵锋将至。
——她已不需要去担心战事的走向,她只关心——景曜会做什么。
“他设局引我来,自不会只为了看飞鸢门与我方争斗。”
她淡淡一笑,唇色微凉,语气更冷:“那就让他看看,我是否……真会入局。”
香烟袅袅,月光正好。
寒渊,已静如深潭,待彼岸乱石穿空,一掷水起波澜。
就在湖衅另一隅,远离水岸与风声的断巷之中,一座被人遗忘的老宅静卧于林影之间,石阶残破,藤蔓缠墙,唯有那高高挂起的铜灯偶有微亮,像是黑夜中一只未闭的眼。
朱晏,就藏身于此处。
他未如贾先生般高调设宴,更不像楼冷烛那样调兵遣将,而是身披青衣,独坐于老宅西屋,窗半掩,案上摊着最新一封来自东都内司的情报信札。
夜巡司此次并未全军出动,司马先生也并未亲临此地。
朱晏,便是此战的“代眼”。
他被授予全权处理湖衅事宜,只需一线波动、半点异动,便会以最快速度将密函递至司马先生手中——是任其自燃,还是借火添柴,全由那位隐于庙堂后的“先生”裁定。
朱晏低头研墨,目光扫过湖边三方汇聚的密报,神色如常,手中却未曾停过。
“飞鸢门已起。”他自语。
“寒渊静守。”他低叹。
而后眸光落在一角极淡的字迹上,手指轻轻一点——
他抬眸,眼中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冷光。
“那么……这场好戏,还差一位主角。”
湖风越发沉重,夜色像极了一张缓缓拉紧的弓弦,三方人马,各据一隅,杀机隐隐,局势已然逼至极限。
朱晏坐于湖畔老宅,双手负于身后,望着窗外,嘴角却忽然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快了。”他轻声自语。
一名夜巡司探子悄然来报:“景曜尚未现身。”朱晏微微颔首,并不意外:“他向来不急,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剑。”
语气未落,远处湖心一道火光骤起。
不是烽烟,不是燃爆,而是一支火引信号,直冲天幕,仿若宣告——此人已来,问剑湖衅。
寒渊方向,楼冷烛闻令而动,长刀出鞘,命众人严守防线,不得妄动。
飞鸢门那边,贾先生勃然变色,以为寒渊欲先动手,正要提兵而上,却被身后宋归鸿一声低喝:“留心,是‘影信’,不是攻令。”
贾先生咬牙盯着火光:“你怎么知道?”
宋归鸿淡淡一笑:“因为这是景曜的手笔。”
“他这一现身,不是为两家而来。”他顿了顿,眸光幽冷如水,“是为另一个人。”
贾先生脸色顿变:“为了谁?”
宋归鸿不答,只负手而立,抬头望向湖心那道余火未熄的影子。
而此刻,浮影斋众人亦已悄然就位,柳夭夭轻轻一笑:“他终于肯出来了。”林婉眉头紧锁,沈云霁手抚佩环,眸中已有不安。
暗处的我缓缓踏出苇影,身着玄衣,目光落在那一线火光的尽头。
我未佩剑,仅执一柄黑伞。那是谢行止最爱之物。也是我今夜的引子。
“谢行止。”我轻声自语。
“你说你在看我。”我步步向前,声线如水面低语。
“那就看看——我,来了。”
湖风忽然一变。
原本只是清冷拂面,此刻却仿佛从湖心升起一股潮意,裹挟着雾气,逐寸蔓延,扑向岸边。
那不是普通的雾。
那是一种带着水汽、带着咸腥、带着某种诡谲气息的“海上喷雾”,仿佛遥远东海的浪涛,顺着某种莫名的通道,一路呼啸而来,在湖衅之上缓缓翻卷。
空气骤凉,远处几只本该蛰伏的水鸟惊起,一瞬扑翅乱飞。
“不是风变了,”柳夭夭低声道,语气紧绷,“是气场变了。”
我站在湖岸,静静望向湖心。
雾色之中,一道黑影缓缓浮现。
不是山,不是帆,而是——舟。
一艘细长乌舟,不知何时出现在湖心,逆着水流,悄无声息地漂来。
它不摇桨,不受风,似是顺着这湖心的潮意,自行而来。
舟身通体乌黑,似以某种非木非金之材打造,隐隐映出湖水波光,而在那船头——
我心头猛然一震。
那是小枝。
她盘膝端坐于舟头,身着一袭素裙,乌发垂肩,面容安然,仿若入梦。
风起时,她的发丝却一动不动;水波荡来,她的身形仍不晃分毫。
就像一具静止的画卷,嵌在这一幕雾中幻象里。
“小枝……”我低声唤出。
可她没有回应,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也无。
沈云霁猛然上前一步,却被柳夭夭一把按住:“不对劲,她……像是被镇了魂。”
“她还活着,”我咬牙,声音低哑,“但她的意识被封住了。”
这时,那艘乌舟悄然转了个角度,整条船身从雾中现出——
船尾,谢行止正半倚在一张藤椅之上,手中端着一杯温酒,白衫轻披,神情懒散。
他像是早就在等我。
像是将这一切潮雾、舟行、惊鸿一瞥,都当成了他亲手导演的“登场仪式”。
目光穿透湖面雾障,与我撞个正着。
他轻轻抬杯,对我遥遥一敬。
眼神里不带敌意,只有一种——戏谑与审视交织的兴趣。
我缓缓抬手,解开披风,左脚踏出一步。
这是我给他的回应,也是我给这一场局的宣言:
你来了,我就在。
舟尚未靠岸,水面却已宁静如镜。
我一步步走至湖石之上,脚步不急不缓,视线落在那船尾懒坐的身影之上。
“我来了,”我语气平稳,声线却仿佛透过湖水,击入舟中,“你要的约,我赴了。”
谢行止似是刚刚才听见,缓缓将酒盏收回手边,目光落在我身上,眸中没有喜怒。
“小枝呢?”我继续问,声音低了些,“她怎么样了?”
谢行止这才轻轻一笑,笑意里既无敌意,亦无歉意,只是平静到几近荒谬的一种——旁观者的淡然。
“小枝啊……你看,不就坐在你面前?”
“她昏着,”我咬牙,“她神魂不归。”
“那便是还没醒。”谢行止笑容温和,“她活得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没被我碰过一根头发,比跟在你身边还安全。”
我眸光一沉:“那你为何带走她?”
谢行止抬眼,淡淡道:“你以为我是来和你斗狠的吗?”
他顿了顿,手中杯盏轻轻一晃,酒液未溢,却泛起一圈淡金色的波纹。
“景曜,我从头到尾,都没想与你为敌。”
“可你……不成器。”
我一愣。
“我见你初时,七情未全,剑法未熟,心法未立,一身聪明全靠狠命熬。若非这‘世界’太沉睡,你早死在飞鸢门寒渊那些人手下了。”谢行止看着我,语气不重,却句句直击要害。
“我带走她,不过是给你点‘刺激’。若你因一个女子,就能彻底走出那半人半棋的状态,那我谢某人,岂不比那些自诩‘天命者’的伪王,更懂造神?”
“你……拿她做诱饵?”我语气冰冷。
谢行止轻轻一叹,语气却陡然变冷:“你以为我残忍?”
“景曜,你该问的不是‘她是否安好’,而是——你要做到哪一步,才能配得上救她?”
我沉默,眸光微沉,拳头缓缓握紧。
谢行止又笑了,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你会偷偷来,带几人,藏几招。没想到,你把寒渊、飞鸢门、夜巡司都搅了个底朝天。”
“你到底想拿这些人——怎么对付谢某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眼前不是剑拔弩张的湖衅战场,而是他所设的一场大梦,一局棋,一次考验。
我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你配。”
谢行止挑了挑眉:“哦?”
“配我认真一回。”我语气如刃,“你不是来看戏的,是来落子的。那就看看——我这一步,能不能破了你的局。”
舟轻轻靠岸,小枝坐于船头,面色安宁。
但我知道,只要一步不慎,她极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今晚,不只是局的终点。
也是——我的起点。
谢行止听我说“你配”,眉梢一挑,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句话,”他语调低缓,却分外清晰,“你要是早十天说,便还是张空嘴;但你现在说嘛……”
他轻轻起身,衣袂拂过舟面,仿佛连湖水都随之一荡。
“倒也像那么回事了。”
他站立船尾,身姿悠然,似闲游之客,又如一尊立于天地之间的“异物”。那目光却一直锁着我,不带杀意,却比刀更利。
“不过,你若真觉得今晚能赢我,”他轻声一笑,语气微顿,“可惜了。”
“我今晚——不是来输的。”
我凝视着他,半晌不语。
袖中食指轻勾,缓缓一动——
那是事前布下的信号。
此刻,一道微不可察的金丝线轻触我左手指节,激起一道几乎不可觉察的鸣音。
而远处——湖边暗林之中,飞鸢门的一名耳目悄然动了动手势。
寒渊一方的“掠雾眼哨”亦在同一时刻察觉了异动,悄然抬头,眸中杀意一闪。
他们皆看见了——那艘小舟之上,与我隔湖而谈的神秘人,以及……船头那熟悉却“昏睡”的女子。
寒渊率先动了。
副统楼冷烛沉声传令:“谢行止……东都乱局幕后!与景曜同谋,疑似劫持重要人质!”
数道黑影破空而出,寒渊影杀急速跃向湖面。
飞鸢门不甘落后,贾先生怒啸:“谢行止乃旧朝余孽,今日敢现身,岂容再放走!”
他长袖一拂,掌下十数人披轻甲而出,直扑舟中,箭雨呼啸,声势骇人。
湖面顿时炸开。
舟身尚未破,周围水面却已被重重身影所笼罩,杀意如潮,直卷舟尾。
而谢行止,却没有半分动容。
他看着水光倒映的天空,又看向飞鸢门与寒渊人马的方向,轻轻一笑:
“原来如此……是你把火烧到了我身上。”
他侧过头来,再次看我。
“景曜,你可真是个……不讲规矩的孩子。”
他话音未落,袖中一抖,湖心顿时起风。
我却不再迟疑——
脚尖一点,疾掠而出,直奔小枝所在的舟头。
此时,飞鸢门与寒渊的刀锋皆已指向谢行止,小舟成了漩涡中心。湖水被战气搅得沸腾,几乎无处落足。
可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就在前方。
小枝。
无论这个局多乱,无论谢行止还有多少暗棋。
这一刻,她——
是我唯一的目标。
湖上风雷骤起,杀机如潮。
谢行止衣袂翻飞,站于舟尾如渊,如海心之峰。寒渊与飞鸢门一齐杀来,刀光剑影交错之间,他袖中一拂,天地为之一静。
下一刻,他不退反进,掌中一指点出,周身气流如脉,勾连天地之网,竟将寒渊三名好手直接震入湖中!
“七情归一,你用得还太粗。”他淡然说着,却步步踏水,如履平地,一掌朝我拍来。
我脚步不止,手中剑气未出,心念却已引动七情之力。
七情三力融合——我人剑合一,竟逆着那一掌风潮直冲谢行止!
他眼神终于微变,低声道:“……好一个七情外化。景曜,你终于——”
轰!
剑光乍现,水浪炸裂。我一剑封他正面之气,一拳轰入他胸前气旋!
他身形被震得倒退三步,湖水炸起三丈浪,他脚下一沉,却没有再站稳。
“你成了。”他低声说,唇角轻扬,却似笑非笑。
“比我预计的——快了一步。”
我不语,袖中剑光未收,直扑舟头。
谢行止未挡,也未追,只任那舟在浪间随波而去,他身形仿若随水沉沦,倏忽消失在翻涌波涛之下。
只留下他那一句,混在湖风之中,被我清清楚楚地听见:
“我不拦你,但你如何解这场乱局……我看着。”
我心神微凛,不再迟疑,落入舟中,轻轻揽起昏迷的小枝。
她眼睫轻颤,面色苍白,气息尚在,却明显被某种术法所困。
她像是沉睡,却非沉睡。
“小枝……小枝!”我低唤,手中将她紧紧抱住,指尖点在她腕脉,气脉滞凝,情力潜藏,竟是——
七情封脉之术!
我咬牙:“谢行止……你到底做了什么?”
风再度袭来,湖面杀意未止。
远处,寒渊与飞鸢门已经察觉异变,有人疾呼:“那人逃了!景曜在舟上——快!他要救走人质!”
百余身影再度杀来。
但此刻的我,抱着小枝,内息贯通,七情环绕,身侧浮现淡淡光晕,犹如情海幻影。
我缓缓起身,抱她入怀,转身立于舟头。
风雷再起——
可我再无退意。
正当百刃将至、身影如潮之时,一声熟悉的厉啸从湖边炸响!
“景曜——退!”是陆青的声音!
黑影自林边破空而出,飞掠湖面如夜燕穿林,十数名“影杀”成员披夜而行,悄无声息地扑向那即将逼近的小舟周遭,刀锋一出,寒芒交错,立刻将来犯数人阻于水上!
陆青率先登船,脚步未稳,身形已掠至我身前,沉声道:“交给我,走!”
我点头不语,抱紧小枝,将她贴于胸前,身形如鹰,飞身越舟,直落岸边。
夜色沉沉,岸边早布有暗桩,柳夭夭早先调度之下,浮影斋一众人手已隐伏其中,我落地之时,林婉、柳夭夭、沈云霁也已奔来接应。
“小枝!”林婉快步趋前,眼底满是焦急。
我将她轻轻放在铺好的毯上,唇角颤了颤,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指尖缓缓抚过她冰凉的面颊。
“小枝,你能听见吗。”
她一动不动,面容恬静得像沉入梦中的人,可她那紧闭的眼皮下,却有细微颤动,仿佛挣扎着要睁开——
“她在听。”沈云霁低声道,已蹲下把脉,一边快速探查她的气息,“她的神魂没有被断,只是被某种术法封锁意识。”
“那她会醒吗?”林婉跪在我身旁,握住小枝的手,声音颤抖。
我缓缓点头,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她的眼角微颤,唇间似有未吐的呼吸,双目虽闭,那眼球却在眼睑之下不断颤动,仿佛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只是无法做出回应。
“她知道我们在,她在努力……”柳夭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虽一贯戏谑的调子不再,却依旧柔韧坚决,“谢行止只是封了她的表象,她的心,没有被夺走。”
我低头,贴近她耳畔,轻轻说道:
“小枝,我们都在——我、柳夭夭、林婉、沈云霁,还有陆青……你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我们了。”
小枝仍无回应,但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仿佛要挣脱什么极深极重的梦魇。
而在那一瞬,我隐约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流,从她身上缓缓荡出,像晨雾般轻柔,却将我心底最隐秘的一角悄然撩动——
哀之力,正在她的心识深处酝酿。
我知道,她还活着,而且——正在回应我。
林婉握着她的手,神色愈发凝重,却又透出温柔与怜惜。
沈云霁细细地为她擦去额头汗意,轻声道:“她神识尚清,不能急,需要护她安稳。”
柳夭夭站在一旁,望着小枝,又望着我,语气一如既往带着几分不正经:“你小子倒真有本事,连梦中女子都肯为你动心。”
我微微一笑,没说话,只是再次低头,看着那张曾与我在归雁镇同饮同游的脸——
那是我愿意为之逆天改命的人。
那一刻,我已下定决心。
若这场局到最后,只能救一个人——
我也要救她。
湖上风声未息,杀气犹在。
我正准备调息护持,忽听柳夭夭低声惊呼:“谢行止未退,他还在——!”
我倏然抬头,只见远处湖面上,一团淡淡水雾之中,谢行止立于舟尾,袍袖猎猎,眸中含笑,仿佛从未真正被逼退过,只是等着我们放松警惕的这一刻。
“景曜。”他的声音自雾中传来,飘忽莫测,“你能走一步,我便能走两步。你既能救人——可又要如何退场?”
我冷哼一声,心知此局若不破掉这道“幕后之眼”,我们必被缠住难脱。
忽地,手腕一转,一道红光自袖中飞掷而出,直上苍穹!
那是浮影斋密信之火,是我早布下的暗号——
“唤封猛。”
轰——!
不多时,湖岸东侧忽地震响,大地微颤,一道魁梧如塔的黑影跃起而出,正是“影杀”中力士封猛!
他肩扛铁锤,眼赤如火,怒吼一声,猛地跃起,铁锤挟雷鸣之势当空砸下!
目标直指——谢行止那艘精致狭长的小舟!
“给我碎!”
轰然巨响,水花崩腾!
舟身应声而裂,船板四散翻飞,谢行止身影随浪被掀起,袍袖翻卷,整个人被震至半空,竟一时无法稳住身形。
他纵身于水雾中缓落,嘴角却勾起一抹莫名笑意:“呵,有点意思。”
与此同时,陆青于暗中低声下令:“放!”
“砰——砰——砰!”
三声低沉炸响,湖岸四周,浮影斋布下的“夜岚烟”应声而起,黑烟混着灰白雾气腾空而出,顷刻间遮天蔽日,将整片湖区掩入迷蒙之中!
夜风乍起,烟雾翻涌,水汽交汇,宛若天地混沌初开,一时再难分敌我。
“是幻烟!”寒渊阵中楼冷烛低呼,却来不及撤退部署。
飞鸢门中,贾先生怒吼:“有人伏击!是寒渊的埋伏!”
寒渊也有人叫道:“飞鸢门偷袭!他们早已设好埋伏!”
双方便如猛兽碰壁,误判之下,各自挥兵反击!
刹那之间,弩箭齐飞,长刀乱舞,湖面水声未平,血光已在雾中四溅。
我望着眼前翻滚的混战局势,心头一紧,知道时机已至。
“走!”我沉声喝道,转身抱起小枝,护在怀中。
柳夭夭与沈云霁分列左右,林婉紧随其后,陆青殿后,封猛与影杀众人各守一线,护我们退至早布的密道出口。
这密道乃昔年沈家私设,直通湖岸南麓一处山道,可避开三方追兵。
雾中渐远,耳边犹闻杀声震天。
而我心头却越发冷静。
这场混战,我虽非主战,却已将两大势力彻底搅乱。
谢行止退至湖心,未再现身。临被打散之时,他的最后一眼,穿越雾气,落在我身上,那眸中仍无怒意,反像是——
赞许?
“景曜,”他那飘渺的声音在心底回荡,“你终于……不只是个‘人’了。”
烟雾尚未完全散去,湖衅之外,杀声渐弱,东南角的小道间,却是一片沉寂。
影杀众人列队护持,林婉与沈云霁携小枝走在中间,柳夭夭半步不离我身。小枝依旧昏迷不醒,神情安宁,唯有紧闭的双眼偶有颤动,像是在某个无声的梦境中挣扎。
风中带着些淡淡血腥味,却也混着湖水的凉意。浮影斋方向的山路就在前方,只要再走上半个时辰,我们便可暂得安宁。
沿途虽有零星骚扰,飞鸢门与寒渊的残兵尚在追索,但被陆青与封猛带人几次伏击截断,再无大碍。
我本以为,一切该告一段落了。
可就在那条转入浮影斋的山道前,一人负手而立。
夜风将他衣袍吹起,玄衣如鹰翼张开,冷冽如霜的眼神中藏着数分怒意与嗤笑。
——贾先生。
飞鸢门主战派魁首。
那日在东都街头与我短兵交锋,身手凌厉、招法狠辣。彼时我虽斗志高昂,却终究被他以两招击退,险些重伤。
今日再见,他依旧不疾不徐,只淡淡看着我:
“景曜。”他轻轻道,“还真是你,竟能把这场湖衅搅成这般乱局。”
我轻轻放下怀中的小枝,交给林婉与沈云霁看护,自己缓缓上前一步。
夜色压低,山风猎猎,我看着他,眼中未有惧意,反而露出一丝微笑:
“贾先生,好久不见。”
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身后诸人:“你倒是长本事了。当初在东都,我还留你一命,今日你却反做东都之主,夜巡司也认了你,连寒渊都被你引入局中。”
他抬眼,语气一沉:“但你可知,今日之后,飞鸢门不会再容你。”
我淡然回望:“那也要你,有命把话带回去。”
贾先生眉一挑,脚步一动,地面竟微微震荡,他一步踏前,身影如雕铁斧凿般逼近,每一寸气息都透着杀机。
“景曜,东都之乱,你是始作俑者——”
“今夜,我便替天下清道。”
我不退反进,拔剑而立。
“那就试试看吧。”
“看你今日……还能不能,再胜我一招。”
我走上前,眼神沉静如水,挡在众人之前。
“贾先生。”我开口,语气极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既是因我而起的局,就让我亲自了结。”
“此战,只我一人与你对。”
贾先生闻言,略有诧意,随即哈哈一笑。
“好。”他身形一震,披风卷起,“景曜,敢这般开口,倒不像个躲在女眷身后的软骨之人了。”
“来,我成全你。”
他一步步踏出,气势却如山临风至,震得周遭林叶颤动、尘沙四起。
我却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
体内七情之力微微翻涌,如丝如线,游走经脉。
这一刻,我在心中迅速梳理:
医入武,我以“诊脉”观气息,以“破症”解剑法,剑招之间蕴藏奇经八脉之理,可伤可医,亦可引导敌力入体、反噬归元。
双修所得,七情已非散力,而是可调动、可借引之势。
我心念一动,先调“思”之力——
洞察对手气息,捕捉破绽预判下一式,如行棋之人未落子,已知胜负。
眼前的贾先生,不是我第一次对敌。
但此刻,他将面对一个从“情”中醒来、从“思”中布局的我。
——
我睁开眼。
“贾先生,你最好小心了。”
贾先生面无表情地踏前一步,脚下碎石震颤,仿佛整片湖岸都随着他的步伐起伏。他身材不高,却有种压倒性的气势,手中一柄短柄重锤,锤头雕刻飞鸢门古纹,未挥已带起周遭气流。
我深吸一口气,左手轻抬,剑身映出冷月之光,内力沉入丹田,缓缓转动。
贾先生不语,忽然暴起,重锤化作一道流星,直砸我胸前。我侧身避让,身形随风而行,催动第二式——“虚实”。
剑光如影,忽明忽暗,仿佛从我身体中逸出另一个“我”,虚虚实实,令人难辨真假。贾先生眼中寒芒一闪,骤然横扫,硬生生逼我现形。我一剑划出,劈空而去,下一刻却从他右后方刺出——真身已潜入其侧!
贾先生反应极快,肩胛一震,内力爆开如雷,逼得我退后三步。他冷哼一声,忽而欺身而上,锤影如瀑、风雷齐下。
我强提内力,唤出第四式——“思策”。
剑光一分为三,划出诡谲轨迹,引贾先生踏入我早设的“圈”中,一旦踏入,剑意封锁四周,仿佛置身迷阵。
贾先生终于中计,身影微顿。我心中一喜,剑招一引,真身陡现,利剑刺向他心口。
“你太急了。”贾先生忽然低喝,锤身反卷!
我惊觉不妙,欲退已晚,只听“砰”一声重响,那锤柄疾如闪电,重重砸在我左肋。剧痛如潮水般涌来,我身形倒飞数丈,半跪于地,喉头一甜,一口血几乎涌出。
“你的剑法……确实刁钻。”贾先生缓步而来,眼神如鹰,“可惜,你的身体,还不够硬。”
我却缓缓抬头,眼神依旧清明。
“可我的命,还未交代完。”
我半跪在地,胸口的剧痛犹如焚心之火在燃烧。鲜血从唇角滑落,却被我强行咽下。
贾先生缓步逼近,重锤拖地,擦出火花。他冷声道:“景曜,你有心有谋,却没有命硬到撑到最后。”
他声音不高,但压得周遭气息愈发凝滞,连空气都像被碾碎了似的。
“景曜!”身后传来柳夭夭一声惊呼。她一步欲踏前,却被我猛然回头一喝:“别来!这是——我的恩怨!”
她身形一滞,咬唇强忍,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满是慌张与愤怒。林婉与沈云霁亦目光紧紧盯着场中,眼圈泛红,却也知晓此刻唯有信我一人。
我慢慢站起,身形摇晃,却目光清明如昔。
我抬剑指前,低声吐息:“哀之一力,起。”
刹那间,七情之力中的“哀”力于体内激荡而出,仿佛将我的躯壳推入另一个境界。天地在耳边沉寂,我的身体仿若脱离肉身的重量,于空气中浮动、破碎、融合、再构,如幽影徘徊,忽隐忽现。
贾先生终于变了脸色,他骤然后退半步,双锤挥舞,劲风如刀,布出密不透风的锤幕。锤影漫天,若非我亲临,几乎难分真假。
可我不动。
思之一力,随之发动——
心神凝炼,洞彻前后虚实,脑海如瞬间铺开数十条可能性。我锁定其中之一——贾先生右手锤心之中,有一道旧伤,那是曾在北境一战中留下的裂痕,已久未复。
“就是那。”我低声自语。
脚下骤然踏出三步,身形诡异如鬼魅,从锤影缝隙中游蛇般穿入。
贾先生怒喝:“找死!”锤猛然合并,封锁正前!
可我早已偏身半尺,剑势如电,以“思”之锋利,辅以“哀”之虚影,在瞬息之间,精准刺入右锤心!
“砰!”
锤断!
剑出!
血光迸射!
贾先生身躯一震,瞳孔骤缩,颈间一道血线陡现。他想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腥甜,身形轰然倒下。
我站在他倒下的位置,手中剑已不知何时滑落。
七情之力虽凶,却极耗心神。
我身体摇晃如风中残叶,终究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撑地,气息急促。
“景曜!”柳夭夭第一个冲上来,扶住我肩膀,满眼心疼。
“快,他伤势不轻!”沈云霁紧随其后,准备为我包扎。
林婉则一边为我探脉,一边轻声哽咽:“你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扛?”
我努力挤出一个苦笑:“因为这一步,没人能替。”
“但你也不必……不必把命搭上。”柳夭夭声音颤抖,眉心紧蹙。
我虚弱地抬头,望着围在身边的她们三人,眼中满是温柔与倔强。
“可我赌赢了。”
我尚未从方才与贾先生一战中恢复气息,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伤口的痛楚翻涌而上,胸腔间仿佛灌了冰水,一口气悬在喉头,却无处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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