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信

自1622年澳门保卫战的硝烟散尽，又过去了十余载春秋。世界格局如同南海的季风，悄然转变着方向。荷兰人的势力在东方越发咄咄逼人，不断蚕食着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利益；而在日本，德川幕府完成了对国内的整合，开始了对外部世界更为警惕和严苛的管控。

对于佩德鲁而言，这段时间是漫长而压抑的。澳门的胜利虽然短暂地重振了葡萄牙的声威，却未能扭转帝国整体衰落的大趋势。更让他痛苦的是，自马六甲海峡那次惊心动魄的透明事件后，他与安东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变得更加森严。他们严格遵守着克里斯的警告，即使在少数几次必要的会面中（例如协同处理某些针对荷兰人的军事行动），也始终保持着安全的物理距离，连一次无意的指尖触碰都不敢发生。那份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渴望，只能深埋心底。

而在日本，随着幕府锁国政策的逐步收紧，对天主教的打压日益严厉，葡萄牙人的处境也变得越发艰难。终于，在1636年，一项彻底改变他们命运的政令颁布了——幕府下令在长崎港外修建一座扇形的人工岛屿，名为出岛，并将所有居住在长崎城内的葡萄牙人强制迁入其中，与日本社会完全隔离开来。

出岛，这座由填海而成、仅通过一座小石桥与陆地相连的扇形牢笼，成为了佩德鲁在日本最后的立足之地。昔日可以自由出入长崎、甚至与幕府将军平起平坐的葡萄牙帝国代表，如今却和所有的同胞一起，被困在了这座面积狭小的扇岛囚笼之中，一举一动都受到日本官员的严密监视。

佩德鲁站在出岛葡萄牙商馆二楼的窗前，眺望着不远处长崎城的繁华景象，那里曾有他熟悉的街道、店铺，甚至是他与小菊、与真理亚共享过短暂温馨时光的地方。而如今，这一切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能看到的，只有那座连接着绝望与现实的小石桥，以及桥头那些面无表情、时刻警惕着的日本守卫。

克里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知道佩德鲁此刻的心情，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伴。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带着哭腔的稚嫩呼喊声从桥头那边传来，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刺入了佩德鲁的耳中。

“……放我进去！我要见拔拔！拔拔——！”

佩德鲁的心猛地一紧，他快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在那座石桥的另一端，一个穿着带有葡萄牙风格裙装、梳着两条乌黑双马尾的小女孩，正被几名日本守卫无情地拦住，不让她踏上桥面。这个小女孩正是他们的女儿——真理亚。此刻，她那双与佩德鲁如出一辙的翠绿色眼眸中噙满了泪水，正一边用力挣扎，一边朝着出岛的方向大声哭喊。

“拔拔！让我进去！我想见你！”

佩德鲁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他几乎要立刻冲下楼去，但他知道，他不能。出岛的规矩森严，没有幕府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他也不能随意离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桥的那一头哭喊、挣扎，却无能为力。

恰在此时，一顶装饰素雅的轿子在几名武士的护卫下，来到了桥头。轿帘掀开，走出来的正是小菊。他今日似乎是前来出岛进行例行巡查或处理公务，依然是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色和服，脸上带着官方的平静表情。

他显然也看到了正在哭闹的真理亚，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麻麻！”真理亚看到小菊，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可以倾诉委屈的对象，立刻冲了过去，抓住了小菊的衣袖，哭得更凶了，“麻麻！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进去见拔拔？拔拔被关起来了吗？他是不是生病了？您告诉我呀！”

面对真理亚的泪水和连声质问，小菊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神情。有尴尬，有不忍，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愧疚。这个流淌着他和佩德鲁两国血液的孩子，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过往情感和如今立场的无声拷问。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真理亚紧抓着他衣袖的手，用一种尽可能平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说道：

“真理亚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这里是幕府设立的出岛，有严格的规定。”他刻意避开了那声“麻麻”，也避开了看真理亚那双酷似佩德鲁的、含泪的绿眼睛，“佩德鲁阁下并非囚犯，他和其他葡萄牙商人一样，只是依照幕府的指令，在此进行贸易活动。你不能随意进入，这是规定。”

“规定？什么规定要让女儿不能见父亲？！”真理亚无法理解，只是觉得无比委屈和愤怒，“拔拔是好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小菊的声音冷淡了下来，他不再看真理亚，对身旁的护卫示意了一下，“带真理亚小姐离开这里，好生安抚。”然后，他便不再理会真理亚的哭喊，整理了一下衣襟，径直朝着出岛的桥上走去。

站在二楼窗前的佩德鲁，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小菊面对真理亚时的那一瞬间的动容和随后的冷漠，看到女儿被强行带走时那绝望的哭喊……他的心如同被利刃反复切割。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痛苦已被一层冰冷的、坚硬的外壳所取代。

他知道，小菊来了。是来视察他这个被囚禁在扇岛上的贸易伙伴的。他也知道，接下来，将是一场充满了虚伪、试探和痛苦回忆的会面。

小菊面色平静地越过石桥，踏上了出岛的土地。这座扇形的人工岛屿，如同一个巨大的、被精心打造的囚笼，将曾经活跃在长崎城内的葡萄牙人尽数收纳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气息，但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道路两旁是排列整齐的葡式建筑和仓库，偶尔有几个穿着欧洲服饰的葡萄牙商人或家眷走过，看到小菊和他身后的日本官员，都立刻低下头，恭敬地退到一旁，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不满，或许还有一丝恐惧。

佩德鲁和克里斯在葡萄牙商馆的主楼前迎接了他。佩德鲁依然是那副俊美得令人心悸的模样，岁月似乎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是那双翠绿的眼眸深处，比往昔多了几分难以化解的疲惫和忧郁。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便服，姿态稳重，看到小菊时，脸上露出了符合外交礼仪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克里斯则站在他身后，同样是不变的年轻容颜，神情平和，只是眉宇间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本田阁下，欢迎来到出岛。”佩德鲁开口，声音平静。

“打扰了，佩德鲁先生。”小菊回以同样公式化的礼节，“奉幕府之命，前来巡查出岛近况，并与阁下商讨本年度贸易的相关事宜。”

两人进入商馆的会客厅。这是一场充斥着外交辞令、例行公事的会面。小菊询问着贸易额度、货物种类、以及有无违禁品（如天主教相关物品）流入等问题，佩德鲁则一一沉稳作答，滴水不漏。

然而，在这些官方辞令之下，是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流。小菊知道眼前的这个葡萄牙人，很可能早就看穿了提姆的把戏却选择了沉默；而佩德鲁也清楚，将他囚禁在这座岛上的，正是眼前这个代表着日本国家意志的、曾与他有过刻骨铭心纠葛的少年。他们彼此审视，彼此试探，却又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那份在平户樱花下短暂萌生的、可能和解的脆弱暖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无法逾越的立场鸿沟。

会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在一种克制而略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小菊起身告辞，佩德鲁和克里斯将其送至门口。自始至终，两人没有谈及任何关于真理亚、关于过去、关于提姆的私人话题。

就在小菊即将离开商馆时，一艘来自南方的葡萄牙快速联络船恰好抵达了出岛码头，船上的信使匆匆跑来，将一叠紧急信件交到了佩德鲁手中，其中一封，赫然盖着英格兰王室的纹章和亚瑟·柯克兰的私人印鉴。

佩德鲁接过信件，对小菊微微颔首示意，算是送别。小菊的目光在那封英国信件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回到室内，佩德鲁立刻拆开了亚瑟的信。克里斯也凑了过来。信上的内容，让佩德鲁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亚瑟在信中以极其愤怒的笔调，详细叙述了发生在安汶岛的那场针对英国人的屠杀。荷兰人以极其残酷的手段处决了英国商馆人员，其行径令人发指。亚瑟在信中宣布英荷同盟彻底破裂，并发誓要向荷兰人复仇。他还提到了此事件对英国在香料群岛乃至整个亚洲贸易的毁灭性打击，并忧心忡忡地表示，荷兰人下一步很可能会利用在日本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彻底将英国人排挤出平户商馆。

信的结尾，亚瑟话锋一转，用一种带着英国人特有矜持和功利主义的口吻写道：“……佩德鲁，我知道我们之间有竞争，甚至敌对。但在共同面对荷兰这条贪婪而凶残的恶龙时，或许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分歧。如果你的人需要有关荷兰舰队动向的情报，或者在某些海域需要规避冲突，英国方面或许可以提供有限的协助。这并非基于旧情，纯粹是出于我们目前共同的利益考量。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安汶……提姆……”佩德鲁放下信，声音冰冷，“他果然动手了，而且比我想象的更狠毒。”

“屠杀盟友，垄断香料贸易……这确实是提姆能做出来的事。”克里斯的脸色也十分凝重，“看来，荷兰人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亚瑟的提议……”

“我明白。”佩德鲁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亚瑟说得对，国家之间，只有利益。告诉果阿和里斯本，对于英国人提出的、在特定区域内针对荷兰舰队的情报共享和有限合作，我原则上同意。这是必要的现实选择。”

他顿了顿，拿起那封信，看着上面亚瑟的签名，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带着苦涩的弧度：“只是，克里斯……你看，即使是亚瑟，我们曾经那样亲近，如今也能为了利益而反目，又能为了利益而再次联手。这世间的关系，真是脆弱得可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似乎想穿透时空，看到远在马尼拉的那个身影。“可我和安东……我们之间，又岂是利益能够衡量的？”他在心中默默想道，“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是无法分割的彼此——这份羁绊，这道诅咒，才是真正折磨我的东西。”

佩德鲁开始提笔草拟给亚瑟的回信，措辞谨慎而官方，只谈合作的细节与条件，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然而，就在他专注于处理这些关乎帝国存亡的复杂外交事务时，他并不知道，在遥远的江户城，正在做出怎样的决定；而那个他一直警惕的对手提姆，又将以怎样的方式，来巩固他在这个东方岛国日益特殊的地位。

也许就在差不多的时间，江户城内，一场特殊的表演正在上演。面对幕府高层，荷兰商馆的代表提姆·克林曼斯，脱去了他那身象征欧洲文明的礼服，换上了一种极其简朴甚至可以说是屈辱的服装。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德川将军和一众日本高官冰冷的注视下，这位平日里冷静自持、代表着新兴海上强权的荷兰人，竟然匍匐在地，像一只卑微的龙虾一般，用手肘和膝盖在地上爬行，一步步爬到将军的面前，磕头谢罪，并用最谦卑的语言宣誓对幕府的绝对效忠和永不背叛。

这幅景象，无疑是对其个人乃至国家尊严的极大侮辱。但提姆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几乎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正在地上爬行的不是他自己。为了获得幕府的信任，为了保住并扩大荷兰在日本的贸易特权，为了最终实现他对葡西的复仇大计——这点牺牲，对他来说，似乎根本算不了什么。

而高高在上的日本官员们，看着这个金发蓝眼的红毛人如此卑微地匍匐在脚下，眼中或许有鄙夷，或许有满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酷的实用主义——只要你有用，并且足够听话，那么，即使你是个骗子，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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