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玻璃杯

一艘悬挂着日之丸旗帜的普通商船缓缓驶入了长崎港那深邃而繁忙的怀抱。船上，提姆站在船头，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正冷静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这个传说中的、被葡萄牙人经营了数十年的远东贸易枢纽。陪同他的日本官员恭敬地站在一旁，并未打扰他的观察。

确实名不虚传。港湾天然优良，四周山峦环抱，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建造着风格各异的房屋——既有传统的日式町屋，也有不少带有明显南欧风格的白墙红瓦建筑，几座高耸的教堂尖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昭示着天主教在此地的影响力。港内停泊着数不清的船只，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几艘如同浮动城堡般的葡萄牙克拉克大帆船，它们巨大的船身和高耸的桅杆，与周围小巧的日本或中国式帆船形成了鲜明对比。

码头上更是人声鼎沸，来自不同国度的人们摩肩接踵。穿着黑色僧袍、行色匆匆的耶稣会士；佩戴长剑、神情倨傲的葡萄牙士兵；头戴方巾、精明干练的华人海商；肤色黝黑、来自南洋各地的水手；以及穿着各式和服的本地日本人……各种语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又暗藏汹涌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鱼市的腥气、仓库里飘出的香料芬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教堂的焚香味道。

这里无疑是财富的聚集地，也是权力的交汇点。提姆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记录、分析着眼前的一切。葡萄牙人在这里的根基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厚。教堂、商馆、要塞、遍布城市的信徒和商业网络……想要将他们取而代之，绝非易事。但这反而激起了提姆更强的决心。越是坚固的堡垒，攻陷它所带来的利益和满足感才越大。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撬动这个堡垒的第一块砖石。

船只靠岸后，提姆在日本官员的陪同下，开始了他对长崎的考察。他参观市场，询问物价，甚至被允许进入了某些非核心的商馆区域。他以一种近乎贪婪的求知欲吸收着关于这里的贸易信息，同时，也悄然执行着自己的秘密计划——在合适的时机，通过隐蔽的渠道，购入那些能作为“荷兰珍品”献给小菊和家康的样品。

与此同时，在俯瞰港口的葡萄牙商馆内，佩德鲁正凭窗而立，手中端着一杯葡萄酒。克里斯坐在他对面，正在翻阅一份来自果阿的报告。

“那个荷兰人到长崎了。”佩德鲁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握紧了酒杯脚。

克里斯抬起头，紫色的眼眸看向佩德鲁：“意料之中。德川家康想看看他能带来什么，也想看看我们会如何反应。”

“反应？”佩德鲁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鼻音，“如果不是他身边跟着德川的武士，我的反应就是把他和他的破船一起打包送回欧洲，或者干脆沉到这港湾里喂鱼。”他抿了一口酒，眼神冰冷，“他们把这片海域当成什么了？可以随意进出的公共浴场吗？他们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土地，哪一处没有我们葡萄牙人留下的印记？”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佩德鲁，”克里斯合上报告，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日本的局势变了。我们需要谨慎行事，避免与幕府发生直接冲突。至少在明面上。”

“我知道。”佩德鲁转过身，将酒杯放在桌上，“我不会给家康抓住把柄。但是，”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利刃，“我也不能让这个荷兰来的乡巴佬，以为可以在我的地盘上耀武扬威。是时候让他明白，长崎的阳光虽然明媚，但阴影里也藏着獠牙。”

几天后，佩德鲁牵着真理亚的小手，出现在长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真理亚像只快乐的小鸟，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不时指着某个新奇的玩意儿问东问西。佩德鲁耐心地回答着，脸上带着对女儿特有的温柔。

他们正要走进一家熟悉的糕点店，迎面却走来了提姆和他的日本护卫。提姆似乎刚从一家售卖进口奢侈品的店铺出来，手上还拿一堆东西，但他脸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双方的视线在热闹的街道上碰撞。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佩德鲁脸上的温柔迅速褪去，他停下脚步，将真理亚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提姆也停了下来，他身后的日本护卫立刻警惕起来。

佩德鲁看着提姆，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极其冷淡的、近似于假笑的表情。他率先开口，用的依然是葡萄牙语，语调平缓，每个字却都像裹着冰碴：

“午安，提姆先生。看来长崎的风土人情让您颇为着迷？不知考察得如何？有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荷兰’货，准备带回江户去向大君献宝？”

提姆面对佩德鲁那明显带着讥讽和敌意的问候，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不起波澜的湖面，平静地回视着佩德鲁，仿佛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尖刺。他微微欠身，同样用流利的葡萄牙语回应道：“佩德鲁阁下，日安。确实，长崎不愧是闻名遐迩的贸易港，商品之丰富令人大开眼界。鄙人奉命前来，正是为了深入了解这里的市场，以便我国商船日后能更精准地带来符合日本需求的货物，进行直接且友好的贸易。”

“直接贸易？”佩德鲁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翠绿的眼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荷兰的船只，能平安穿过半个世界，避开风暴、暗礁，以及……某些国家热情的炮火，抵达这里，确实需要非凡的运气。至于友好……这恐怕要取决于你们是否懂得尊重先来者和此地的规矩。”

这时，提姆的目光落在了被佩德鲁稍稍护在身后的真理亚身上。小女孩正睁着一双和佩德鲁一样的翠绿色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提姆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说道：“您带着家人出行？”

这个看似平常的问句，由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来，却让佩德鲁瞬间警惕心大起。他几乎是立刻将真理亚完全拉到自己身后，挺身挡在了她面前，看向提姆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冰冷和充满警告意味。

“她与你无干，荷兰人。”佩德鲁的声音压低了，不再带有之前的讽刺，而是充满了不容侵犯的凛冽，“管好你自己的事。”

随即，他像是宣告主权一般，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提姆，一字一顿地说道：“她是我的女儿。”

提姆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他只是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充满了恶意与挑衅：“女儿？真是令人惊讶。我记得佩德鲁阁下似乎早已和卡斯蒂利亚的安东尼奥阁下缔结了神圣盟约，情同夫妻。您这位远在东方的女儿，不知您的兄弟可曾知晓？”

佩德鲁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但他没有如提姆预期的那样暴怒失态。他反而极缓慢地、极冷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看得周围的日本护卫都背脊发凉。

“看来低地国家的商人，除了做生意，”佩德鲁的声音带着毒蛇般的危险，“还格外擅长打听皇室与贵族间的私事。这份才能若用在刺探航道和商品情报上，或许更能让你们那小小的共和国多一点可怜的收益。”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看着蝼蚁般扫过提姆，“我的家事，我的盟约，我与卡斯蒂利亚的关系，还轮不到你——一个侥幸漂流到此的异国商人来置喙。管好你的舌头，否则我不介意让长崎的鱼，尝尝荷兰人的味道。”

这番话极尽侮辱与蔑视，几乎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提姆身后的日本护卫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为首的武士立刻上前，挡在两人中间，对着佩德鲁深深鞠躬：“佩德鲁大人！还请息怒！提姆先生是奉大御所之命前来的客人，我等奉命保护他的安全。请您看在家康大人的面上……”

佩德鲁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名武士，最终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他知道，当着这些日本人的面，他确实不能把提姆怎么样。但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他最后看了提姆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上位者对闯入者的绝对藐视。然后，他甚至懒得再多说一个字，仿佛与提姆对话都是降低身份一般，平静地弯腰对真理亚说了句“我们走”，便牵着女儿的手，转身从容离去。他的步伐稳健，背影挺拔，将刚才那场交锋的所有紧张和戾气都抛在了身后，只留下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

提姆站在原地，目送佩德鲁离去，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但如果仔细观察，或许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佩德鲁的强大和傲慢，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然而，也正是这种强大和傲慢，才更值得被摧毁。

数日后，提姆顺利返回江户。他几乎是立刻就请求觐见小菊，并获准了。再次面对小菊时，提姆依然是那副冷静、专业、几乎看不出个人情绪的模样，但他的态度显得比初见时更加恭敬。他带来了几个用上好桐木制作、精心包裹的箱子。

“阁下，”提姆通过翻译，声音平稳地说道，同时示意随从将箱子打开，“请允许我呈上一些微薄的样品。这些物品代表了我们荷兰希望与日本进行的贸易中，所能提供的一小部分。希望能让您了解到，除了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技术，荷兰也能带来欧洲其他地方难以比拟的精美工艺。”

随着箱子被一一打开，里面的物品呈现在小菊面前：一组晶莹剔透、杯壁极薄的玻璃高脚杯，在光线下折射出虹彩；一台造型典雅、指针正在滴答走动的黄铜自鸣钟；几匹色彩饱满、图案带有异国情调的厚实绒毯；以及一小盒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显然是极品等级的豆蔻和丁香。

这些物品的精美程度，确实让小菊眼前一亮。他拿起一只玻璃杯，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又伸手触摸了一下绒毯厚实柔软的质地。这些东西，即使是见惯了南蛮货的他，也得承认其品质上乘，有些甚至是他在葡萄牙人那里也不曾见过的样式。

“这些……都是荷兰的产品？”小菊放下杯子，看向提姆，语气中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正是，阁下。”提姆回答得斩钉截铁，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商人的自信，“例如这玻璃器皿，是我们阿姆斯特丹的工匠凭借最新的技术所制，力求达到最高的透明度与最精美的造型。而这自鸣钟，则体现了我国在精密机械制造上的一些心得。”他介绍得不卑不亢，仿佛这些确实是荷兰引以为傲的产业，“当然，这些只是样品。我们相信，只要两国间的直接贸易能够顺利开启，更多、更好的荷兰商品，包括更先进的仪器、更实用的工具，都能源源不断地运抵日本。”

他巧妙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坚定：“实不相瞒，为了将这些样品带来给阁下过目，我们在获取和运送途中，也遇到了一些来自既有势力不小的阻力。但为了展现我们荷兰与日本通商的诚意与决心，我们克服了这些困难。”他没有明指佩德鲁，但话中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小菊听着提姆的话，看着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精美物品，心中的天平彻底倒向了荷兰人。提姆不仅言辞恳切、态度专业，更能拿出如此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荷兰的实力和诚意。而且，他似乎还在努力排除万难，积极地想要促成与日本的直接贸易，甚至不惜为此得罪了强大的葡萄牙人。

果然，荷兰人是不同的。他们更务实，更尊重规则，也更有诚意。

“很好。”小菊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明确表示赞许的神情，“提姆先生，你的诚意，以及贵国的实力和商品，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这些样品我会转呈给家康大人。请放心，只要你们能一直保持今日所展现出的尊重与务实，日本的大门，会向值得信赖的伙伴敞开。”

“能得到阁下的理解与信任，是在下以及所有荷兰商人的荣幸！”提姆再次深深鞠躬，这一次，他那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但很快便消失不见，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地在小菊心中种下了对荷兰的信任和期待，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小菊对佩德鲁的反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已经漂亮地赢下了关键的第一局。

小菊挥手示意仆人将礼物收好，心中已开始规划未来与荷兰展开贸易的具体事宜。至于佩德鲁……那个复杂而麻烦的葡萄牙人，以及与他相关的那些混乱过往，暂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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