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老师温和地等待着我的回答。留在教室自习，意味着安全、隐蔽，但也意味着将自己彻底隔绝在玻璃罩里，看着外面的世界运转。而去体育馆，虽然要面对更多未知的目光和可能的意外，却也是一次尝试，一次真正意义上回到“集体”中的机会。伸展瑜伽，听起来并不需要剧烈运动，穿着校服也可以……

刚才在走廊听到的那些议论声再次回响在我耳边——“可爱”、“厉害”。也许，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也许，我可以试着迈出这一步。

我感受着薰在我身旁坚定而温暖的存在，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份无声的支持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我……”我开口，声音透过头壳发出，“我想……和大家一起去体育馆。”

做出决定的瞬间，一种奇异的释然感掠过心头，虽然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紧张。

佐藤老师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好的，笠原同学。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如果中途有任何不适，随时可以告诉体育老师或者来找我。”

“谢谢老师。”我和薰一起向老师道别，然后转身，随着人流一起走向体育馆。

通往体育馆的路并不长，但每一步都感觉需要勇气。周围是穿着各式校服的同学们，他们三三两两，或打闹或说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但头壳的存在还是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异类。

“别担心，阳子！”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轻快而充满活力，“伸展瑜伽很放松的，就当是活动一下身体。而且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体育馆的窗户很大，阳光肯定很舒服。”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时用胳膊肘轻轻碰碰我，仿佛在传递力量。“而且有我在呢！谁要是敢盯着你看，我就用班长的气场瞪回去！”她半开玩笑地说，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头壳下面微微上扬。虽然我无法真正微笑，但薰的乐观和坚定确实感染了我。

“你看，前面就是体育馆了。”薰指着前方那栋白色的建筑，然后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一起进去吧？”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薰的身后，一起走进了体育馆那扇高大的双开门。馆内空间开阔，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洒下，在地板上形成明亮的光斑。已经有不少同学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场馆各处，有的在做着简单的热身，有的则聚在一起聊天，等待老师的到来。

我们一进来，立刻吸引了一些目光。靠近门口的几个同学下意识地看了过来，交谈声也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在我头顶的Kigurumi上停留，带着审视和好奇。背后的议论声再次响起，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听不真切，但那种被关注的感觉依然清晰。

然而，和之前在教室里的紧张气氛不同，这里的目光似乎少了几分尖锐，多了些许坦然。或许是因为体育馆空间更开阔，或许是薰之前在教室的解释起了作用，大部分同学只是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边，阳子。”薰拉着我的手，朝着体育馆一侧相对空旷的区域走去，“靠边一点，等下做伸展也方便。”

就在我们穿过人群时，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爽朗的女生正和她的朋友聊天，看到我们经过，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对着我们挥了挥手：“午安，中岛同学，笠原同学！”

她的声音很清亮，吸引了旁边几个同学的注意。他们也跟着看了过来，虽然眼神里还是带着对我的好奇，但并没有流露出排斥或嘲笑。其中一个男生甚至还对着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薰立刻回以微笑：“早上好，田中同学！” 她紧了紧握着我的手，似乎在无声地传递着“看吧，没那么糟”的信息。

我们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了几个认识的同学。有人只是好奇地多看了我两眼，但也有人像刚才的田中同学一样，主动向薰，甚至也象征性地向我点头问好。这些细微的善意，像是一缕缕阳光，驱散了我心头不少阴霾。

薰带着我走到靠近墙边的一处空地，那里人比较少。“就在这里吧。”她松开我的手，指了指地板。

我们在靠墙的位置站定。薰先是做了几个简单的拉伸动作，舒展着手臂和腰身。我也跟着模仿起来，虽然隔着Kigurumi头壳和紧身衣，动作幅度不大，也感觉不到肌肉的伸展，但还是尽量让身体活动开。我小心地抬腿、弯腰，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放缓，避免头壳晃动得太厉害或者姿态显得过于笨拙。周围的同学们也各自找地方做着热身，体育馆里充满了运动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和压低的谈笑声。

几分钟后，体育馆的另一扇门被推开，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体育老师——山本老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点名册。“好了，同学们，安静一下！”他的声音洪亮，瞬间盖过了馆内的嘈杂。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投向山本老师。他走到场地中央，环顾了一下穿着各式校服的学生们，脸上露出一丝惯有的爽朗笑容：“哟，大家精神不错嘛！临时改课，没打扰到你们吧？”

一阵善意的笑声响起。

“那么，今天我们进行一些放松性的伸展瑜伽训练。”山本老师拍了拍手，“我知道有些同学可能没带运动服，没关系，穿着校服注意动作幅度就好。不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甚至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额……有个小问题。因为这节课是临时调整的，器材室那边……没有提前准备瑜伽垫。”

他的话音刚落，体育馆里瞬间炸开了锅。

“欸？没有瑜伽垫？”

“那怎么做啊？地板这么硬！”

“老师，认真的吗？”

“直接在地上滚吗？”

抱怨声、质疑声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同学们一片哗然，纷纷看向山本老师，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面对学生们的哗然和抱怨，山本老师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他那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显然也对这个突发状况感到有些头疼。

“我知道，我知道，直接在地板上做伸展确实不太舒服。”山本老师提高了声音，盖过了嘈杂的议论，“不过，大家听我说！我们还有一个备选方案。”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等待着解决方案。

“虽然比不上专业的瑜伽垫，”山本老师指向体育馆侧面的一个方向，“但隔壁的舞蹈室铺设的是柔性地板材料，比体育馆的地板要软得多，用来做伸展运动是没问题的。”

听到有替代方案，抱怨声小了一些，但随即有人提出了新的疑问：“舞蹈室？那里地方够吗？我们班这么多人。”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山本老师坦诚地点头，“舞蹈室的空间肯定不如体育馆宽敞，大家挤一挤是难免的。不过，总比在硬地板上强吧？”他环顾四周，像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怎么样？是去舞蹈室稍微挤一点，还是想办法在这边硬地板上凑合？”

同学们互相看了看，短暂的议论后，大多数人似乎都倾向于前者。毕竟，比起在地板上硌得生疼，稍微拥挤一点似乎更容易接受。

薰在我旁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去舞蹈室也好，地方小一点，可能反而没那么引人注意。”她低声说。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山本老师见状，拍了拍手：“好！那就这么定了！全体都有，目标舞蹈室，动作快点，保持秩序！”

他率先朝着舞蹈室的方向走去，同学们也立刻行动起来，纷纷跟上。薰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汇入了移动的人群中。

舞蹈室果然如山本老师所说，比体育馆小了不少。同学们鱼贯而入，很快就填满了大部分空间，空气都显得有些闷热。山本老师指挥着大家尽量排开，男生一区，女生一区。我和薰被安排在了女生区域的最前排，正对着墙壁一整面的巨大镜子。

明亮的灯光下，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每一个人的身影。我抬起“头”，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穿着水手服的少女身体，顶着一个蓝色短发、表情固定的二次元玩偶头壳。那双大而无神的蓝色塑料眼睛，空洞地回望着我。

这幅景象……既熟悉又陌生。它是我精心构建的伪装，是我赖以行走的躯壳，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脖颈之上的虚无。

异变发生后的最初几天，我还困在那间模拟天台的密室里。当意识稍微清醒，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只摸到一片空荡的衣领和断裂的颈部皮肤边缘。那种彻骨的恐慌和迷失感，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没有眼睛，却能“看见”周围扭曲的景象；没有嘴巴，却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没有头颅，思维却依然运转，被困在这残缺的躯壳里，感受着每一寸皮肤下空荡荡的虚无……

后来，那位好心的设计师为我制作了第一个头壳。第一次戴上它，透过那狭小的视窗看向镜子，看到一个“完整”的自己时，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果我还有眼睛的话。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错觉，一种用塑料和布料拼凑起来的、脆弱的“正常”。

“阳子？老师要开始讲动作了。”旁边传来薰的声音，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

薰的声音像一根细线，将我从冰冷的回忆深渊中拉了回来。我有些沮丧地转过“头”，看向她。镜子里的那个蓝发头壳也跟着同步转动，空洞的眼神在试着寻找薰那道关切的目光。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两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薰。她的指尖隔着水手服和里面的紧身衣，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

“没事吧，阳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担忧，“看你刚才好像……”

她没有说完，但那份温柔的安抚已经透过接触传递过来。我能感觉到她掌心的热度，像是在无声地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

山本老师洪亮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断了我们的低语：“好了同学们，都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吧？我们从最简单的呼吸练习开始。大家尽量放松，感受自己的呼吸……”

老师开始示范第一个动作，一个简单的站姿和深呼吸。周围的同学也纷纷跟着调整姿势。

薰的手没有立刻离开我的肩膀，她稍稍加重了一点力道，仿佛在给我打气，然后才慢慢松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看向老师，然后自己也开始跟着老师的口令，缓缓吸气，抬起手臂。

我定了定神，努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学着薰的样子，笨拙地抬起手臂，尝试跟上老师的节奏。

薰在我旁边小声提示：“吸气……慢慢抬手……对，保持住……然后呼气，放下来……”

在薰的低声提示下，我勉强跟上了几个简单的呼吸和手臂伸展动作。虽然隔着头壳和紧身衣，我无法真切感受到肌肉的拉伸，但模仿着同学们的动作，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参与感。

山本老师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同学们，接下来我们尝试一个对缓解久坐带来的腰背和臀部肌肉酸痛非常有帮助的姿势——鸽子式。”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场地中央，面对着我们。“这个姿势看起来可能有点别具一格，”他笑了笑，“但对于打开髋关节、放松紧张的肌肉效果很好。看我示范。”

说着，他流畅地弯下一条腿，膝盖向前，小腿尽可能贴近地面，另一条腿则向后伸直，脚背贴地。他的上半身挺直，双手轻轻撑在身体两侧的地板上，整个姿势舒展而稳定，确实有几分像挺胸的鸽子。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老师的动作，也映出了我们这些学生。立刻，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语。

“哇……这个动作……”

“看起来好难啊！”

“鸽子式？哈哈哈，名字好怪。”

“我的老腰怕是要断了……”

各种各样的反应在狭小的舞蹈室里回荡。我看着镜子里老师的姿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水手服和紧身衣的身体。这个需要大幅度打开髋部的动作……我能做到吗？Kigurumi头壳会不会影响平衡？紧身衣会不会限制活动？一连串的担忧浮上心头。

“大家先不要急，”山本老师保持着姿势，声音清晰，“关键在于循序渐进，找到自己身体的极限，不要强求。注意保持呼吸，感受拉伸。”他示范着如何调整前腿的角度来降低难度。

薰在我旁边轻轻呼出一口气，跃跃欲试地小声说：“看起来很有挑战性，但好像挺有用的。我们试试？”

听着薰跃跃欲试的话语，我也深吸了一口气——一个象征性的动作。看着镜子里山本老师标准的鸽子式，又看看周围同学们开始尝试时略显笨拙甚至有些痛苦的表情，我决定试一试。

关键在于平衡头壳的重量。我小心翼翼地弯下一条腿，膝盖着地，感受着那层薄薄的紧身衣和水手服与舞蹈室的柔性地板接触。接着，我尝试将另一条腿向后伸展。出乎意料的是，没有骨骼和肌肉的阻碍，我的身体异常柔韧。只要我将注意力集中在维持头壳的平衡上，我的下半身就像是没有固定形态的布料一样，轻易地舒展开来，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贴合了地面。前腿的小腿与大腿甚至形成了一个比老师示范还要夸张的锐角，后腿笔直地向后延伸，脚背平贴。

我稳定住姿势，甚至还能略微挺直上半身，镜子里的蓝发少女头壳端正地朝前。整个过程，除了最初调整平衡花了一点心思，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伸的痛楚或关节的限制。

“哦？！” 山本老师惊讶的声音响起，他停下了对其他同学的指导，目光投向了我，“笠原同学！姿势非常标准！柔韧性惊人啊！”

老师的肯定像扩音器一样，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哇！好厉害！”

“天哪，她怎么做到的？”

“比老师还标准……”

“完全贴地了欸！”

同学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赞叹，之前的那些好奇和怪异的目光，此刻大多转化为了纯粹的惊讶和佩服。镜子里映出他们各式各样的表情，我甚至看到之前在走廊遇到的田中同学正张大嘴巴看着我。这份突如其来的正面关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却悄悄升起一丝异样的满足感。

就在这时，我听到旁边传来薰带着一点点吃痛的闷哼声。我转过“头”看去，只见薰正努力尝试摆出鸽子式的姿势，但她的身体显然没有那么柔韧，前腿弯曲的角度很小，后腿也无法完全伸直，表情也因为肌肉的拉伸而微微皱起。

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我几乎没有犹豫，身体微微侧移，靠近了她。

“薰，”我关切的声音从头壳下传出，“是不是髋部感觉特别紧？试着把前面的脚稍微往回收一点，角度不用那么大。”

说着，我蹲下身，伸出手想去帮她调整姿势。我的右手扶住她弯曲的膝盖外侧，左手则下意识地按在她的大腿根部靠近内侧的地方，试图帮她稳定核心，同时引导她的后腿向后放松。由于没有实际的触感，我只能凭视觉和对“正常”身体结构的记忆来施力。

就在我左手微微用力，想帮她打开髋部时，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几乎被周围噪音掩盖的抽气声，像是压抑的“嗯……”

“弄疼你了吗？”我立刻停下动作，关切地问，以为是拉伸过度让她感到疼痛，“是不是这个位置太勉强了？”

“没、没有……”薰的声音有些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飞快地摇了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不是疼……就是、就是有点……”

我没多想，只当她是肌肉紧张不适，于是放缓了力道，更轻柔地帮她调整了一下后腿的位置，确保她的姿势稍微放松了一些。“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当我撤回手，站起身时，却对上了薰投来的目光。她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有些躲闪，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惊讶、羞赧，还有一丝……困惑？那绝不是单纯因为拉伸不适该有的表情。

看着她那双水润的眼睛里映出的、戴着蓝色头壳的自己，一个迟来的念头猛地闪过我的脑海——刚才我按到的地方……还有她那个奇怪的反应……

“阳、阳子……”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避开了我的凝视，低声说，“谢、谢谢……”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我和薰都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各自假装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角。刚才那短暂的接触，还有薰那奇怪的反应和复杂的眼神，像一块小石头投入了我们之间平静的友谊湖面，荡漾开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涩谷异变之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如同跑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放学后一起在快餐店分享薯条，窃窃私语讨论着班级里的八卦；夏日祭典上穿着浴衣捞金鱼，为了一支苹果糖而争抢；考试前窝在图书馆里互相打气，分享彼此的笔记；甚至是在修学旅行的夜晚，挤在同一张被窝里分享秘密，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和身体……那时候的我们，亲密无间，身体的接触是那么自然而然，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一丝禁忌和羞涩的意味。

“好——！”山本老师拍了拍手掌，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也将舞蹈室里各种或成功或失败的鸽子式姿势定格。“看来这个鸽子式对大家来说确实挑战不小啊！”他爽朗地笑着，环顾四周，“考虑到大家的柔韧性差异，以及……嗯，我们这临时的场地条件，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就自由活动吧！可以自己练习刚才教的动作，也可以做一些放松整理，注意不要互相干扰就好。”

同学们如蒙大赦，纷纷松了口气，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有人继续尝试鸽子式，有人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聊天。

就在这时，山本老师的目光转向了我这边。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理解：“笠原同学。”

我抬起“头”看向他。

“我早上听佐藤老师提过笠原同学的情况了。”山本老师的声音放低了一些，眼神里带着关切，“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方便进行更剧烈的运动。如果觉得在这里不自在，或者身体有任何不适，你可以先行返回教室休息，我会跟点名那边说明的。”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决定：“你觉得呢？”

山本老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提供了一个退回安全区的选项。我确实感到了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模仿带来的，更多是心理上的紧绷和刚才与薰之间那莫名的尴尬。留在充满活力的体育馆里，看着大家自由活动，似乎只会加剧我的疏离感。但我又有些犹豫，不想显得太过特殊和软弱。

“老师，那我们也先回教室了。”没等我做出决定，薰已经替我回答了。她转向我，脸上带着不由分说的温柔，“走吧，阳子，我们回去休息一下。”

她的果断让我无从拒绝，也悄悄松了口气。我们一起向山本老师道谢，然后离开了有些喧闹的舞蹈室。

走在返回教学楼的走廊上，刚才那奇异的触感和薰复杂的眼神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盯着脚下地板反射的光影，陷入了沉默。那些异变前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画面与此刻的尴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我的手。是薰。她的动作有些迟疑，但握得很紧。我惊讶地抬起“头”，对上她带着一丝红晕却无比认真的脸庞。

“阳子，”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直视着我的Kigurumi头壳，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很不一样。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你……让我更想要好好关心你，保护你。”

她紧了紧握着我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紧身衣传递过来。

“所以，听着，”薰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会在你身边。我愿意……不，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薰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在我空洞的颅腔内炸响。守护……我？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这突如其来的、几乎可以说是告白的宣言，让我彻底愣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和表情固定的Kigurumi如出一辙。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她紧握着我的那只手的温度，以及胸腔里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幻觉。

就在我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薰没有给我太多反应的时间。她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转而向前迈了一小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隔着水手服、肉色紧身衣以及那层冰冷的Kigurumi头壳，我被她拥入怀中。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淡淡馨香。她的脸颊贴在我头壳的侧面，温热的呼吸拂过塑料表面。这是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亲密姿态，远超过了朋友间的嬉闹拥抱。

紧接着，她的嘴唇凑近了我头壳“耳朵”的位置，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极轻的、几乎只有我能听到的耳语传来：

“还有刚才在舞蹈室，我那个反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羞涩，却又无比清晰，“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只是因为那是阳子你……我才会觉得……那么舒服……”

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我完全揉进她的身体里。

薰温热的呼吸拂过头壳，她那带着颤音的耳语如同电流般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直抵我那虚无却躁动不安的核心。我僵硬的身体，在她紧密的拥抱和惊人的坦白中，一点点融化。原来……原来是这样。那份突如其来的亲密感不再是尴尬的源头，而是化作了心底涌动的暖流，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笨拙地抬起手臂，也回抱住她。隔着层层布料，我无法真切感受她的体温，但我能想象她此刻心脏的跳动。我将头壳轻轻靠在她的肩窝，用同样压低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回应她的耳语：“是吗？只是因为是我，薰才会觉得舒服啊……”我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一丝戏谑，“那……下次帮你调整姿势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更‘用心’一点呢？”

薰的身体在我怀里轻轻一颤，随即，我听到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松开我，退后一步，脸颊绯红，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如同盛开花朵般的喜悦和羞赧。她抬手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嗔怪道：“阳子！你、你学坏了！”

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我心底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之前的阴霾和不安仿佛被这灿烂的笑容一扫而空。

“走吧！我们快回教室！”薰再次牵起我的手，这一次，她的动作充满了雀跃和力量。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就像异变前无数次那样，手牵着手，沿着空旷的走廊，朝着二年级B班的方向，脚步轻快地小跑起来。带着新生的、甜蜜的心情，跑向属于我们的教室。

推开二年级B班的教室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其他同学大概还在体育馆自由活动，或是去了别处。这片刻的宁静和私密，让刚刚在走廊上急促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粉笔灰和阳光的味道。

我和薰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刚才那阵小跑带来的微热感，让我感觉头壳下的皮肤有些发痒，但我只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身边的薰身上。她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

“还记得吗，阳子？”薰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也是坐这个位置。那时候你上课偷偷画漫画，被古文老师发现，结果画的是老师的Q版头像，把老师都逗笑了。”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虽然头壳的表情不会变。“我还记得你当时替我求情，说我是为了活跃课堂气氛。”我回忆道，“还有那次文化祭，我们班演灰姑娘，结果道具南瓜车临时坏了，你拉着我跑遍了整个学校去找能替代的东西，最后用一个纸箱子画了一个……”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细数着那些被涩谷异变打断的、闪闪发光的过去。分享同一杯珍珠奶茶，在对方课本上涂鸦，为了抢购限量版周边而一起翘掉补习班……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欢声笑语，也映照出我们之间早已存在的深厚羁绊。只是如今，这份羁绊被注入了新的、更加炙热的情感。

说着说着，我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盒还未开封的草莓牛奶上。这是我买的，却无法品尝。但现在……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薰，一个念头悄然萌生。

我拿起那盒牛奶，用戴着肉色手套的手指笨拙地撕开吸管的包装，将吸管插进牛奶盒顶部的圆孔里。

“薰，”我开口，声音透过头壳带着轻柔的嗡鸣，“张嘴。”

薰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但看到我举着牛奶盒和吸管凑近她，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一抹动人的绯红迅速爬上她的脸颊，延伸到耳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开了柔软的嘴唇。

我小心翼翼地将吸管凑到她的唇边。这个动作需要格外专注，因为头壳限制了我的视野和动作精度。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泛着水光的、粉嫩的嘴唇。吸管轻轻触碰到她的下唇，她顺从地含住了吸管口。

我倾斜牛奶盒，将粉色的液体缓缓送入她的口中。

薰非常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吸着吸管，粉色的牛奶液面在透明的吸管中缓缓下降。她喝得很认真，脸颊因为刚才的奔跑和害羞依旧泛着可爱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直到最后一滴牛奶被吸上来，发出轻微的“咕嘟”声，她才松开了吸管，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上奶渍的嘴角。

“嗯……好甜。”她满足地眯起眼睛，然后抬起头，看向我头壳的眼睛部位，带着一丝好奇和不解，“不过，阳子，你自己怎么不喝呢？这盒就是你买的那盒牛奶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壳。“我这个头壳，现在还不行。”我解释道，指了指Kigurumi的面部，“它只是个外壳，没有嘴巴，也连接不到我的……嗯，消化系统。所以没办法吃东西或者喝水。”

看着薰脸上闪过一丝心疼，我连忙补充道：“不过，我跟之前帮我做头壳的那个设计师姐姐约好了，过段时间去找她，看看能不能在头壳上加一个……可以连接特殊吸管，让我至少能喝点流质东西的设计。今天买牛奶，本来是想如果改造成功了，用来测试一下的。”

我顿了顿，看着她因为我的话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忍不住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头壳说：“不过嘛……刚才看薰你喝牛奶的样子，真的非常可爱。所以，这盒牛奶也算物尽其用了。”

“欸？！”薰的脸颊瞬间变得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伸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声音细若蚊蚋，“阳、阳子你又取笑我……”

放学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宣告了一天的结束。教室的门被推开，原本空旷的空间迅速被结束体育课、陆续返回的同学们填满。喧闹声再次涌入，冲淡了我和薰之间那份独处的、带着甜蜜与暧昧的氛围。

我们几乎是立刻收敛了之前那种亲昵放松的姿态。我挺直了背脊，Kigurumi头壳端正地朝向前方，假装整理着课桌上其实早已收拾好的书本。薰也恢复了班长那种温和干练的样子，和周围的同学打了几个招呼，询问着体育课的情况。我们之间保持着友好的、正常的同学距离，仿佛之前在空教室里的喂食和拥抱从未发生过。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对方，捕捉着彼此细微的动作。

“好了，同学们，记得把值日做好！明天见！”担任佐藤老师在门口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学生们背起书包，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讨论着放学后的计划。

我也将最后的文具收进书包，正准备起身离开。

“阳子！”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些许不自然的表情，手指有些紧张地卷着书包的背带。“那个……放学后，要不要来我家玩？”

我微微一怔。

她像是怕我拒绝似的，连忙补充了一句，语气夸张又带着一丝笨拙的可爱：“我家猫……它、它最近学会后空翻了！真的！超级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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