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梦境近乎无边无际，如果不找到一口吃的，他一定会饿死在虚空里的。

　　夜珀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一只喝醉酒的小黑猫。

　　走了一会，他来到一扇看起来大小适合的门前。门后的噩梦气息不是很浓，紫光也不是很刺眼。按照他多年进入噩梦的经验来看，门后多半是梦境主人的幻想。

　　踌躇片刻，夜珀在门上拼命闻了一会，鼓足勇气才推开门。

　　洛蒂亚的灵魂真是见鬼了，第一次遇到差点把他永远留在里面的噩梦......而且不是一次，已经两次了！

　　事不过三。

　　......

　　......

　　十六年前的岩城。

　　夜珀落到地上，瞬间便认出了这处熟悉的地方。

　　仅仅是十六年，这座城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依旧是石砖垒砌的房屋，漫天的黄沙，还有正中沉默肃穆的城堡。

　　他漫步在街道上，就这样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岩城近十六年里都没有遭遇灾难，至少，像先前那个村庄突如其来的悲剧，是不会发生的。

　　说起来，这个叫洛蒂亚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童年时从熊熊燃烧的村庄里被教廷带走，在哥布林巢穴经历十三年的囚禁，出来后又带着对那个叫杰茜的女人的思念到处游荡。

　　她究竟是怎么和教皇扯上关系的？

　　夜珀打了个冷颤。作为魔物，他当然很讨厌教廷，特别是教廷权力巅峰的教皇。

　　他在一户人家的屋外坐下，梳理着毛发，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黄金宝座下的惊鸿一瞥。

　　教皇......竟然是个小女孩。

　　无论是声音，还是模样。

　　他很确信这是真实的，因为那个噩梦是洛蒂亚亲身经历过的——

　　作为夜珀，与其说他是进入了人类的灵魂，不如说是通过灵魂的后门，走入了另一条时间线，顺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到达门后的节点。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洛蒂亚的记忆也是被篡改过的？

　　毕竟她可是连噩梦都被人锁上了，就算有被篡改过，恐怕也不稀奇。

　　“让开，让开！尊贵的琴恩大人即将到来——怀着感恩和尊敬的心，为琴恩大人打开一条畅通的道路——”

　　士兵的吆喝声让夜珀回过神来。

　　街道尽头逐渐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银色的车队在午后温煦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夜珀目不转睛地看着，很快便看到了十来匹精壮战马上坐着的人。

　　金色短发，琥珀色的眼睛，白皙壮硕的身子，英俊年轻如刀削般锋利的面庞。

　　这就是洛蒂亚-琴恩没错。

　　咦？

　　夜珀愣住了。

　　他跳到马背上，仔细闻了闻洛蒂亚的味道，然后——

　　直接炸毛了。

　　他不知道自己进入洛蒂亚的灵魂中后已经炸毛了几次，但这一次，他被吓得险些滚下去。

　　是同一个人，绝对没有错——

　　灵魂的味道，身体的味道，样貌，全部对上了。

　　而且梦境隐隐约约的漩涡的魔力中心就是他。

　　他——

　　不是女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夜珀快要疯了，洞窟里凄惨的画面闪过脑海，小黑猫瞳孔地震了起来。

　　她——以前——是公的？！

　　没有错，没有错。

　　“师傅，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去卡莱德斯城外。”

　　“啊？去那里干啥？现在就开始攻势了吗？”

　　在他的身边赫然是现实中被她背在身后带来谷仓的那个女人。她在现实中看起来应该也就比洛蒂亚小了几岁，但她娇小的身材和娃娃脸弥补了这一点，让她像是二十来岁的少女似的。

　　但梦中的她显然还是个真正的女孩。

　　她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叼着一根莺尾草，腰间的长剑轻轻拍打着马肚。

　　“那边出现了几股小型的哥布林部队，今天我们会去剿灭它们。”

　　“蛤？”安瑟一下子就坐直了，“为啥之前没和我说过啊？”

　　“因为怕你到处乱讲。”洛蒂亚淡淡道，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你知道的......”

　　“琴恩师傅，你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你喝太多酒了。虽然我三申五令，禁止你喝酒。嗯？我没说错吧。”

　　马队一路开往卡莱德斯的方向。夜珀就这样蹲在马头上，看着卡莱德斯残败的城墙越来越近。

　　他沉默了。作为梦境的外来者，他当然知道这支队伍在不久的未来，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那残败的城墙之内，就是这群骑士的葬身之地。

　　“哦，我好像看到它们了。啧，说真的，我喝多了又不会到处乱讲话。琴恩师傅，你就是不相信我吧？嗯？因为我是狩魔人之类的——”

　　“如果你三天前没有在酒馆到处宣称和我私底下订了婚的话，也许我还会提早把行动告诉你。”

　　洛蒂亚在她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后者的脸微微红了，只是因为她肤色较深的关系，洛蒂亚似乎没有察觉。

　　洛蒂亚勒住缰绳，拔出了长剑，“所有人，战斗姿态！目标是五百米外的哥布林小队，战斗直径以我为中心一里半——冲锋！”

　　一声令下，骑士团从小山坡后方出现，华丽的战旗张开，马蹄扬起烟尘，骑士沉默地伏低身子向哥布林发起了冲锋。

　　长枪的枪头在日光下闪烁着寒芒，夜珀赶紧抓紧马儿的鬃毛，看着这惊天动地的战斗。

　　虽然骑士只有一百个不到，但他们整齐划一的姿态，指向前方的枪头，却带着撕裂苍穹的力量。

　　看到骑士团来袭，哥布林马上聚集起来构筑出粗糙的防线，又向骑士团放了几箭，但大部分只是在重甲上留下小小的浅坑。

　　这支小部队似乎是哥布林的侦查部队，虽然在没有溃逃，却根本不是骑士团的对手。

　　几个冲锋下来，哥布林几乎死伤殆尽。它们的防线被轻松撕裂，盾牌被撞翻，长枪捅穿它们丑陋的肚子，像串烧那样把它们拖在马后直到四分五裂地散开。

　　血腥，沉默。

　　没有战吼，没有话语，骑士团从头到尾都是绝对安静，跟随洛蒂亚长剑的姿势调转阵型，反复冲锋。

　　到最后，荒原上只剩下一地哥布林的尸骸。

　　这噩梦到底是什么？夜珀疑惑了。

　　“好厉害哩，师傅。”安瑟舔了舔嘴唇。

　　从开始冲锋时她就下了马，也许是不习惯在马上战斗，她拿着长剑在地上一边躲避骑士的踩踏，一边轻松地把哥布林的头给砍下来。

　　让夜珀感到有些恶心的是，这个眼里带着野性的女孩竟然把那些哥布林的头都收集了起来，用肠子串在一起拖向洛蒂亚。看到这一幕的骑士们全都皱起了眉头。

　　“老大，我杀了这么多哥布林哦。”安瑟炫耀似的把剑插到地上，脸上的黑色符文逐渐消退了，“怎么样，有奖赏吗？”

　　“上来，安瑟。”

　　正在巡视战场的洛蒂亚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盔，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这样做的。”

　　“啊？不这样做，你怎么知道我杀了多少哥布林啊？”

　　“不需要知道，安瑟。我们只需要清点哥布林大概的数量，确保它们全部都被消灭，就足够了。”

　　“那我呢？我的意思是——你看，我肯定杀的哥布林比那些呆瓜多——”

　　“安瑟！”

　　洛蒂亚又弹了她的脑袋瓜一下，“尊重！”

　　“好嘛......”

　　“而且我们是同一支军队的骑士，我们不需要计算自己击杀了多少魔物，只需要完成任务就行了。”

　　“可恶......”

　　安瑟失落一脚踹散了脑袋串串，“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下来肯定就是......”

　　梦境的能量开始转动。

　　天空变暗了。

　　夜珀敏锐地知道，梦境终于出现了变化。

　　一切似乎都开始变得不真实，明明没有风，但地上的荒草以奇怪的频率微微摆动；远处的飞鸟和地平线消失了，却没有人注意到。

　　真正的噩梦，现在才开始。

　　“当然是杀进卡莱德斯。”

　　洛蒂亚轻蔑一笑，“提前把卡莱德斯收复，我就可以回岩城了。”

　　“诶？这么突然？”安瑟的脸上多了一丝兴奋，“现在吗？就现在吗？呐，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能把卡莱德斯准时收复，就会给我一大堆金币随便我怎么花，对吧？对吧？”

　　“是啊，我答应过你。”洛蒂亚戴上面罩，长剑四十五度指向天空，“一鼓作气，杀入卡莱德斯！”

　　“我可是世间最强大的骑士，王都的大人们还称呼我为英雄王琴恩......”

　　“岩城的子民也在等待我们带去胜利，只因我所向披靡的洛蒂亚！”

　　“在我英勇明智的命令下，骑士团战无不胜！”

　　马队重新开始冲锋，只是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卡莱德斯。

　　这就是洛蒂亚的噩梦么。

　　夜珀四下环顾，发现战马上的骑士的服装不知何时变化了，不再是银色的重甲，而是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洛蒂亚左侧的骑士原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和他差不多年纪，身上穿着王都贵族学院的制服，长剑也变成了书；在他后方紧紧跟着他的是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人，她穿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装了面粉和鸡蛋的大碗。

　　然后是木匠，舞者，老师......每一个骑士团的人，都变成了骑士以外的职业。

　　这些，是他们的人生。

　　夜珀在他们的身上闻到了跨越时空的幻想的味道。

　　如果卡莱德斯战役没有发生，如果他们回到了封地或者家乡，这些便是真实的，不在战场上的他们。

　　他们也许会当一个小领主，也许是成为优秀的面包匠，也许是用木工教导领民如何搭建坚实的房子，也许会在家里成为教导孩子的老师。

　　这些人大部分都只是下级骑士，甚至没有自己的领地。在不需要服役和出征的时候，他们有自己的生活。

　　卡莱德斯越来越近。

　　洛蒂亚的脸上带着骄傲和疯狂，他的表情扭曲了，金发在风中飘动。

　　他们冲入城中，杀了在修整的哥布林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肆意斩下那些丑陋的绿色头颅，在宫殿和花园里徒步战斗，从城门一路杀到了中心广场。

　　他们所到的地方，哥布林的尸体堆积成小山。哥布林士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它们的武器无法击破骑士的盔甲，他们的身躯被骑士和破布娃娃一样甩飞出去。

　　但随着时间推移，战马中了箭，也开始有骑士精疲力尽地倒下。

　　洛蒂亚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不断挥剑，不断挥剑。

　　他确实是夜珀见过最强大的战士，仅仅是寒芒一闪，再强壮的生物也会被拦腰砍断。

　　他的身体同时有着力量和轻盈，哪怕穿着银色重甲，却像飞鸟一样灵活。

　　可那哥布林像是无穷无尽，它们从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钻出来，扑向骑士团。

　　夜珀在屋顶上看着，等待噩梦结束。

　　越来越多骑士倒下，倒在洛蒂亚身边。他们的尸体构筑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形，像阵法那样把洛蒂亚框在里面。

　　洛蒂亚开始流泪了，但他无法停下。

　　到最后，尸横遍野如地狱般的卡莱德斯正中只剩下了他和安瑟两个人。

　　“师傅......我没有力气了......琴恩老师......老大......”

　　安瑟痛苦地停下动作，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哥布林，它们拉开长弓，也许是知道无法杀死洛蒂亚，于是把箭矢都对准了在他身旁的安瑟。

　　“老师，我，我会死吗？我不想死......”

　　安瑟绝望地哭了起来，她抱住洛蒂亚的大腿，这一刻她的声音是如此稚嫩。

　　无数支箭矢贯穿了她的身子，她睁大眼睛，就这样倒在了洛蒂亚的脚边，躺在血泊中，慢慢松了手。

　　洛蒂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周围有死去的木匠，死去的母亲，死去的面包师傅......

　　这些人的人生，都因为他的决定，彻底葬送在了卡莱德斯。

　　这，就是英雄王洛蒂亚的噩梦。

　　......

　　......

　　世界开始崩塌，远处传来沉重的呼啸。

　　是从另一个梦境传来的，有什么在阻止他吃掉噩梦。

　　夜珀着急了，他张大嘴巴，汹涌的魔力涌入他的嘴里，拂过他的小粉舌。小黑猫就这样站在屋顶上昂着脑袋，四周的世界化作碎片点点消失。

　　到最后它打了个饱嗝，回到了虚空中。

　　紫色的门扉缓缓消散，噩梦变成齑粉在虚空中飘散。

　　洛蒂亚的噩梦，被他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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