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草

宽永十四年（1637年），九州。严冬尚未完全退去，但比寒风更刺骨的，是笼罩在岛原半岛和天草群岛上空的绝望。

克里斯裹着一件深色的行脚僧袍，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刚刚结束了为一个隐藏在偏僻山村里的天主教家庭举行秘密的洗礼仪式。那家人看着新生的婴儿，眼中既有喜悦，更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神父大人，”孩子的父亲在他临行前，忧心忡忡地说道，“今年的年贡又加重了，松仓大人根本不给我们活路。而且，最近盘查吉利支丹的风声越来越紧，我们真不知道还能躲多久。”

克里斯只能给予他们信仰上的慰藉：“主的考验无处不在。保持虔诚，谨慎行事，相信主的仁慈终会降临。”

然而，他知道，对于许多人来说，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就在他离开那个村子没几天，消息便如同野火般传来——岛原和天草的农民和吉利支丹们，真的举起了反抗的旗帜。

“您听说了吗？神父！”他在另一个秘密据点遇到了几位神色激动的教友，“天草那边出了一位神童！名叫四郎，只有十六岁，据说能行神迹！他号召我们起来反抗幕府的暴政和禁教令，好多人都去投奔他了！”

“天草四郎？”克里斯心中一凛，“反抗幕府？这太危险了！”

“不反抗也是死路一条！”另一人激动地说，“我们受够了！与其在屈辱和饥饿中死去，不如为主而战！四郎大人是主派来的救星！”

克里斯看着他们眼中那近乎狂热的光芒，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无可避免。他决定必须亲自去看看这位天草四郎，去了解这场以信仰为名的反抗真相。

几经周折，克里斯终于来到了起义军临时占据的一座小城。城中气氛狂热而混乱，随处可见手持简陋武器的农民和浪人，以及表情虔诚、口诵祈祷词的男男女女。在城堡的天守阁内，他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少年领袖。

确实如传闻所言，天草四郎美得惊人。他身着朴素的白色衣袍，面容精致，肌肤白皙，一双乌黑的眼眸亮得如同暗夜星辰，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和一种奇特的感染力。他看到克里斯，并不惊讶，反而平静地开口：“您就是远道而来的克里斯神父吧？欢迎。”

“四郎阁下，”克里斯行礼，仔细观察着这位少年，“我听闻了你的事迹，也看到了外面那些追随你的人民眼中的希望和绝望。你确定，战争是唯一的道路吗？”

“神父，”天草四郎的声音清朗而有力，“当和平只意味着屈辱和死亡时，战斗便是通往自由和信仰的唯一途径。主与我们同在，祂赐予了我们反抗的勇气。”

“勇气可嘉，但幕府的力量……”

“我知道。”天草四郎打断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但我们并非为生而战，而是为信仰而战。若能以此身唤醒更多沉睡的灵魂，或是在主的荣光中牺牲，那便是值得的。”

克里斯沉默了。他从这少年的眼中看不到丝毫动摇，只有纯粹到极致的信仰和一种近乎天真的献身精神。“你的信仰令人敬佩，”克里斯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少年。但是，请务必小心，战争远比你想象的更残酷。”

“感谢您的忠告，神父。”天草四郎微微一笑，“我们会战斗到底。”

克里斯为他做了最后的祈祷和祝福，然后离开了这座注定要被战火吞噬的城堡。

克里斯怀着沉重的心情，设法通过秘密渠道潜回了长崎，最终安全抵达了出岛。他立刻找到了佩德鲁，将自己在九州腹地的见闻，特别是与天草四郎的会面，详细地告知了他。

“那个少年，天草四郎，”克里斯坐在佩德鲁对面，紫色的眼眸中带着复杂的神色，“确实如同传闻中一样，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魅力和纯粹的信仰。他的眼神非常明亮，谈吐也远超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沉稳。是个非常不错的少年。只是，”他微微蹙眉，“他眼中的火焰，太过炽热，几乎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我担心那火焰最终会将他自己也一同焚毁。”

佩德鲁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茶杯。天草四郎……一个十六岁的“神之子”，领导着数万绝望的教民和农民，对抗着整个德川幕府。这本身就像一个注定要毁灭的悲剧神话。他为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教友们感到揪心，也为那个年轻领袖的勇气和命运感到担忧。

“我却只能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佩德鲁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

他的话尚未说完，一份来自江户的紧急情报被送了进来。情报的内容让两人的脸色同时变得极其难看——德川幕府已经调集了超过十万的大军，由老中松平信纲亲自指挥，正从海陆两路全力围剿岛原叛军；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个一直表现得谦卑恭顺的荷兰人提姆，竟然主动向幕府提出，愿意派遣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协助幕府从海上炮击起义军最后的据点——原城！

“提姆！”佩德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翠绿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了熊熊怒火，“他竟然敢？！”

几天后，更加令人心碎的消息传来。幕府接受了荷兰人的“好意”。数艘悬挂着VOC旗帜的荷兰船只出现在了岛原湾，用它们远超日本现有火炮威力的加农炮，开始对孤立无援的原城进行持续而猛烈的炮击。

轰鸣的炮声仿佛穿越了遥远的距离，也震动着出岛上每个葡萄牙人的心。克里斯得知这个消息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无法想象，同为信仰基督的欧洲人，竟然会为了讨好异教徒的政权，而将炮口对准那些手无寸铁、只是为了守护信仰而挣扎的基督徒！这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政治上的背叛，更是对神圣信仰的极大亵渎。他整日跪在小小的祈祷室内，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神情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佩德鲁的反应则更加直接。他愤怒地将桌上的文件扫落在地。“无耻！卑鄙！”他低吼着，“为了利益，为了打压我们葡萄牙，提姆竟然能做出这种事！这和直接向十字架开炮有什么区别？！”

这残酷的现实，让佩德鲁再次想起了亚瑟信中那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看着克里斯痛苦祈祷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和对提姆的切齿痛恨。但他同时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安东尼奥之间那份羁绊的与众不同。

“这就是国家间的‘利益’，”他对克里斯，也像是对自己说道，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真让人恶心！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明白，我和安东之间，那份就算带来痛苦也绝非利益能够衡量的羁绊，是多么不同……多么……珍贵。”这份认知，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觉得无论未来多么艰难，只要他和安东之间的连接还在，他就不是真正孤独的。

次年二月底，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围困、饥饿、疾病以及幕府大军和荷兰炮火的轮番攻击后，原城最终被攻破了。

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随之展开。关于城陷之后惨状的消息，如同带着血腥味的寒风，吹到了出岛。据说，城内近四万军民，无论老幼妇孺，几乎全部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城堡的石阶和周围的土地。而那位年轻的天草四郎时贞，也在最后的战斗中英勇牺牲，他那颗十六岁、尚带着稚气却又闪烁着奇异光芒的头颅，被作为战利品割下。

当确认原城陷落、起义彻底失败以及天草四郎战死的消息最终传到克里斯耳中，这位总是显得沉稳平和的圣杯骑士，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他没有哭喊，也没有质问，只是默默地坐在小教堂的长椅上，双手掩面，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许久之后，佩德鲁才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紧闭的指缝间无声滑落。

“……那个少年……”克里斯的声音破碎而哽咽，“他只是……想带着他的人活下去而已……”

他为那个早逝的少年，为那数万消逝的虔诚灵魂，为那份在血与火中被彻底碾碎的希望，流下了悲伤之泪。佩德鲁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整个出岛，都笼罩在一片死寂和绝望的气氛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岛原之乱的结束，不仅仅是一场叛乱的平息，更可能意味着他们这些最后的葡萄牙人，在日本的命运，也即将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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