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救——」

夜晚。

小巷。

城市的一隅。

「——谁来——」

平静晚风所吹拂的巷道之中，逐渐弥漫起浓厚的血腥味。

「救、我——」

张惶失措的脚步声愈加沉重。

每跑出一步，体力都随着大量的出血一同流出体外。

「呜咕——！？」

是踩到了什么吗。还是说脚踝的受伤部分终于超过了得以正常运作的阈值吗——以踉跄作为终止符，恶魔的召唤者就此瘫倒在地。

然而男人并未就此停下，只是拼了命地四肢并用开始爬行。

即使指甲磕断、膝盖擦破也浑然不觉。男人只是拖拽着受伤的双踵，一个劲地拼命逃离。

逃离他所召唤出的恶魔。

「为什么、啊！到底是哪里，哪一步……哪里出错了……！！」

巷边的阴影之中，一滩宛如流体般的存在正逐渐接近。

状似污泥而不断翻腾的外表之中，次第涌现出利爪，尖牙，狮子的尾巴，蝙蝠的翅膀……然后又回归化作翻滚的污泥。

恶魔召唤——而眼前这只连形体都尚未完成的恶魔，正是男人失败的象征。

作为恶魔召唤的新手，男人自以为聪明地召唤了连「骑士」阶级都够不上的低级恶魔。

可是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恶魔的智能。

从召唤阵中出现的恶魔伪装成污泥的外观现身。在男人误以为召唤失败的那一刻立即袭击了男人。

它所瞄准的是肌腱。

尽管因力量不足而无法完全切断，但恶魔仍旧夺走了男人的行动能力，将对方的生命拉入了倒计时。

面对立即仓惶逃跑的男人，恶魔以不成形的嘴咧开狞笑。对方毫无疑问是个新手，不明白越是对恶魔心生恐惧，自己就能越快取回原本应有的形体。

饕宴的时刻已近。

随着近来人类召唤恶魔的频次愈发增加，这只低级恶魔早已在地狱等候得望眼欲穿。而只要身为召唤师的男人一死，它就可以再也不受后顾之忧地在地上肆虐。

它小心谨慎地靠近着在爬行途中陷入昏迷的男人。

对方也可能留下了某种后手——低级恶魔特意留给男人逃亡的机会，就是为了诱使他使出这些后手。

然而直到昏迷为止，男人却没做出任何一丁点异常的行为。于是恶魔开始讥笑，明白了眼前的家伙不过是个莽撞的新手。

它从污泥中伸出利爪，按在因失血而昏迷、躺倒的男人脖颈上。

接下来，它只要轻轻按下爪牙即可。划开动脉、切开气管。只要这样，它就能彻底告别充满硫磺与硝烟的世界，在这阳光普照的大地上肆意妄为。

恶魔流动的形体又浓重上一分。

它在手上加重力气——

「——真有趣。」

「！？」

低级恶魔猛然回首。

「又是一个因召唤失误而死的。这周都第几个了？」

自远方传来的声音清脆而空灵。

尽管轻柔，却清晰可闻。

本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致使恶魔动摇。现身于人间之后，它最首要的目标就是切下召唤者的首级。

可是——它终究是个低阶级的恶魔。

虽有智能，但不会言语。

更是难以抗拒那隐藏于所有恶魔根底，最为原始的冲动。

——女人。

——少女。

——纯洁的处女。

恶魔的口中几乎要流下涎液。

随风传至耳边的清脆莺声。

随风飘入巷中的少女芬芳。

好香。

这份味道是餐宴的味道——是纯洁处子的味道。

恶魔以不成形的下巴反射性地吞咽着口水，却又漏至混凝浇筑的地面。

它无暇关心这些，只是牢牢盯着巷口。

盯着背光处那少女外形的纤细人影。

「啊——不对呢。得更正一下。」

对方动了。

黑色的长裙随风摆动。

她以同样黑色的长靴踢踏着地面，闲庭信步般踏入巷中。

「还没有死。所以——又是一个『快』因召唤失误而死的。这么说才对。」

礼裙漆黑，皮肤洁白。

少女的姿态，就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的油画上走出来的人偶般华美而纤细。

她竟然就这样毫无滞碍地走到了倒下男人的身边。

简直像是她没有看到这场血腥的屠杀，也不曾闻到空气中浓厚的铁锈味一般。

低级恶魔看着对方逐渐走近，稍稍有些发愣。它无法理解眼前这名纤弱的女性、少女——为何能够如此泰然自若。

它竟然也就这样看着少女走到自己与男人的身前。

少女忽然蹲下，将手探入了男人的衣服之中，稍微摸索了一会儿便抽出手来。

「至于你嘛，看这个。」

这一瞬间，恶魔再次愣住了。

少女从男人衣物中拿出的是一张纸片。

纸片的表面已然发黄，显露出被时间摧残的痕迹。四周的锯齿状撕扯痕，则证明了这是从某张纸页上撕下的残片。

「就是这个吧。我看看……La poule noire啊。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

La poule noire——意为「黑母鸡」。

这是十八世纪一名拿破仑的随军医生匿名写下的魔术书籍。据说他和军队在经过埃及时被地方军队冲散，唯有他被一名土耳其老人所救，并将所学秘术倾囊相授。

而作为标题的黑母鸡，便是「能够让母鸡下出金蛋」的秘术，也是这名医生所认为该书中最为有趣之秘术。

当然，La poule noire的内容远非只有如此。

这本魔术书籍之中，不仅涉及有护符，护戒与卡巴拉秘术……更重要的，则是记载于其上的通灵术。

亦即，恶魔召唤。

魔术书籍的原本本来就存有力量。

连一届术师都算不上的男人之所以能召唤恶魔，也全都是因为这一片小小的原本残片。

污泥状的恶魔从中显出头颅，低声嘶吼起来。

在召唤者未死的现在，谁握有构筑了召唤契约的残片，谁就有可能成为手握自己缰绳之人。

危机感超越了疑惑。更何况眼前的处女芬芳，早就把恶魔刺激得饥肠辘辘——

「拿去吧。」

可是在恶魔裂开巨口准备噬杀少女的同时，少女却反手向恶魔的嘴中抛出纸片。

就连低级恶魔也能明白，这是能够破除契约，令自己完全脱离束缚的行为。它立即一口将其吞下。

庞大的魔力气流立刻自平地卷起。

铺天盖地的风沙扬起，但在转瞬之间便立刻收拢、平息。

忽然，一切血迹腥气都好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般彻底消失。

——并不是消失。而是被舔舐殆尽。

立于风暴中心的恶魔满足地舔了舔嘴角。

四足。狮头。豹爪。蜥蜴尾。蝙蝠翅。

一眼望去，简直和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奇美拉别无二致。

「……哦哦。本体是这个样子啊。」

少女看着恶魔，可爱的双眼圆睁。

莫非是终于知晓了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举动吗？恶魔看着惊讶的少女，轻轻拍动尾巴。

「嗷咕咕咕咕……」

它仿佛炫耀似的低吼着，依次鼓动起全身上下铰索般精壮的肌肉。

只是下一秒，眼前的人类少女就怏怏地低下头去。

「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

——？

恶魔再次陷入疑惑之中。什么叫做「不可爱」？难道她特意解除自己的契约限制，就是为了一睹自己的真身？太奇怪了，这思维真的是人类吗？面对这般可怕的自己，不应该和躺在那边的男人一样，一边哀嚎一边颤抖吗？

不明白的事情未免太多。

只是，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倒是非常鲜明。

有如此美味肉体横陈眼前，何须多想。

低级恶魔蹬起猎豹般矫健的后腿。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四步。若是它全力奔跑，甚至连零点一秒都用不上。

脖颈旁的鬃毛，在迎面而来的风压之中肆意狂舞。

三步。两步。

越是靠近，越显出少女之纤弱。

黑发的女孩。简直比起自己的一条手臂大不了多少。

尽管瘦骨嶙峋，但香味却货真价实。多少能填点牙缝吧——

一步。抵达。

恶魔挥出前爪。

瞬间——

『——！？』

一侧的视野变黑。随后瞬间天旋地转。低级恶魔陷入了混乱之中。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突然飞了出去？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以巨大的力气轰击了自己的左脸一般。是什么！？

它狂吼一声，翻身站起，死死盯着少女——面前出现的另一个人。

恶魔终于明白。这就是少女有恃无恐的秘密。

和那个愚蠢的男人不同。她才是真正的恶魔召唤者。

站在少女身前的恶魔——身材修长且高挑。

砂金色的短发闪烁着月晕。

鼻梁高佻，面容俊美。

褐色的肌肤与紫水晶般的美丽眼瞳互相映衬，仿佛充斥着异国情调的王子。

可是在那张中性的美丽容颜下方——则是独属于女性，紧实且凹凸有致的肉体。

「——诺珂狄。谁让你出来了？」

「先感谢我救你一命吧，大小姐。」

「明明不需要！」

明明被救了一命，黑色的少女却挥动着双手，仿佛对此相当不满。

金发的丽人似乎对此也已司空见惯，只是以冷淡的语调不咸不淡地回复。

『——！！』

远处的低级恶魔抖了抖鬃毛。突然发出狂笑。

「……。」

低级恶魔所注视着的，是诺珂狄的头顶两侧。

除了柔软的砂金色短发外——她的前额左右，还长有着一对「角」。

蜷曲的角。

状似山羊的角，加上人类女性的身躯。在地狱之中，只有一个种族会同时拥有这两种特征。

——「魅魔」。

尽管能言人语，却不具有恶魔应有的力量。

除却在睡梦中榨取人类的精气赖以求生外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是任何恶魔都能随意蹂躏的弱小存在。

因此眼前的低级恶魔顿时发笑。

餐食从一件变成了两件。用于细嚼慢咽的处女，以及用来填饱肚子的魅魔。

何等一举两得。

低级恶魔昂起头颅，倨傲地俯视着眼前的两顿美餐。

然而不知为何，金发的丽人却以一副冷淡的表情投向自己。

就连黑发的大小姐也不由得眯起眼睛，捂嘴轻笑。

「呼呼……这是第几个把你认错的恶魔了？」

「没数过。」

「也是呢。」

少女弯成月牙的双眼之中不带一丝笑意。她轻轻走上前去，把褐色的魅魔揽到自己身后。

诺珂狄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没眼光的东西光是存在本身就令人不快哦，诺珂狄。

若是连宠物的价值都被人看扁，才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都说了几次，我不是你的宠物。」

「是吗？」

大小姐伸出如莲藕般白皙的右臂。没有穿带任何饰品的右手上，忽如海市蜃楼般摇曳起金色锁链的影子。

那锁链自少女的手上一路延伸，直直缠绕上褐色丽人的脖颈。

「呃…！」

诺珂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这具锁链是隶属契约的一部分。只要少女愿意，随时都能够像是对待宠物一般给她套上锁链和项圈。

不，说是一言一行全部都在少女的支配之下也不为过。

「在摘下这个之前，你可没有说那种话的权力哦，诺珂狄。」

「……如果你执意自杀的话，我也不反对。」

「别担心——在把你吃干抹净之前，我可不会死。」

黑发的少女将手伸入腿挂式的皮革袋中。

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袋子。然而就在这瞬间，低级恶魔却汗毛倒竖。

那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恶魔巡遍脑海。这么小的容量，可能是护符，秘法卷轴……难道说是十字架和圣水？

但是无论想到什么，恶魔都不认为足以对现在的自己造成威胁。

那么这份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恶魔无法解释。但它也不需要寻求解释。想要摆脱这份不安的方法实在过于简单。

不管你要拿出什么，只要在那之前将你杀了就行。

一声低吼，低级恶魔纵身猛扑。

「哎呀，主动接近吗？」

少女从皮革袋中抽出了手。

——她没有拿出任何东西。

「那就让我们开始吧……残酷又可怕的的殴杀秀♡ 」

但也不是空手。

那纤若无骨的手指上——套着一个指虎。

黑发少女一拳轰中恶魔的右脸。

†

「……差不多该停下了吧？」

「呼……呼呼……你在……说什么呢……嘿呀，再来一发！」

诺珂狄扶着额头，皱眉看着黑发的大小姐。

而后者正卖力地捶打着一滩连原型都看不出来的爆散血肉。

「没想到就连一拳都接不住。还把我的衣服弄得这么脏——哼。真的是垃圾，渣滓！」

「差不多一点吧……你那一拳，就连『君王』阶级的恶魔都很难接得住。」

「哎呀，这是怀念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了吗？」

「别开玩笑。对我来说轻轻松松。要不是我怜香惜玉……」

「身为奴隶这么嚣张真的好吗~？这下能用来惩罚调教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哦，诺珂狄？」

「……随你怎么说。我是不会承认也不会屈服的。」

金发的褐色丽人不快地撇过头去。

「呼呼，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满身的血污的少女丝毫不在意似地上前抱住了魅魔的修长身躯。「所以赶快把我弄干净吧？」

——哗啦一声。

黑色的羽翼自诺珂狄的身后展开，轻轻地将两人包裹其中。等到翅膀消失之时，大小姐和诺珂狄已彻底整洁如新。

「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欸~只是抱抱而已有什么不好的，[[rb:姐 > •]][[rb:姐 > •]][[rb:大 > •]][[rb:人 > •]]？」

「……停下。你那个称呼只会让我全身打冷颤。」

诺珂狄掰开少女环抱着自己的双臂。

传入手中的触感，简直就像是杨柳纸条般柔弱易折。真是可惜，褐肤的丽人不禁在心中叹气。如果眼前的少女就和外表一般惹人怜爱那该有多好。

她转头看向仍在一旁的濒死新手恶魔召唤者。

「所以，这个人要怎么办？」

「啊，还活着啊？」

「你啊。虽然要我说来也有点奇怪，但稍微关心一点你的同类如何？」

「你在说什么呢，诺珂狄？」

大小姐欢快的言辞之中没有一丝犹豫。

「这座城市里不需要我以外还能使唤恶魔的人吧？」

<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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