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君，生於簪纓世家，鐘鳴鼎食之門。她仿若上天最精心的傑作，容貌清麗脫俗，氣質端雅嫻靜，更難得的是那一點即通的聰明靈慧。自小便在無數欣羨與讚嘆的目光中成長，錦衣玉食是日常，出入皆有僕從簇擁，所到之處無不備受尊崇。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無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乃至於尋常女子甚少涉獵的經世致用之學，如天下大勢、歷史地理、格物致知、佛道哲思，她皆能信手拈來且見解不凡，常令飽學宿儒自歎不如。只要她想要的，無論在旁人眼光中是多麼大的鴻溝，她只需要輕輕一躍就能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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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來就擁有一切，旁人窮盡一生苦苦追尋的才華、地位與財富，羅曉君唾手可得。她習慣了這份完美，也享受著這份完美，總是表現得謙遜有禮，溫和恭謹，將一身鋒芒細心收藏。然而，在那層層包裹的完美外殼之下，一顆驕傲的心悄然跳動。對於那些她認為資質平庸、見識淺陋，或是出身卑微的人，一種難以言喻的輕蔑感便會如幽影般暗中滋長。當然，她是追求極致完美的羅大小姐，這些陰暗的心思，她不僅絕不容許外露分毫，甚至連對自己，都刻意地否認與迴避。她不只要大家佩服她，更要喜愛她，對她完全卸下心防。她是純潔無瑕的花朵，開在所有人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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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般淌過，曉君憑藉著她的聰慧，也漸漸在心底升起一絲疑慮。這份被世人稱頌也被被自己戮力維護的完美，真的就是完美嗎？或者說，這真的是她內心深處渴望的嗎？

這份看似無懈可擊的完美，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只要稍加審視，處處是裂痕。那些被她強行壓抑無視的情感思緒，偶爾對姊妹摯友產生的嫉妒與心結，突如其來的無理取鬧，都在無聲地嘲笑著她對完美的執念。即使她引以為傲的這具皮囊，閉月羞花的容顏，在纏綿病榻之時，會變得枯槁憔悴；吹彈可破的肌膚，一旦受傷，結痂後便顯得粗糙不堪；心情惡劣之際，再美的五官也會扭曲成醜陋的模樣。

最讓她難以忍受卻又無從逃避的，是每日例行的生理需求。無論她用了多少香料薰蒸，吃的是多麼精心調理的食物，那通往淨房的時刻，總讓她感到一種難言的羞辱。無法避免的氣味，身體排出的污穢，就像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不斷衝擊著她完美無瑕的自我認知。為何？為何無論如何努力，人終究還是會有這樣那樣的缺憾與不堪？這個念頭，如同一根細刺，扎在她心頭，隱隱作痛。

一日，春光正好，曉君在侍女與幾位閨中密友的陪伴下，出遊散心。京城的主街寬闊整潔，兩旁店鋪鱗次櫛比，販售著來自天南地北的奇珍異貨，珠寶玉器，香料古玩。琳瑯滿目的商品，繁華熱鬧的景象總能暫時撫平她心中的煩躁。

然而，就在她顧盼流連，享受著這片繁盛之時，不經意地一瞥，目光觸及了陰暗的角落。街角裡蜷縮著衣衫襤褸、面容枯槁的乞丐與遊民。他們或坐或臥，眼神空洞，帶著一種生無可戀的麻木，彷彿是這幅盛世畫卷上突兀的污點，無聲地訴說著繁華背後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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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君的心猛地一縮，隨即熟練地換上了那副悲天憫人的表情。她輕移蓮步，示意侍女取來一些碎銀和點心後，溫柔地開口，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慈悲：「老人家，天氣寒冷，拿去買些衣物食物吧。」

她盡力展現著自己的善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溫和的表象下，是怎樣的厭惡與疏離。看著他們污穢不堪的衣衫，散發著異味而流膿的身體，羅曉君感覺就像看到了令人作嘔的蒼蠅老鼠。一個陰暗的念頭甚至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若是沒有這些人，這世間就更美好了吧？

曉君刻意控制著自己伸出手的距離，避免碰到對方那雙佈滿污垢和老繭的手。她的眼神雖然含著悲憫，卻總是不自覺地飄移，不願在那骯髒襤褸的身形上停留片刻。

然而她小心翼翼的偽裝，卻被一個頭髮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乞丐看出來。老漢姓黃，在這街角行乞已久，見過的人情冷暖比曉君吃過的飯還多。他盯著羅曉君，看著她那隻遞出食物卻顫抖游移的手，還有她那雙閃爍不安的眼眸。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呸！」黃老漢猛地啐了一口唾沫，聲音沙啞卻充滿力量。「虛偽的婆娘！」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直指著羅曉君，聲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圍行人紛紛側目：「假惺惺！妳眼裡的厭惡，老漢我看得一清二楚！妳施捨我們，不過是為了妝點妳的高貴！妳心裡怕是巴不得我們這些骯髒東西早點死絕，好讓眼裡的世界乾乾淨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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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曉君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她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受過如此直白的叱責羞辱。那雙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杏眼睜得大大的，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周圍的竊竊私語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

「你……你胡說！」她試圖辯解，聲音卻帶著顫抖，「我……我只是……」

「只是什麼？」黃老漢步步緊逼，眼神銳利如刀，「只是嫌我們髒？嫌我們臭？怕髒了妳那雙白淨玉手？怕污了妳那雙尊貴寶眼？」

他的話語如同剝洋蔥般，一層層剝開了羅曉君精心維護的完美外衣。曉君發現，自己竟然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黃老漢的話語，句句直指她深藏而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思。屈辱，憤怒，還有被看穿的恐懼，此刻化作滾燙的淚水，從她眼中撲簌簌地落下。

「老東西，放肆！」曉君的護衛見狀，勃然大怒，衝上前去對黃老漢拳打腳踢。可憐老漢年老體衰，哪裡經得起這般毆打，只得蜷縮在地，痛苦地呻吟。

雖然如此，黃老漢扔掙扎抬起頭，眼裡燃起熊熊怒火。他看著狼狽不堪的羅曉君，用盡最後的力氣，將自己腳上破爛而沾滿泥污的草鞋扔向她。

「脫掉！脫掉妳那身榮華富貴！」他嘶吼著，「換上我們這身骯髒的粗布衫！扔掉妳那踩雲踏玉的絲履！就穿我這雙臭烘烘的草鞋！妳的華美外表，不過是掩蓋妳醜陋內心的遮羞布！昂貴的鞋子，讓妳永遠也踩不到我們腳下的污泥！」

「大小姐！我們都是人！一樣是人啊！」黃老漢淒厲地吼出對羅曉君靈魂的撼動，「妳和我這糟老頭子，能有多大不同？吃了飯，一樣要拉屎！妳又能高貴到哪裡？！」

最後的那句粗鄙，卻似鋒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羅曉君最後的防線。她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平日裡能言善辯口齒伶俐的她，此刻只像個木偶，張口結舌，面色慘白。跟班們手忙腳亂地護著她，驅散了圍觀的人群，將失魂落魄的大小姐帶回羅府。

那一夜，羅曉君輾轉難眠。黃老漢那佈滿皺紋卻怒目圓睜的臉，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沙啞而充滿憤怒的嘶吼，如同魔咒般不斷在她心底迴響。

奇怪，像黃老漢這樣卑賤污穢的老乞丐，一向為她打心底所嫌惡，為何他的話語和憤恨，會對她產生如此巨大的衝擊？那句粗鄙不堪的話，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一直不願面對的心結，不由自主地想起每日的出恭。

是啊，無論她是多麼尊貴的羅家大小姐，無論她的身體被多少珍貴的衣料包裹，被多少香料浸潤，最終排出的穢物，與黃老漢那樣的乞丐所排出的，又有什麼區別呢？不都是一條條的髒臭與噁心嗎？在身為人最基本的生理層面上，她所謂的高貴，蕩然無存。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貼身侍女輕手輕腳地進來通報，聲中帶著驚慌：「小姐……外面傳來消息，昨天那個……那個黃老漢，他……他死了。」

死了！？

羅曉君的心臟猛地一沉，難以形容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她。震驚，愧疚，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她胸中翻湧。是氣急攻心？還是……因為那一頓毆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披衣而起，不顧侍女的勸阻，執意要去看看。

當她再次來到昨日那個街角，看到的已是黃老漢冰冷僵硬的屍體，被一張破蓆蓋著，旁邊散落著一些銅錢，大概是好心人留下的。而那雙扔向她的草鞋，孤零零地躺在不遠處的泥地上，彷彿在等著曉君到來。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曉君呆呆地站著，看著那具了無生氣的軀體，轉頭看向草鞋，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悶得發慌。不知是何種力量驅使，她緩緩走上前，撿起了草鞋，脫下了自己腳上繡著精美花紋的軟緞繡鞋，把原屬於乞丐黃老漢的草鞋，套在了自己精巧白皙的雙足上。

一瞬間，天旋地轉。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如同洶湧的潮水，衝進了羅曉君的意識。那不是她的記憶，卻又真實得可怕。是飢餓，是寒冷，是被人驅趕的屈辱，是病痛的折磨，是長年累月在底層掙扎的悲苦與絕望……那是黃老漢一生的縮影，此刻，隨著這雙草鞋，蠻橫地融入了她的存在。

曉君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感覺自己精心構建的「完美羅曉君」的虛像，正在一片片剝落崩解，自己開始逃離自己。

她那顆曾經飽受無數人讚美容顏和才情的頭顱，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脫離了穿著綾羅綢緞的身體，並與她那隻穿著草鞋的左腿結合在一起。這個怪異的結合物，以滑稽卻奮力的姿態一躍而起，直衝雲霄，彷彿要到天庭，在天仙環繞中展示已然殘破而不堪的驕傲自我。她烏黑亮麗的長髮，此刻卻狼狽地纏繞在沾滿泥濘的腳踝上，而曾經纖巧精緻的腳掌，只散發出屬於老乞丐的汗臭與污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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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她的右腿，也脫離了軀幹。它接納了她那雙曾經彈奏出美妙樂曲、描繪出秀麗山河，此刻卻因遞出施捨而猶豫的雙手。她身體裡那些她最想排斥的臟器，也紛紛依附在這條腿上。右手緊緊抓著那顆總在滋生虛偽心思的心臟，左手則捏著那讓她不得不面對排泄尷尬的腎臟與膀胱。而那不斷蠕動製造出令她厭惡的污穢的腸子，沉甸甸地馱在腿上。這個由右腿和雙手結合不的部分，攜帶著內臟蹦蹦跳跳，一路朝著不幸的深淵奔去，彷彿隨時會跌落懸崖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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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拋下的，是羅曉君依然穿著華美錦衣，象徵著她高貴身份的軀體。此刻扛著這具軀體踽踽前行的，卻是死去的黃老漢那雙醜陋衰敗的腳。黃老漢臨死前的不甘與怒火，則化作了無形的怨靈，盤踞在原本屬於曉君頭部的位置，引領著這具失去頭顱與四肢的軀殼，走向陰晦的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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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周圍出現了更多的孤魂野鬼。他們衣衫襤褸，面容模糊，圍繞著分裂成三部分的羅曉君，有的敲鑼打鼓，有的放聲歌唱，有的手舞足蹈，光怪陸離，像是一場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的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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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原來如此……

羅曉君回首，看著分裂而彼此厭惡自己，心中漸漸有了不同的感悟。飛向天庭的頭顱與左腳，是她曾經引以為傲的才情、容貌與高高在上的姿態，是她對至高至上孜孜不倦的追求，卻因自己內在的污濁而尷尬不堪，怪誕至極。

奔向深淵的右腿和雙手，是她對被自己嫌惡否認的虛偽、慾望和身體的「骯髒」所進行排斥的「努力」，攜出她不想要自己有的內在，驅逐到眼不見為淨的地方。

而剩下的「高貴」軀殼，與徹底跟自己的特質相矛盾的黃老漢混成一體，把「卑賤」送進羅曉君的存在，醜陋的雙腳承載著她最虛假的自我認知，低下的鬼靈在她軀殼內竄上竄下，觸摸著她深深藏起的核心。

藉由黃老漢和他的草鞋，羅曉君以最荒誕而極端的方式，作踐了那個完美無瑕而高高在上的自己。她感受著黃老漢的悲苦，感受著那份與她羅家大小姐身份融合的卑微存在；感受著不再被美麗皮囊包裹而暴露在風雨中的內在；感受著那份嚮往高處卻殘破不堪的狼狽。她深刻地體會到，她所擁有的一切不過源於天生的好運。若沒有這份好運，她與黃老漢之間又能有什麼高低之別本質差異？拿掉源自於外的，什麼才真的是羅曉君呢？

天，終究會亮的。

當第一縷晨曦刺破黑暗，黎明喚醒大地，獨自一人的百鬼夜行也悄然落幕。羅曉君站在街角，晨光溫柔地灑在她身上。擁有著無限美好的羅家大小姐回到了人世間，似乎一切如常。不過她低頭望望懷裡還揣著的草鞋，知道黃老漢已無從從她的存在離去。

腹中傳來一陣輕微的咕咕聲。看來，昨天精心烹製的蓮葉羹、鮮美的松江鱸魚，還有那飯後品飲的武夷大紅袍，已經完成了它們在身體裡的旅程，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了。

曉君回府，準備更衣出恭。她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腹，心中沒有了往日的厭惡與羞恥，反而升起一股奇妙的歉意與感謝。

感謝這具身體的日復一日地運作，感謝它讓她體驗生而為人的真實。從這一刻起，她終於能夠心無芥蒂地成為羅曉君。

浮華若夢，唯真為實。穿透過往的癲狂與破碎，羅曉君在晨光中，緩緩閉上雙眼，腹部微微出力，把自己託付給自己。櫻桃微破，一部分的昨日探頭，帶著氣味怯生生地鑽出。曉君輕輕地感受搔癢，那是身體帶給她的，生命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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