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望远镜

十六世纪末的尼德兰。连绵的战火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铁腕统治，将这片低地撕裂成南北两半。北方七省在奥兰治家族的旗帜下浴血奋战，渴望着独立与自由；而南方，包括富庶的佛兰德斯和布拉班特，则依旧牢牢掌控在马德里的统治之下。

布鲁塞尔，一座在战火与压迫下喘息的城市。阴雨连绵，街道泥泞，残破的建筑诉说着无休止的冲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金发青年正与他的妹妹和弟弟进行着一场艰难的告别，或许，更像是一场决裂。

这个青年正是提姆，荷兰拟人。此时的他，外表已接近二十岁，身材挺拔，只是过于清瘦，脸上还带着未脱的少年锐气，以及被时代烙下的深深阴郁。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北上，加入奥兰治亲王的军队，为尼德兰的彻底独立而战。

“萝拉！诺亚！”提姆抓住妹妹的手，语气急切，“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北方的兄弟们正在战斗，那里才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能再忍受西班牙人的奴役和那些宗教裁判所的疯子了！”

他的妹妹萝拉用力甩开了他的手，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恐惧和不赞同。“走？提姆，你疯了吗？北方兵荒马乱，去了就是送死！留在这里，虽然要服从西班牙，但至少我们还能活着！安东尼奥大人对我们还算宽容，只要我们不公开反抗……”

“宽容？那是施舍！是占领者的伪善！”提姆激动地反驳，“我们本该是自由的！诺亚，”他转向蜷缩在姐姐身后的、更年幼的弟弟诺亚，“你难道想一辈子生活在西班牙人的阴影下吗？”

诺亚害怕地摇摇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萝拉的胳膊，不敢看提姆。

“哥哥，别逼我们了，”萝拉的眼中含着泪水，“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只想安稳地活下去。你走吧，去追寻你的自由，但不要带上我们。”

“安稳？在安东尼奥的家里做个听话的仆人，就叫安稳？”提姆看着自己至亲的弟妹，选择了在压迫下苟安，也不愿与他一同争取未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愤怒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不仅被强大的敌人，也被自己的家人。

“……好，好！”提姆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近乎扭曲的决绝，“你们既然选择留下，选择那个西班牙人，那就留下吧！”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大步冲入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雨水混杂着泥泞，冲刷着被战争摧毁的街道。提姆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在一个无人的、堆满瓦砾的角落，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与绝望。他猛地跪倒在地，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金发和衣衫。他像个受伤的野兽般低吼着，然后，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他放声大哭，那哭声中充满了被抛弃的痛苦、对现实的无力以及对西班牙统治者的滔天恨意。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卡斯蒂利亚！”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入泪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你等着！你这个强盗！你抢走了我的家园！抢走了我的弟弟妹妹！我提姆……我在此发誓！”

他用拳头狠狠捶打着泥泞的地面，声音嘶哑而充满怨毒：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我要摧毁你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我要让你也尝尝失去至亲、家破人亡的滋味！安东尼奥……你给我走着瞧！”

复仇的誓言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年轻的荷兰拟人的灵魂深处。

公元1622年，南中国海。一支由十三艘装备精良的荷兰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如同巨大的海怪般悄然出现在澳门外海。船帆上飘扬着荷兰东印度公司VOC的旗帜，阳光照射在排列整齐的炮口上，闪烁着冰冷的、不怀好意的光芒。舰队的指挥官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将领科内利斯·雷尔松，而提姆，作为VOC在亚洲的重要代表和此次行动的主要策划者之一，此刻正站在旗舰泽兰迪亚号的甲板上，用他那标志性的、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孔，冷冷地注视着远处那座在晨曦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半岛城市——澳门。

“上帝之城”（Cidade do Nome de Deus de Macau），葡萄牙人在东方最重要的据点，连接中国大陆与广阔海洋的贸易枢纽，也是天主教在远东传播信仰的桥头堡。近百年来，葡萄牙人在这里经营，积累了巨额财富，也建立了他们的权威。但在提姆眼中，这里不过是阻碍荷兰东印度公司攫取更大利润、必须拔除的一颗钉子，更是向安东尼奥的复仇计划中，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目标。

“目标确认，澳门港。”瞭望手的声音传来。

提姆微微点头，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淡淡地吩咐：“按照原计划，准备发出最后通牒。若不投降，即刻开始炮击。”

与此同时，澳门城内，警钟早已被敲响。荷兰大舰队突然兵临城下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恐慌与混乱。

“葡生！”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剪裁合体的中葡混合风格长衫的年轻人匆匆跑进位于大三巴旁边的葡萄牙指挥部内，他正是澳门的年轻化身——濠镜。他看起来约莫十八岁年纪，面容清秀，带着书卷气，但此刻眼中却充满了焦急，“荷兰人的舰队……规模空前，他们要求我们立刻投降，否则……”

佩德鲁正站在巨大的海图前，手指在澳门附近的水域缓缓移动。听到濠镜的报告，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濠镜预想中的惊慌，只有一种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夕般的、极其冷静的严肃。他那双翠绿的眼眸锐利如鹰，仿佛早已洞悉了这场危机。

“投降？”佩德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荷兰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以为凭借几艘战船就能吓倒葡萄牙吗？”他走到窗边，望着海面上那气势汹汹的荷兰舰队，声音沉稳而坚定，“通知下去，所有炮台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武装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士兵、市民、还有那些忠诚的伙计们。告诉耶稣会的兄弟们，我们需要他们的祈祷，或许还需要他们操作大炮的智慧。”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濠镜因紧张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濠镜，别怕。我们一起守护这里。记住，澳门是我们的家，是葡萄牙皇冠上永不熄灭的灯塔。想要熄灭它，荷兰人还没那个本事。”

佩德鲁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强大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濠镜看着佩德鲁那双充满自信和决心的绿眸，心中的慌乱渐渐平复下来。他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是，葡生！濠镜明白！我马上去传达你的命令！”他挺直了腰板，快步跑出去执行任务，展现出超越年龄的忠诚与干练。

佩德鲁目送濠镜离开，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提姆……那个在江户初见时就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荷兰人，果然来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的阵仗。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作为葡萄牙帝国的象征，他绝不允许这颗东方的明珠，在自己的守护下陨落。

佩德鲁目送濠镜匆匆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片在阳光下耀武扬威的荷兰舰队。海风将远处船只上VOC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葡萄牙在此地数百年的经营。

与此同时，荷兰旗舰泽兰迪亚号的甲板上，提姆正用一支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澳门的防御工事。他看到了圣保禄炮台上那些严阵以待的炮口，看到了半岛各处若隐若现的城墙和堡垒，也看到了码头区域开始出现的混乱和恐慌。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缺乏表情的模样，只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才透出一丝冷酷的计算和复仇的快意。

“看起来，葡萄牙人并不打算接受我们的‘好意’。”他对身旁的舰队司令雷尔松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他们似乎还沉浸在昔日帝国的荣光里，以为澳门是坚不可摧的。”

雷尔松司令是一个经验丰富但或许有些急躁的海军将领，他哼了一声：“那就让他们尝尝我们荷兰大炮的滋味！早就该把这些伊比利亚的蛀虫从东方彻底赶走了！”

提姆没有回应雷尔松的激动，只是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远处那座以上帝之名命名的城市，低声道：“安东尼奥·卡斯蒂利亚……你加诸于尼德兰的痛苦，今日，就先从这座你兄弟引以为傲的城市开始偿还吧。我要你也尝尝失去兄弟的痛苦……”他想起了布鲁塞尔泥泞街道上，弟妹那含泪拒绝的脸庞，想起了自己在废墟中立下的誓言。几十年过去了，那份恨意从未消退，反而如同陈年的烈酒，愈发浓烈。

他转过身，对雷尔松司令以及周围的军官们下达了简洁而冷酷的指示：“司令官阁下，既然他们拒绝了和平的机会，那就无需再等待。按照原定计划，开始第一轮炮击。重点覆盖他们的主要炮台和港口区域，制造足够的混乱和恐慌。同时，准备第一批登陆部队。”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雷尔松司令，在面对这位年轻却手腕强硬、背后代表着庞大商业利益的VOC代表时，也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很快，海面上荷兰舰队的阵型开始调整，一艘艘战舰如同苏醒的海兽，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澳门半岛。

澳门城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当第一声沉闷的、来自海上的炮响传来时，整座城市仿佛都为之一颤。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密集的炮弹呼啸着划破天际，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地砸向这座毫无准备的城市。

轰！一发炮弹落在了圣保禄炮台附近的城墙上，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轰隆！另一发炮弹击中了港口附近的一座仓库，引发了熊熊大火。

尖叫声、哭喊声、房屋倒塌声、以及守军炮台开始反击的轰鸣声，瞬间打破了澳门往日的繁华与宁静，将这座“上帝之城”拖入了战火的地狱。

佩德鲁站在指挥部内，透过窗户看着远处海面上不断闪现的火光和城市中升腾起的浓烟，脸色无比凝重。荷兰人的炮火比他预想的还要猛烈。

“葡生！”濠镜再次冲了进来，脸上沾满了烟灰，声音带着急促，“荷兰人的炮火太猛了！我们的炮台虽然在反击，但数量和射程都处于劣势！而且……他们好像准备在东望洋山那边强行登陆！”

“东望洋？”佩德鲁立刻走到海图前，目光落在那个位置。那是澳门半岛东侧一处地势相对平缓、防御也较为薄弱的地方。“果然是声东击西。命令沙梨头和烧灰炉炮台不必理会远处的敌舰主力，集中火力轰击试图靠近东望洋海滩的敌军登陆艇！让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包括那些新武装的市民，立刻向东望洋山方向集结！”

他迅速而冷静地下达着一道道指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敌我态势，寻找着以弱胜强的机会。他知道，这场战斗的关键，不在于硬碰硬地比拼火炮和兵力，而在于利用澳门复杂的地形、坚韧的守城意志，以及……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来自上帝的奇迹。

“是！”濠镜领命，再次匆匆离去。

佩德鲁再次望向窗外。海面上，荷兰人的小型登陆艇如同密集的蚁群，正在无畏地、或者说无知地，朝着那片看似平静的海滩划来。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象征着信仰与希望的大三巴教堂，在炮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

他握紧了拳头。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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