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指南针

庆长五年（1600年）四月，当春日暖阳洒满平静的臼杵湾时，一艘破败的异国船只利夫德号如同噩梦的残骸，突兀地闯入了这片祥和的景象。它的桅杆歪斜欲坠，船帆撕裂如缕，满身疮痍地停泊在近海，无声诉说着远洋航行的艰险与绝望。这艘来自遥远欧洲西北角的船，是其所属船队中唯一抵达日本的幸存者。

船上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当他们被带到岸上时，虚弱、病态、衣衫褴褛，与当地丰后国的日本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些幸存者中，领头的两人尤为引人注目：一位是经验丰富的英格兰领航员威廉·亚当斯，另一位则是代表荷兰商人的年轻人，提姆。

不久，他们便被押送至当时日本的权力中心——大阪城，觐见刚在关原合战中奠定胜局的德川家康。小菊也位列其中，他安静地跪坐着，黑色的眼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打量着这两位阶下之囚。

他第一次见到非南欧类型的西洋人。佩德鲁和安东是深色头发、绿色眼眸，如同地中海的阳光与风暴。而眼前这个荷兰人提姆，却拥有一头浅淡如金沙的短发和一双清澈的、仿佛能映照天空的蓝色眼睛。他的五官轮廓比南欧人更为硬朗分明，神情异常冷静，即使身处困境，也保持着一种克制的、近乎严肃的仪态。这种全新的外貌特征和气质，让小菊感到十分新奇，仿佛看到了“南蛮人”的另一种可能。

觐见开始，一名通晓葡萄牙语和日语的翻译侍立一旁。威廉·亚当斯首先上前，他显然是这群幸存者中状态较好且地位较高的人。他对着翻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葡萄牙语开始陈述：

“尊敬的大人，”翻译将亚当斯的话转述给家康和小菊，“我们是来自英格兰和荷兰的航海者与商人。我们的船队两年前离开故土，意图通过麦哲伦海峡前往东印度进行贸易。但不幸的是，我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和疾病，五艘船只与大部分船员都已葬身大海，只有我们这艘利夫德号侥幸漂流至此。”

亚当斯顿了顿，特别强调：“请务必知晓，我们并非如您所熟知的葡萄牙或西班牙的臣民。英格兰和荷兰是独立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依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谋生，我们的船只只为寻求平等的贸易而来。”

小菊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独立于“葡西”之外的国家？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他看向亚当斯，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提姆。

家康显然也对这一点很感兴趣，示意亚当斯继续。

亚当斯接着说：“我们船上装载的并非传教士或征服者，而是用于贸易的商品，以及为保护自身免受海盗或敌对国家攻击所必需的武器。我们对在日本传播我们的信仰毫无兴趣，只希望能得到修理船只、补充给养的许可，并有机会与贵国进行公平的商业往来。”

亚当斯的陈述结束后，家康的目光落在了提姆身上。提姆上前一步，姿态依然冷静而得体。他先是向家康和小菊分别行礼，然后才通过翻译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

“正如我的同伴，尊敬的亚当斯先生所言，”提姆的目光与小菊相遇，那双蓝色眼眸显得格外认真，“我们荷兰人是商人，也是勤劳的工匠。我们听闻日本国物产丰饶，工艺精湛，因此冒着巨大的风险远道而来，希望能有机会学习和交流。”

他微微躬身，继续说道：“我们深知贵国可能对某些欧洲国家抱有疑虑。请允许我再次强调，荷兰与他们不同。我们国家正在为自身的独立与自由奋力抗争，我们深知自主的可贵。因此，我们绝对尊重日本的法律、习俗与信仰。我们所求的，仅仅是一个和平、公正的贸易机会。我们相信，不同国家之间基于相互尊重的商业往来，能够带来共同的繁荣。”

他的语气诚恳，措辞谨慎，既表达了对日本的尊重，也巧妙地将荷兰塑造成一个与葡萄牙、西班牙不同的、更值得信赖的伙伴形象。

小菊认真地听着，这个荷兰人说话的方式，确实与佩德鲁截然不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强烈的情感流露，只有冷静的陈述和逻辑。这让他感觉……很新鲜，也更容易把握。

他再次通过翻译提问，声音平静无波：“你提到了贸易。那么，荷兰能够提供哪些独特的商品，或者说，与葡萄牙人相比，你们的优势在哪里？”

提姆似乎就等着这个问题，他挺直了些许身子，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们荷兰人以精湛的工艺自豪。除了优质的呢绒布料，我们能制造出更为清晰透明的玻璃制品，用于窗户或镜子；我们能制造更精确的航海仪器和地图，这对于一个像日本这样重视海洋的国家来说，或许会很有价值。此外，我们掌握着一些先进的造船和筑城技术，如果能荣幸地为大人效劳……”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恰到好处地停顿，留给对方想象的空间。

他最后补充道：“最重要的是，我们提供的是稳定的、不受宗教因素干扰的、纯粹的商业合作。我们相信，长久的信任比一时的暴利更为重要。”

提姆的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家康和小菊的兴趣点——实用的技术、没有宗教麻烦的贸易、以及一个可能用来制衡葡萄牙的新选择。他展现出的专业素养和看似坦诚的态度，成功地在这第一次会面中，为自己和荷兰赢得了宝贵的、良好的第一印象。

家康虽然依旧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但看向提姆和亚当斯的眼神中，已经多了几分考量和兴趣。而小菊，则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个金发蓝眼的荷兰人，与记忆中那个爱恨交织的葡萄牙人进行着对比，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可能性正在眼前展开。

家康静静地听完了提姆通过翻译传达的所有陈述，手指在膝上无声地、有节奏地敲击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古井，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但显然，这个自称来自荷兰的年轻商人所描绘的前景，以及他所展现出的那种不同于葡萄牙人的冷静务实，引起了这位日本未来霸主的深思。

小菊也在一旁默默观察。提姆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太冷静了，那种冰蓝色的眼眸里，看不到多少人类该有的情感波动，只有精密的算计和审时度势。这与佩德鲁那总是盛满了情绪、会笑会怒、会温柔也会狂暴的绿眸截然不同。佩德鲁像燃烧的火焰，炽热而危险，却也带着生命的温度。而这个提姆，则像一块冰，坚硬、冷静，或许有用，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这种纯粹基于利益的交往方式，让小菊觉得有些……不习惯，甚至隐隐有些排斥，尽管他明白，这或许才是对日本最有利的选择。

终于，家康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通过翻译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既然你们远道而来，又并非与天主教有关，日本自当给予一定的方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亚当斯，“这位英格兰领航员，你的航海与造船知识，我颇感兴趣，将委派你前往江户附近，指导我方工匠。至于你，”他的目光转向提姆，“你和你的荷兰同伴，也将被安置在江户，允许你们在指定区域内活动，提供你们基本所需。但需谨记，一切行动需在我方人员监视之下，不得随意离开，更不得进行任何传教活动。”

他又补充道：“至于你们的船只利夫德号及其所载货物、武器，将由我方暂时保管、清点。若你们日后表现良好，忠诚可信，或可考虑归还部分财产，并商讨通商事宜。”

这个决定，既显示了利用之心，也充满了控制与试探。

“万分感谢大人的宽宏大量！”提姆立刻深深鞠躬，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情，语气也显得十分恭敬，“我们荷兰人必将遵守贵国的一切规定，以最大的诚意证明我们的价值与友谊。”

亚当斯也跟着行礼致谢，神情中流露出明显的如释重负。

随后，卫兵上前，将提姆和亚当斯等人带离了大厅。小菊看着他们被卫兵引导着离开，身影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心中那丝莫名的滞闷感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未来的审慎乐观。

当天晚些时候，在大阪城的另一处，小菊在窗前静立，手中把玩着一只绘有精致花鸟图案的茶杯。月光如水，洒满庭院。

他回想着白天见到的那个金发蓝眼的荷兰人。提姆。多么不同于佩德鲁。

冷静，理智，目标明确，绝口不提令人头疼的宗教，只专注于实际的利益交换。他的态度恭敬而专业，他所承诺的尊重和公平贸易，听起来确实比葡萄牙人那总是掺杂着优越感和传教意图的交往方式，要舒服得多。

小菊不得不承认，与提姆这样的人打交道，似乎会……轻松很多。不会有剧烈的情感起伏，不会有难以预测的疯狂举动，不会有宗教带来的无穷麻烦。就像一杯温水，平淡，但安全，解渴。

或许，这正是经历了与佩德鲁那场几乎毁灭一切的风暴之后，自己和日本所需要的。一个稳定的、可控的、纯粹基于利益的伙伴。家康大人的决定是明智的。与荷兰人的接触，是时候开始了。

他放下茶杯，心中关于佩德鲁的那些复杂而痛苦的记忆，似乎被这个崭新的可能性暂时覆盖了。他转身离开窗边，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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