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明珠

十七世纪初，世界辽阔无垠，信息的传递如同一叶孤舟，在浩瀚大洋上与风浪和无形的海流奋力搏斗。从马尼拉到马六甲，顺风时也要近一个月，逆风或遇上风暴则更是遥遥无期。在这个时代，情报的迟滞往往意味着生死之别，比敌人更早一步掌握信息，有时比坚船利炮更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安东尼奥·卡斯蒂利亚对此深有体会。他此刻正站在马六甲法摩萨堡垒高处的城垛边，顶着赤道灼热的阳光，眺望着那片一望无际、却空旷得令人心焦的海面。他随着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在菲律宾总督胡安·德·席尔瓦的亲自率领下，从马尼拉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本是为了与从果阿出发的葡萄牙舰队会师，联手扫荡日益猖獗的荷兰入侵者。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就在他们抵达马六甲之前不久，那支负责在此地扼守、由葡萄牙人组成的先期警戒舰队，已经遭遇了优势荷兰海军的毁灭性打击，几乎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安东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脏如同被冰水浸透。佩德鲁呢？他的哥哥，佩德鲁·葡萄牙，是否就在那支覆灭的舰队中？这份来自果阿的、迟到了近两个月的报告语焉不详，只提到了舰队的番号和将领的名字，完全没有提及佩德鲁是否随行。安东几乎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只能日复一日地站在这里，望着果阿的方向，祈祷着、也焦虑地等待着。

依照总督德·席尔瓦的命令，在新的葡萄牙舰队从帝国中心——果阿抵达之前，他们这支强大的西班牙舰队将暂时担负起守护马六甲的职责。这座城市，是葡萄牙人在东方的骄傲，是他们帝国航线上最璀璨的明珠之一，绝不能落入荷兰人手中。安东明白这一点，但他心中更大的重量，是对佩德鲁安危的担忧。

驻扎在法摩萨堡垒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堡垒依山傍海，坚固宏伟，但热带的湿热空气却如同黏稠的糖浆，让人喘不过气。安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堡垒顶层一间相对通风、带有宽大木窗的房间里处理军务，但心思却总是飘向窗外那片碧蓝的海面。

“安东哥哥！”

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两个皮肤黝黑、穿着本地服饰的小男孩跑了进来，大的那个约莫十岁出头，眼睛又大又亮，充满了活力，是马六甲海峡的化身——大马；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紧紧跟在哥哥身后，有些怕生，是新加坡海峡的化身——小星。自从西班牙舰队驻扎以来，这两个孩子似乎认准了安东，时常会跑来找他。

也许是孩子们的纯真能暂时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也许是他想起了远在菲律宾、同样是自己小弟的小菲，安东对这两个孩子总是很有耐心。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笑着招呼他们过来，在通风的木窗边坐下，拿出了孩子们喜欢的冲格游戏棋盘。

棋盘是长条形的木板，两端各有一个大洞，中间则有两排对称的小洞。两人轮流抓起一把小石子或贝壳，按顺序放入小洞中。清脆的石子碰撞声在闷热的午后响起，伴随着孩子们的笑语。

“安东哥哥，”大马一边快速地将石子放入洞中，一边好奇地抬头看着安东，“他们说你长得和佩德鲁哥哥一模一样！连眼睛颜色都差不多！你们真的是双胞胎吗？”马六甲作为葡萄牙的重要港口，佩德鲁的身影早已深入人心。

安东移动棋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啊，我们是双胞胎。”

“那佩德鲁哥哥什么时候来？”小星小声地问，大眼睛里带着一丝怯意，“最近海上来了好多挂着奇怪旗子的红毛船……好可怕……”他指的是荷兰人的船只。

“笨蛋小星，佩德鲁哥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航海家！他一定会打败那些坏蛋，很快就会来的！”大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然后期待地看向安东，“对吧，安东哥哥？”

安东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神，心中一痛。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佩德鲁是否平安？他何时会来？甚至……他还会不会来？这些问题如同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他会的。”

他轻轻摸了摸大马的头，又看了看依偎着哥哥的小星，轻声说道：“你们兄弟俩，要一直像现在这样，好好在一起，互相照顾，知道吗？”

“我们会的！”大马立刻回答。

“因为呀，”安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感慨，“兄弟之间的羁绊，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无法取代这份血脉相连的感情。”他说这话时，想到了自己和佩德鲁。

“那佩德鲁哥哥和安东哥哥是双胞胎，你们之间的羁绊不是更深厚了吗？”大马好奇地追问。

“是呀……”安东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镶嵌着红宝石的戒指——那是他和佩德鲁婚姻的象征。

“安东哥哥别担心！”大马用一种充满信心的、稚嫩的声音大声说道，“你在这里好好的，佩德鲁哥哥就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们是双胞胎，肯定能感应到对方是平安的！”

听到这天真的话语，安东抬起头，看着大马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眼睛，心中那份因等待和未知而产生的焦虑似乎被稍稍抚平了一些。他勉强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一望无际、却迟迟没有出现他所期盼的那面红色十字旗的蓝色大海。

然而，安东的等待和孩子们的祈盼，并未能阻止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猛烈传染病席卷了马六甲，连总督德·席尔瓦也不幸染病身亡。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整个堡垒都笼罩在一片哀伤与不安之中。安东强忍着悲痛，接过了临时的指挥权，但他心中对葡西联合舰队计划的希望，已然如同风中残烛。德·席尔瓦的去世，意味着他这位副手很难再全权调动马尼拉的舰队在此长期逗留。

更沉重的打击紧随其后。一艘从菲律宾方向逃来的商船带来了确切的消息：由提姆亲自率领的荷兰主力舰队，趁着西班牙主力舰队远在马六甲之际，突袭了马尼拉，港口遭到炮击，城市岌岌可危。

“提姆！”安东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明白了之前的种种不安。那个荷兰人果然没有安好心！他想到远在马尼拉、尚且年幼的小菲，想到那里无数西班牙子民的安危，心急如焚。他必须立刻回去！可是，马六甲怎么办？大马和小星怎么办？佩德鲁……佩德鲁还没有来！

最终，舰队的职责和对家园的守护压倒了一切。在与其他西班牙高级军官紧急商议后，安东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立刻拔锚，全速返回马尼拉救援。

“拜托了，船长，请再等等，也许佩德鲁明天就到了！”当安东几乎是被部下强行护送着登上即将启航的西班牙旗舰圣马丁号时，他还在徒劳地对甲板上的船长央求着。旗舰的侧舷已经解开缆绳，巨大的船身在拖船的牵引下，正缓缓离开码头。

就在这时，瞭望塔上突然传来了兴奋的呼喊：“西边！西边有船队！是葡萄牙的旗帜！是果阿来的舰队！”

安东猛地冲到船舷边，向着西方望去。果然，在海天相接之处，一片熟悉的白色帆影正乘风破浪而来，船首像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主桅杆上飘扬的正是那面绘有空心红色十字的基督骑士团旗帜！是佩德鲁！他终于来了！

“佩德鲁！”安东激动地朝着远方的船队挥舞手臂，心中的巨石仿佛瞬间落了地。

然而，圣马丁号的船长却在短暂的惊讶后，更加坚定了返航的决心。“升帆！立刻启航前往马尼拉！”他大声下令，“葡萄牙人既然到了，马六甲的安全就交给他们！我们的任务是救援马尼拉！”

巨大的西班牙盖伦帆船开始调整方向，准备加速驶离港口。而佩德鲁的旗舰圣加百列号则正全速向港口驶来。

“安东！”

“佩德鲁！”

当两艘旗舰越来越近，几乎要擦身而过时，站在各自船头的两人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身影，同时大声呼唤出对方的名字。跨越数年的思念、担忧与期盼，在这一刻化作最简单的呼唤。

“安东！谢谢你守在这里！你看起来更像个真正的舰队指挥官了！”佩德鲁的声音顺风传来，带着重逢的喜悦和对弟弟成长的欣慰，“你变得更强大了呢。”

“佩德鲁！我好想你！”安东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不顾一切地探身出船舷的栏杆，朝着佩德鲁拼命伸出手，“马尼拉被提姆攻击了！我必须马上回去！”

佩德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立刻明白了安东舰队为何要匆忙离开。他也急切地伸出手，对着安东喊道：“我知道了！小心提姆！我会在这里……”

两艘巨大的帆船此刻靠得极近，几乎只有数米的距离。安东的手指渴望地向前伸着，佩德鲁也同样伸出了手。在两船水手紧张的注视下，在海风的呼啸声中，在甲板上克里斯担忧的目光里——

他们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紧接着，是紧紧相握。

久别重逢，兄弟两人终于再次握住了彼此的手，那份来自血脉深处的连接感瞬间涌遍全身。安东甚至因为激动而用力地回握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紧握的瞬间，异变陡生——

安东惊恐地看到，佩德鲁那只紧握着他的、骨节分明的手，竟然从指尖开始，迅速变得如同清晨的薄雾一般，半透明起来，他甚至能透过那层透明的手，看到后面蓝色的海水。只有佩德鲁无名指上那枚祖母绿的婚戒，依然闪烁着坚实的光芒。

“佩德鲁！你的手！”安东失声惊呼，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佩德鲁也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变得透明的手，一股冰冷的、仿佛生命力正在流失的感觉瞬间袭来。这不是幻觉。

“佩德鲁！安东！快放手！”一声严厉的、带着极度震惊和恐惧的呼喊从佩德鲁身后传来，是克里斯，他脸色苍白地指着他们紧握的手，“你们不能碰触！佩德鲁正在消失！”

克里斯的警告如同惊雷，瞬间击碎了两人重逢的喜悦，带来了更加残酷的现实。

佩德鲁猛地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狠狠地推开了安东的手。他看着自己的手迅速恢复了实体，但那种被抽走的、濒临消散的恐怖感觉却深深烙印在心中。他看向同样脸色煞白、眼神惊恐的安东，心中剧痛，却不得不嘶声喊道：

“安东！快走，立刻回马尼拉！”

安东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佩德鲁那带着痛苦和决绝的眼神，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结合，他们的触碰，竟然会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哥哥……”他哽咽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一定要保重！等我解决了提姆那个混蛋！”

“我会等你的。”佩德鲁望着安东，眼中充满了不舍和痛苦。

西班牙舰队不再停留，巨大的船帆鼓满了风，调转船头，加速朝着马尼拉的方向驶去。佩德鲁站在圣加百列号的船头，任凭海风吹拂着他微湿的鬓发，久久地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帆影，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海天之际。

克里斯走到他身边，脸色依然凝重。“佩德鲁……”

佩德鲁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夕阳下反复看着，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透明的幻影。“那不是幻觉，对吗，克里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不是幻觉。”克里斯的声音无比沉重，“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伊比利亚联盟的力量过于强大，而你们又是双生子……安东正在无意识地吸收你的存在。从今往后，佩德鲁，你绝不能再与安东有任何直接的身体接触，否则……”

否则，他就会彻底消失。佩德鲁闭上眼睛，感受着海风带来的咸涩，如同他此刻的心情。重逢的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这残酷的宿命彻底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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