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印章

江户城内，德川幕府的权力中心，一场关乎国际邦交的觐见正在进行。荷兰商人代表提姆，继上次初步接触后，再次获得了向德川家康和小菊呈献国书的机会。这一次，他显然做了更充分的准备。

厅堂内气氛庄严肃穆。提姆身着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深色礼服，捧着一个由锦缎包裹的卷轴和几个扁平的礼盒，显得既专业又充满敬意。受邀观礼的佩德鲁则坐在旁观席位上，佩德鲁神情平静，但那双翠绿的眼眸却锐利地观察着提姆的一举一动。

在翻译的协助下，提姆先是发表了一番对日本国和将军表达崇高敬意的外交辞令，随后郑重地呈上了那份来自荷兰最高统治者的国书。羊皮纸卷轴展开，上面是用华丽花体字书写的荷兰文，内容无非是强调友谊、表达敬佩、以及对未来贸易的期许。真正吸引人眼球的，是卷轴末端那几个巨大、鲜红、图案极其繁复的蜡封印章。

“这是我国元首的正式印玺，”提姆介绍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严肃与自豪，“象征着我们荷兰对与贵国建立长久友好关系之承诺的最高权威。”

德川将军示意近侍将国书呈上细看，小菊也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些异常华丽的印章上。狮子图案，复杂的纹饰，鲜艳的色彩……确实显得气派非凡，似乎彰显着一个强大国家的威仪。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佩德鲁忽然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厅堂里却格外清晰。他用一种仿佛在欣赏艺术品般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打量着那些印章，然后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微妙的、近乎赞叹的讽刺，直接用葡萄牙语说道：

“真是令人惊叹的印章，提姆先生。如此崭新的光泽，如此繁复却又似乎缺少了些许岁月的沉淀感。看来贵国的君主陛下，不仅国力鼎盛，连审美都走在了时代的最前沿，真是令人佩服。”

他的话语表面上像是在称赞，但“他的用词，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无一不在暗示这印章和国书的真实性堪忧。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了小菊。

小菊正好迎上佩德鲁的视线。他看到了佩德鲁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了然，心猛地一沉。他之前对印章那一点点模糊的不协调感，瞬间被放大了。佩德鲁是欧洲国家，对这些东西的了解远超自己。他的反应……难道说，提姆真的在撒谎？这个荷兰人所代表的“强大君主”和这华丽的国书，都是伪造的？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在小菊心中蔓延开来。他看向提姆，只见对方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对佩德鲁的讽刺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平静地回应道：“佩德鲁阁下过誉了。我国虽不比历史悠久的葡萄牙，但也重视礼仪和信誉。”

觐见仪式在一种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提姆带着他那份被“认可”的国书满意地离开。而小菊的心中，却因为佩德鲁那几句看似无心实则刻意的点评和那个眼神交流，掀起了波澜。

事后，小菊怀着这份疑虑，开始查找手头能接触到的关于欧洲各国的资料。他需要确认，佩德鲁的暗示究竟是真是假。他翻阅着那些可能来自葡萄牙商船、或是早年与其他欧洲人接触时留下的书籍和文件。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翻到了一本介绍欧洲纹章和印章的古老图册。当他看到其中一页描绘着葡萄牙王国最早的皇家印章时，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那是属于开国君主阿方索·恩里克斯的印玺，时间标注是遥远的1134年。图案古朴而充满力量，但最让小菊在意的，是旁边关于印章上文字的注释——那枚印章上的国名“Portugal”，被巧妙地拆分成了“Por tu gal”三个部分，中间画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小菊看着那幅古朴印章的图案和关于“Por tu gal”的描述，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变得无比柔软。他想起那个总是来自遥远西方的男人，想起他讲述葡萄牙航海历史时的神采飞扬，甚至想起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海盐与香料的气息。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竟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带着怀念与温柔的的笑容。这枚古老的印章，以及它背后所承载的历史与神秘感，让他感受到了一个真实而厚重的葡萄牙，也让他对佩德鲁本人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带着欣赏的理解。

这抹笑容尚未完全褪去，他又翻到了介绍荷兰的部分。资料上清晰地记载着，荷兰并非王国，而是一个刚刚通过长期战争从西班牙统治下独立出来的联省共和国，其最高权力机构是议会而非国王。

提姆确实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从国书到印章，再到他口中的“君主”，全都是谎言！

愤怒瞬间涌上小菊的心头，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佩德鲁在觐见仪式上的表现——他明明看穿了骗局，却没有当场拆穿，而是选择用那种隐晦的方式提醒自己。为什么？是顾及外交礼仪？还是……不想让自己在日本官员面前难堪？

无论如何，佩德鲁至少在这一点上，比那个满嘴谎言的荷兰人要磊落得多。尽管佩德鲁也有着种种不堪的过往和令人恼怒的缺点，但他的骄傲、他的热情、甚至他的愤怒，似乎都更加真实。

“佩德鲁……”小菊再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愤怒、失望、被欺骗感，与一丝重新燃起的信任、理解，甚至还有那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思念，交织在一起。他又开始想念佩德鲁了，想念那个真实、鲜活、给他带来极致体验的葡萄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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