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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猴爪/The Monkey Paw of Happiness,1

小说: 2025-09-04 21:33 5hhhhh 9910 ℃

親愛的。這是桑丘推開門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她還來不及去思考這句話是從誰的嘴巴說出,又是在對誰說,坐在病床旁的男人便用一種生硬、尷尬、而難以啟齒的語氣,吞吞吐吐的,用像是向無罪者宣告死刑的聲音開口:

呃——唉。桑丘小姐對吧?請坐。

是的。醫生,請問父親他——

堂吉訶德先生——你的父親——他……唉,他的精神健康狀況有些讓人擔憂的地方……啊,你還好嗎?

是的,醫生,請您繼續。

嗯,簡單來說,他失憶了。更具體來說,除了失去部分記憶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認知上……出了一些,嗯,問題。正如你剛才——或者你可能已經意識到了。

不,我不知道,醫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請——請您,清楚的,仔細的,說明,可以嗎?拜託您了。

來,桑丘小姐,你先深呼吸,冷靜一點,來——吸氣,吐氣,吸氣,對,很好,吐氣,吸氣,吐氣——你做的很好,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是的,不好意思。

好的。我們已經進行過反覆的檢查和確認了,他對於一般事物的認知沒有任何問題,但……唉。

醫生,請您直說吧。

……唉,你的……父親,他一直堅稱你是他的——他的妻子。

醫生,你說得像是我瘋了一樣。

一直沉默寡言的堂吉訶德語帶不快地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他從病床上起身,右手拉著點滴架走向桑丘,舉起左手,泰然自若地攬住她不住劇烈顫抖的肩膀,動作行雲流水,像呼吸一樣流暢而自然。

她就是我的妻子,我很清醒。

-

「喂?」

杜爾西內婭接起電話,另一頭卻沒有傳來任何聲音,漫長的寂靜讓她不得不再次確認手機畫面:還在通話中。但她仍只能聽見模糊的空白,再多也只能聽到一些嗄啦嗄啦的背景雜音。

「喂?有什麼事嗎。」杜爾西內婭不耐煩地說。她發誓,要是對方五秒內再不發出一點聲音,她一定會立刻掛掉電話。

「……杜爾西內婭。」

終於,電話另一頭傳來了桑丘的聲音。她像是好不容易才嚥下了口水一樣,慢吞吞地開口,電話那頭的聲音比她記憶中的更要低沉。

「……父親他……他出了一些事。」

「一些事?」

桑丘難得的轉彎抹角讓杜爾西內婭皺起了眉。她的姊妹總是心直口快,既不會選擇用詞上的修飾,更不會掩飾。更不用說,桑丘對於有關堂吉訶德的事總是鉅細靡遺的,她對他的一切從未有過如此籠統的描述。

「有什麼事?該不會父親又一聲不吭就去了哪個國家,還是說又因為模仿什麼故事情節而受傷——」

「他失憶了。」

桑丘的話像一根釘子敲在舌頭上,這次換杜爾西內婭陷入了沉默。

「父親現在還好嗎?」稍稍冷靜後,杜爾西內婭一邊問,一邊回想起上次見到堂吉訶德是什麼時候——想不起來了,或許是前年的春節吧。自從因為升學和工作而搬離 P 市之後,她就幾乎不怎麼回家了。

「只是掌心和腿上有一些擦傷而已。我們遇上了一場小意外……我差點被車子撞到,是父親拉了我一把。我們都沒受傷,但父親他……他突然就昏過去了。他昏迷了幾天,在這期間醫生已經來來回回檢查過好幾次了,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但在他醒來之後,他就——嘶——呼……失憶了。雖然大部分記憶都還在,對生活不會造成任何問題,也認得出所有人,但還是有一點點……記憶錯亂的問題。」

杜爾西內婭聽見桑丘的聲音在顫抖,她不時深呼吸,吐氣,像一個在海裡載浮載沉的人,靜默與黑暗一望無際,只能看著星空計算生命的倒數。

「杜爾西內婭……我很抱歉。」

「不,桑丘,這不是你該道歉的事。我知道你總是對父親很上心……你無須為此自責。」

杜爾西內婭忍不住出聲安慰。她不習慣做這種事,更何況對象還是桑丘,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更不習慣聽到桑丘如此破碎的聲音。

電話那頭沒有任何回應。

「需要我幫忙嗎?」杜爾西內婭問。

一陣沉默之後,電話那一頭再次傳來了桑丘的聲音,她的聲音像砂紙胡亂地摩擦玻璃一樣沙啞:「……不。沒關係,我一個人可以處理好的。」

「知道了,我相信你。如果有任何事情需要幫忙的話,就儘管開口吧。」

「嗯,謝謝你,杜爾西內婭……對不起。」

桑丘十分難得地向她道了謝,這讓杜爾西內婭有點驚訝,但在她還來不及說出什麼之前,通話就已經被掛斷了。在桑丘最後的道歉中,背景隱隱約約傳來了堂吉訶德的聲音,模糊不清的,讓杜爾西內婭沒能聽清他說了些什麼。

至少和桑丘沉重如懺悔般的聲音相比,堂吉訶德的語氣聽起來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有精神,光是這點就讓杜爾西內婭放下了心頭大石。

-

「父親,你叫我嗎?」

桑丘掛斷了電話,推開門,病床上的堂吉訶德正用一副無奈的表情看著她。

「嗯,我想讓你幫我拿本書……不過桑丘,你還想跟我玩多久角色扮演的遊戲呢?」

堂吉訶德邊說,邊用手上的叉子戳著桑丘削好的蘋果玩。桑丘駐足在門前,挺直了身子,活像一座城堡的守門人,盡責而與其主人疏遠。堂吉訶德因為這異樣的距離感而皺起了眉頭:他們明明是比任何人都還要親近彼此的關係。

「我也希望這只是個遊戲……書的話,我晚點會帶幾本過來的,這裡沒有書。」

桑丘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語調上的起伏,頂多是一絲無奈。她的雙手避開了堂吉訶德的目光,被用力地壓在身體和門之間,指甲無聲無息地刮著時間留在門上的劃痕。

「您剛才也聽到了醫生說的吧?我是您的女兒。而您,堂吉訶德,是我的父親。」

「桑丘啊,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電影院看過一部電影嗎?叫《楚門的世界》那部——我感覺自己像是被丟進了那個世界一樣,生活的處處都用謊言包覆塗抹。」

堂吉訶德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用拿著叉子的手在空中劃來劃去,彷彿叉子是畫筆,蘋果是顏料,他在桑丘看不見的世界裡塗抹自己的幻想。桑丘不知道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她當然記得自己曾經在家裡和堂吉訶德一起看過那部電影,但那部電影在電影院裡上映的時候,她甚至還沒出生。

「那杜爾西內婭呢?總不可能是我生下了杜爾西內婭吧?」桑丘問。

「哈哈!你在說什麼呢,桑丘。杜爾西內婭可是您的姐姐!」

「是的,但她同時也是您的養女。」

「養女?」堂吉訶德訝異的反問,語氣裡的懷疑再也真實不過:「我們從來沒有領養過孩子啊,而且,你不是說過你不喜歡孩子嗎?」

我們。

這個詞用力地抓緊了桑丘的心。太用力了,甚至捏出了傷口,她骯髒的血像奧菲莉亞墜落的河川,埋葬了「我們」這個字。

「我是不喜歡孩子沒錯……但、但我真的不是您的妻子,請您不要再把我跟母親搞混了。」

桑丘氣餒地說。一股悶痛從胸口湧起,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堂吉訶德從以前就總是喜歡堅持己見,尤其是那些瘋狂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但她總是拗不過父親,再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奉陪到底。她對此心知肚明:這是父親的壞習慣,卻也是她的壞習慣。但她更清楚,唯獨這件事,她是絕對不可能,也是不能奉陪的。

「那桑丘你倒是說說,那個所謂的,『我的妻子』到底是怎麼一個人。」

堂吉訶德咬了一口蘋果,收起笑容問道。他的態度像在質問是誰打破了他心愛的花瓶,哪怕家庭中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再無他人。

桑丘陷入了苦思。母親的形象對她來說十分朦朧,對她來說,母親留給自己最鮮明的記憶,不過是那些留在老舊合照上的陌生臉龐,以及藏在父親衣櫥深處的幾件白長裙。再多,也不過是破碎的安眠曲旋律,斷斷續續地哼出幾個音符。

在她總算搞懂一個家庭是由哪些角色構成時,她所在的家庭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其中一位角色。作為替代,堂吉訶德幾乎同時兼負了她整個孩童時期的父母親角色:一個會在早上溫柔地叫她起床,為她梳洗更衣,牽著她的手出門;也會在晚上為她準備好美味的晚餐,一遍又一遍地念故事直至她安然入睡的人。她的童年像是隻身站在八月正午的太陽底下,而堂吉訶德高大的影子籠罩了她,除此之外便再無他物。

「我就說了吧?根本就不存在這樣一個人。」

堂吉訶德擅自把桑丘的沉默視為了默認,他露出笑容,像得出答案的學生那樣心急地向老師尋求正解。

「父親,母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因為車禍逝世了。如果我對母親沒有任何印象,這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事,請您理解。」

「嗯,真是奇怪——桑丘,我對你口中的『母親』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有關你的一切我卻是瞭如指掌。」

任憑是誰,若是跟一個陌生人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二十幾年,誰都會對那個陌生人的一切瞭如指掌的。桑丘在心裡腹誹。

「如果我……假設,我真的是『你的妻子』好了。」桑丘咬緊了牙關,強忍著從胃部湧起的噁心感,好不容易才從唇縫間擠出那個詞。「那你有關於結婚的記憶嗎?」

「我想想……唔——」

堂吉訶德突然發出了痛苦的呻吟。他的雙眼用力緊閉,臉色因為疼痛而發白,繃緊的上半身蜷縮在床單上,插著蘋果的叉子隨著手指脫力掉落。在叉子發出第二聲響亮的鏗鏘聲之前,桑丘便已經衝到了堂吉訶德的身邊,慌張地扶住了他的身體。

「父親!父親!您還好嗎?」

堂吉訶德吃痛的喘息從唇縫間洩漏,像冬天的雨那樣零零落落地打在桑丘身上,讓她一陣一陣的刺痛。但堂吉訶德沒有回應她,他在疼痛的間隙之間摸索,抓住桑丘的手,然後抬起頭來,笑得像是抓住了蝴蝶的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親愛的……我的桑丘啊,你終於願意過來這裡了。」

堂吉訶德的呼吸粗重,像一根扯到極限的繩子那樣忍耐著,讓桑丘心痛。但讓她更痛的,是他的眼神和話語都如此真誠,那雙眼睛裡哪怕是最細微的一絲懷疑都不存在。

「不、請——請您不要再對我用那個稱呼了,父親。」

桑丘想抽回手,卻又害怕自己的掙扎會弄傷父親還插著針管的手,只好跌跌撞撞地後退兩步,盡可能拉開自己與對方之間的距離。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您的妻子。即、即使您是以父親的身分如此稱呼我,這也是相當不妥的行為,特別是在他人面前。您——您可知道,醫生剛剛是用什麼眼神在看著我們兩人嗎?」

「那就是,只有我們二人獨處的時候就可以嗎?」

堂吉訶德收緊了握住她左手的手指,他從下方往上仰視,明亮的目光像一根箭那樣直直地穿透桑丘的心,讓人血流不止的疼痛——

「我的桑丘?」

卻又讓她如此心甘情願——

啊,我永遠無法拒絕這個人。桑丘如是想。

-

讓堂吉訶德睡下之後,桑丘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看著他平穩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他淺眠而顫動的睫毛出神。父親亞麻白的頭髮披在肩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著一層淺淺的光,像銀河在他身上流淌。

如此美麗而神聖,被她越矩的骯髒思想沾污。

桑丘充滿敬意地伸出手,拈起垂在床沿的一根頭髮,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之中。那彷彿是最純淨的一根銀針,能輕易而舉地穿透她的皮膚,探進身體,挑出她不能對任何人訴說的愚蠢慾望。

在最一開始,她的感情不過是幾枚小火花,濺起一點微光後轉逝熄滅。當堂吉訶德的左手牽起她的右手,他手心的繭會磨蹭她幼嫩的皮膚,而她的手指會嵌入他的指縫間咬住,他們的掌心像兩塊只為對方而製作的拼圖,以血緣的形式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時間飛逝,當她已經成長到即使不被牽著也不會走丟的歲數,堂吉訶德還是像過去數千個日子一樣,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右手。他往前走,而她站在原地,看著那隻懸在半空的,像繩子一樣,連結了她和父親的那隻手。

「啊,桑丘,抱歉。我總是忘記你已經不再是需要別人牽手的歲數了……在別人面前跟父親牽手還是會害羞吧?」

堂吉訶德抱歉又惋惜的聲音從她的前方傳來,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天國傳來的那般遙遠。他不捨地鬆開手,冰冷的空氣便乘虛而入,鑽進桑丘的指縫和手心,一寸一寸地抹去曾佇足於此的溫暖,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刺骨的心涼。

桑丘被自己對父親體溫的異樣眷戀嚇了一跳。於是她試著去尋找理由——這是再也合理不過的情緒,是她作為一名子女,本能地依附父母的心態和行為。正如果實之於樹枝,花朵之於根莖。對於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她來說,這幾乎是必然的感情,也就不存在任何錯誤。

當她走上前去,主動抓住堂吉訶德的手時,父親眼睛裡的笑意簡直像一片汪洋,讓人想要溺死在裡面。

日子一點一點過去,當堂吉訶德再也無法只用一隻手握住她整個拳頭,他把另一隻手也伸出,嚴嚴實實地包覆住了她的手。桑丘看向堂吉訶德,他的臉頰和鼻子被凍得通紅,但笑容輕飄飄的,像一撮搖曳的火光。

他笑著說:桑丘你的手好冷啊,感覺都能把我凍傷了。但握住她的手卻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

桑丘聽得見自己心臟沸騰的聲音。她別無她選,只能像飛蛾拍翼撲向光明之處。

直到後來,當堂吉訶德的手不再只牽著她一人,而是牽著杜爾西內婭踏進他們的家,像沉重的腳步踩在她的心上,她發現自己竟不可理喻地對此感到憤怒。堂吉訶德輕敲了一下反鎖的房門,他的聲音隔著門板,比平常更加模糊,像一個人被壓在水裡講話:對不起,桑丘,沒有先跟你說這件事。我以為你會喜歡杜爾西內婭……會喜歡這個驚喜的。杜爾西內婭她——她是我遠親的孩子,父母雙亡,只能讓親戚來照顧了。你知道的,撫養孩子可不是件小事,但總不能把孩子當成皮球踢來踢去——我很抱歉,桑丘。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比起驚喜更像驚嚇。但桑丘,你仍然會是我的孩子。不論如何,我仍會永遠愛你。要是你願意的話——你願意往後與杜爾西內婭好好相處嗎?桑丘?我的好孩子?

即使隔著一扇門,堂吉訶德的聲音仍然是那樣的溫柔,讓桑丘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從來沒有對堂吉訶德先斬後奏的行為感到生氣過,讓她憤怒的是自己的可悲。當她看見堂吉訶德身旁站著杜爾西內婭,一種被取代的幻視悄然無聲地纏上她的腳踝,摀住她的耳朵,把堂吉訶德和杜爾西內婭的話語變成討人厭的,含糊不清的竊竊私語。桑丘僅僅是站在那裡,看堂吉訶德如何興高采烈地介紹他們的新家人,便覺得自己像一個留戀人世的幽靈,悲慘得無地自容。

桑丘已經知道自己對堂吉訶德的愛該用什麼詞語形容。

是她的天真,父親的無知,助長了那些應該被連根拔起的想法,縱容了感情攀著籬笆往錯誤的方向生長。可是事到如今,對父親的愛意已經在她的心臟紮根發芽,在她和堂吉訶德相握的掌心中留下了不滅的靈魂印記。

桑丘站起身,她打開門,用額頭輕輕地撞上堂吉訶德的胸膛。

如你所願,父親。

當火焰已經蔓延到她的腳邊,點燃她的血液,她便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逃脫。

堂吉訶德醒來的第二天就出院了,畢竟檢查再久也找不出個所以然來,還不如把病床讓給其他有需要的人——堂吉訶德一邊說,一邊不顧桑丘的反對簽好了自願退院同意書。

「您真的沒問題嗎?」

「嗯,躺了這麼久,身體有點僵硬了。」堂吉訶德從桑丘手上拿走了最重的一袋,裡面全是桑丘特地帶去醫院給他的書。「而且我也想回家。」

「說是想回家,其實您不過是想去買最新一期的《騎士小說精選集》而已吧……我前天已經買好了。」

「真的嗎?我還想著要怎麼繞路去一趟書局——咳咳!我是說,謝謝你,桑丘。」

堂吉訶德故作鎮定般輕咳了一聲,上揚的嘴角卻彰顯了他的好心情。

「不客氣,看見您這麼有精神是再也好不過了,畢竟您可是整整昏迷了三天。請您下次不要再做這種讓人擔心的事了,我可是因為這件事煩得焦頭爛額。」

難道他還能選擇要不要昏迷整整三天的嗎?堂吉訶德心中的不滿冒上來一點點,又馬上被桑丘眼神中掩飾不住的擔心給壓了下去。刀子嘴豆腐心。他在心中無聲的責備她,卻完全沒有嫌棄的意思。堂吉訶德明白:她對他說出的話有多刻薄,他在她心中的份量就有多重。

他把手上的袋子換成右手提著,左手搭上桑丘的肩膀,一下子把她摟了過來。桑丘的腳步因此而踉蹌了一下,堂吉訶德馬上眼明手快的扶住了她。

「桑丘,我的身邊果然不能沒有你。」堂吉訶德摟緊她的肩膀,笑著說。那笑容在桑丘的眼中看來分外諷刺:剛剛拉了自己一把的人明明是他。

「……我會把這當作是讚美的,但您也差不多該學著獨立一點了。」

桑丘的身體往左邊傾斜,她空下來的右手推著堂吉訶德的臉,明確地表達了讓他離自己遠一點的意思。

「獨立什麼的……我們可是家人啊,一家人不就是要互相扶持嗎?」

「我們是一家人沒錯,父親。但一碼歸一碼。」

「桑丘,你又叫我父親了。」堂吉訶德鬆開桑丘的肩膀,把她往左偏的身體拉回正位,又不滿地戳了戳她的臉頰。

「我就是您的女兒。」桑丘用右手擋住臉頰,也一併擋住了來自堂吉訶德的視線。

「嗯,等你回心轉意決定停止這個遊戲了再跟我說一聲,『親愛的女兒』。」

失去興致的堂吉訶德收回了手。他感覺自己的內心冒起一股無來由的焦躁,像踏進河川涉水而渡,不到寸步難行,卻不得不往水流的反方向邁步。他知道自己焦躁的原因,卻無從下手解決——自從他醒來之後,不論是醫生,還是桑丘,都一直堅持說她是自己的女兒,像他才是這世界上最搞不清楚他和桑丘之間關係的人。

簡直荒謬。堂吉訶德握緊拳頭,無名指上的戒指像是要咬進肉裡那樣嵌進他的第一指節,留下一道紅痕。

桑丘是他的誰,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左邊的位置永遠是留給她一人的。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的唯一——

走在他左邊的桑丘沒有作聲。

那天夜裡,堂吉訶德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和某個人手牽著手,在甜蜜的粉紅色街道上並肩走著。那人金黃色的長髮被輕風吹拂,掠過他的臉頰,和他亞麻白的髮絲扭成一個紐帶。他看不清身旁人的臉龐,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那人的臉上一定是微笑,像一面鏡子那樣,忠實地映照他臉上的幸福快樂。

當他們拐進街口,一個鮮紅色的氣球突兀地在兩人面前飄過。正當堂吉訶德詫異於眼前的氣球從何而來,身旁人便粗魯地掙脫了他的手,驚弓之鳥一樣緊緊地追在氣球後。氣球越飄越快,那人也越跑越遠,像一支箭追逐靶上紅心那樣筆直地往前飛奔。堂吉訶德看見那人的白長裙在風中翻飛,像浪花似的,又淹沒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中,最後只看得見一抹金黃色在人頭之間隱隱約約地浮現,像被驚濤駭浪吞沒的黃金。他心中的不安越發膨脹,野蠻地擠壓五臟六腑,讓他作嘔反胃。

不——別跑!⬛⬛!⬛⬛!

堂吉訶德朝那人大喊,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像融在水中的呼吸,只聽得見氣泡破裂和水花激盪,被埋葬在人群的喧鬧之中。不安膨脹成恐懼,攀上他的眼睛,在他的耳邊狂妄地呼嘯,撕扯他燼餘的理智,嘲笑他無能為力的悲哀。堂吉訶德感覺眼前發黑,唯獨那抹追逐氣球的金黃色依舊鮮明,彷彿世界上所有的聚光燈和鏡頭都聚焦在那人身上,讓他移不開一寸目光。

直至下一秒,尖銳的汽笛聲劃破空氣,氣球的炸裂在剎那間蓋去了所有聲音,最後竟回歸死寂。堂吉訶德遠遠地看見那抹在粉紅色畫布上的金黃和鮮紅,當畫筆揮下,病態的黃和腐爛的紅捲成一片漩渦,混成醜陋發黑的橘色——

「桑丘!」

堂吉訶德的呼喊迴盪在房間裡,他的感官盡責地如實相告:身下是柔軟的床,手邊放著他沒看完的書,頭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還上貼著幾個夜光的星星貼紙,熟悉的景象和書香讓他意識到剛剛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堂吉訶德顫抖的指尖摸向額頭,好幾绺髮絲已經被冷汗浸濕,奪眶而出的眼淚在枕頭上留下了一小片水痕。

夢裡的是桑丘嗎?

堂吉訶德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淚水,在他回想起夢裡的景象之前,房門卻被猛地打開了。

「父親!怎麼了?您還好嗎?」

房門撞在牆上發出了一聲巨響,可是桑丘無暇顧及。她筆直地跑到床邊蹲下,把堂吉訶德浸濕的捲髮繞在他的耳後,又用手指慌張地抹去他額上的冷汗,不僅捲髮比平常還要淩亂,連表情也絲毫看不出平常那副冷靜的樣子。

「……不,我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堂吉訶德一邊說,一邊親暱地蹭了蹭她的手。

「……原來是噩夢……唉,我以為您又怎麼了⋯⋯請別再嚇我了,我的心臟沒您那麼強壯。」

桑丘毫不猶豫地收回了觸碰他額頭的手指,她的嘴上雖然說著抱怨,但語氣與剛才相比卻明顯放鬆了不少。這種不坦率也是她的可愛之處——堂吉訶德忍不住回心一笑,他眨了眨眼睛,憑藉著總算逐漸習慣黑暗的雙眼,他隱約看見桑丘皺起了雙眉,然後重新站了起來。

「如果您沒什麼事,那我就先回房間了。」

「等等,桑丘。」

在桑丘轉身準備離開時,堂吉訶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又怎麼了?」

「……就不能和我一起睡嗎?」

在桑丘說出任何拒絕的話語前,堂吉訶德加深了握住她左手的力度。他在黑暗中靠著月光朦朧地摸索她的眼睛,與之對視,像一個凝視神像的信徒那般誠懇:「⋯⋯拜託你。」

窗外的月光幽幽地灑在他的臉上,在臉側的淚痕上折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桑丘能感覺到堂吉訶德的指尖在微微顫抖,他們相握的手心泛著一層薄汗,溫熱而濕潤,像膠水那樣把她的手黏在堂吉訶德的掌心上。

她感覺自己的手指也在顫抖,不知是父親所為,還是她的理智沒能壓下內心的糾結,那些多餘的情緒正誠實地表現在她的身體上。

「⋯⋯唉,您又何必問我呢?」

兩人對視良久,最終以桑丘的嘆氣聲作結。她回握了一下堂吉訶德的手,示意他先放開自己。隨後,她掀起雙人被的一角,在離堂吉訶德最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躺下:「反正您每次做決定時都不曾問過我的意見。」

但更讓人厭惡的,是她每次都沒能拒絕他的要求。堂吉訶德的聲音像一罐蜜糖,讓她心甘情願地沉淪在幸福的地獄裡頭。

在長年的隱瞞之下,她早已習慣在誠實和虛偽的界線之間遊走,被理智和慾望拉扯身體,最後任由罪惡感吞噬自己。但她不夠誠實,無法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醜惡,更不夠虛偽,無法說服自己在堂吉訶德面前表現出哪怕一絲的抗拒——桑丘的內心還在糾結,堂吉訶德卻伸出來手,一下子把她拉進自己的懷抱之中。

「再靠過來一點吧,桑丘,你這樣會掉下去的。」

上一次像這樣躺在父親的懷裡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桑丘記不清了,卻也無暇回想。父親的氣味和溫度像潮水那樣湧來,輕而易舉就淹沒了她的全身。他的身上是和自己相同的肥皂味,卻混著成熟男性的體香——鼻腔充斥著他的氣味,她作為兒女對父親的童年思懷,她作為女性對堂吉訶德的迷戀。對桑丘來說,那就是沉香,是乳香那樣的珍貴,一種她不願去玷污的神聖。

桑丘知道自己的耳根一剎那就紅透了,幸虧室內昏暗,她皮膚的色彩隱沒在黑暗之中。但當堂吉訶德的手指擦過她的耳朵,她只能用力屏住呼吸,然後誠懇地祈禱,希望父親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反常。

「桑丘。」

「又……又怎麼了?」堂吉訶德的呼喊讓她的心臟漏了一拍。

「你會離開嗎?」

堂吉訶德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像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來一句話。但桑丘分不清這是因為他剛從夢中醒來,還是因為他竭力忍耐著情緒。

「⋯⋯看您這個樣子,要是我離開這個家,誰知道您還有沒有辦法照顧好自己。」

「不,我是說⋯⋯」桑丘感覺到環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加深了一點力度。「我希望你⋯⋯不要離開我。」

是作為堂吉訶德女兒的她?還是被堂吉訶德認為是妻子的她?

她下意識地想,卻又因為自己的可悲而感到無盡的慘痛:窩在父親的懷裡,她居然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這種事情。

「您在說什麼傻話呢?」桑丘聽不清楚自己的聲音,她只能把左手壓在身體下,將指甲深深地刺進自己的側腹,用痛楚拉住慾望的韁繩,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比平常更加冷漠。「 我們可是一家人。 」

「是啊,桑丘,你說的沒錯。」

堂吉訶德像是恍然大悟一樣笑了。他的手覆上桑丘的後腦勺,習慣性地把一束捲髮捧在手心,張開手指,讓其像流水般滑下。直至所有髮絲都從他的掌心流淌而下,他會隨意地把一小綹頭髮捲在手指之間,然後看那束頭髮會死死糾纏,還是毫無懸念地散開。

「我們可是一家人。」

堂吉訶德純粹的話語映照著桑丘內心扭曲的思想,讓她的內心刺痛不已。

堂吉訶德醒來時,窗外已是白天。初夏的陽光直直地灑在身上,把他的臉頰曬得一層泛紅。他皺著眉扭動身體躲開陽光,半夢半醒地摸向自己的左側,只摸到被單的皺摺和一層涼意,那裡的位置早已隨著其主人的離開而失去了溫度。

虛掩的門外傳來麵包的麥香和平底鍋的滋滋聲,堂吉訶德掀開棉被起身,走到廚房,看見穿著圍裙的桑丘站在流理台前,手上還拿著一雙長筷。

「您比我想的還要早起來……早餐的話要再等一下。」

桑丘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她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平底鍋上荷包蛋的熟度。

「因為桑丘不在旁邊,所以我就起來了。」

堂吉訶德走上前,彎下腰,下巴輕輕地靠在桑丘的肩膀上。桑丘的捲髮一抖一抖的,搔得他有點癢,但他也不在意。

「……好重,請您別這樣。」

「哪會重……」堂吉訶德小聲地咕噥,他明明就沒有把重心放在桑丘肩膀上。但那雙眼睛一轉,一個好點子又在他的腦海蹦出來——一個桑丘再聰明也想不到能如何抱怨的點子!

「那我換個姿勢,這樣就不重了吧?」

他從桑丘的背後伸出手,環在她的腹部前,然後十指緊扣,像一根沒有開口的繩子同時綁住了他和桑丘。她真小——堂吉訶德心不在焉地想,桑丘的身高甚至不到他的下巴。當她看向前方,堂吉訶德永遠只能看見她翹起的頭髮,再多也只能瞥見一小角眼睛,像紅寶石那樣埋在金黃色的瀏海底下。說起來,桑丘現在幾歲了——

「父、父親!」桑丘的叫聲打斷了堂吉訶德的思考。她像是受驚似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沒握穩的筷子也因此掉落在地上。堂吉訶德只好鬆開手,彎下腰來撿起筷子。在他重新抬頭時,桑丘正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她皺著眉,眉頭像兩輪湖面的波紋撞在一起,嘴唇微張,露出上下緊緊咬合的牙齒。她看起來既是驚訝,又是生氣,甚至還像是快哭了一樣。而那雙鮮紅色的瞳孔收縮著,像枝葉要抖落露珠,又泛著一層淺淺的水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

「怎麼了?」

「……不,沒什麼。」一陣沉默之後,桑丘收回了所有放在堂吉訶德身上的目光。她轉身從櫥櫃裡抽出一雙新筷子,然後重新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平底鍋上,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堂吉訶德洗著筷子的同時,她一邊用筷尖戳著蛋黃確認熟度,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請您下次不要再突然做這種事了。」

「嗯,下次我會先說一聲的。抱歉,嚇到你了?」

「這不是有沒有先說一聲的問題。」

桑丘無意間壓低了聲音。她希望自己的話語能傳進父親的耳中,卻又希望水花濺起的聲音能足以蓋過她的真心。

平底鍋上的荷包蛋已經因為剛才的小插曲而熟透了。父親喜歡吃半熟的,她有點懊惱地想。

早餐很快就做好了,堂吉訶德一邊跟桑丘聊著「荷包蛋要撒鹽還是沾醬油更好」或是「麵包要塗奶油果醬還是花生醬」之類的話題,一邊幫忙把盤子和餐具端到餐桌上。

「感覺已經好久沒吃過桑丘做的早餐了。」堂吉訶德切下一片荷包蛋放進嘴裡,露出了滿足的笑容——熟度正剛好。

「您在說什麼呢?我明明每天都會做早餐給您的……還是說您覺得三天已經算很久了?」

「嗯,說的也是。」堂吉訶德沒有去深究「三天到底算不算久」這件事,他把嘴巴裡的雞蛋吞下去,問道:「桑丘今天有什麼打算嗎?」

「沒有……或許會把家裡整理一下,再隨便看部電影吧。我請了長假,接下來還會有一段空餘的時間可以休息。」

「為什麼要請假?」

「這有需要問我嗎?」桑丘對他翻了個白眼。「如果我不請假,誰來照顧您?杜爾西內婭嗎?」

「我當然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桑丘。」他笑了。「但你這份心意讓我很高興。」

「……不客氣。」桑丘低下頭,不去看對面那張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的臉龐。「那您今天呢?要在家裡休息嗎?」

「我要出門去買點東西,至於要買什麼——這是秘密!」

堂吉訶德故作神秘,他眨了眨眼睛,把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只換來了桑丘又一個白眼。

「我沒興趣知道您要買什麼……需要我陪你一起嗎?」

「不用了!桑丘你就在家裡好好地看電影吧,我很快就會回家的。」

話已至此,桑丘也只好順著他的意,沒有再多糾結。自從出院之後,堂吉訶德表現出來的樣子簡直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仍是一貫的精神奕奕。桑丘清楚地知道,不論是他表現出來的行為,還是醫生的診斷證明,一切都證明了他除了失憶之外並沒有任何問題,但時間卻緩慢地滋養著她心中的不安,讓她無可避免地感到焦慮。也不知道是因為擔心父親是否又會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發生意外,還是擔心他失去的記憶會否像蝴蝶拍翼那樣,無聲無息地掀起更大的風暴。

桑丘在用餐的隙間窺探著堂吉訶德的表情。他微彎的眼睛往往像是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一樣,溫和而柔軟,以至於她每每回想起記憶中那個倒在自己身上的父親時,心中總會冒起一股奇妙的剝離感。

那是個禮拜五。

她剛下班,卻碰見了要去書店買書的堂吉訶德,便乾脆兩個人一起去書店,再去市場把晚餐的食材都買好。鄰近傍晚,路上都是要回家的人,把狹窄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桑丘把裝滿蔬果的紙袋抱在胸前,而堂吉訶德則是左右手各提一袋書,在她前面約兩三米的位置被人潮推著走,卻還是不時回頭看看她有沒有跟上——她的父親總是這樣。即便她已經從小孩長成少女,跨過叛逆的青春期,再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女性,父親對自己的關懷仍從未改變,始終如一,也像他們之間未曾改變的關係。

桑丘在視野的縫隙間看見堂吉訶德在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前停下了。她艱難地挪動腳步,好不容易擠過肩摩踵接的人群,才走到堂吉訶德的身邊,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路上的人太多了,她快被擠得喘不過氣來,連腳步都有點不穩,雙腿像是兩根竹竿勉強才撐住了身體。堂吉訶德低下頭來看她,瞇起雙眼笑道:「桑丘你真小啊,感覺一個不小心就會不見了!或許,我們可以學著影片裡的人,在你身上綁一個紅氣球?這樣就隨時都能看到你在哪裡了。」

啊,真是個有趣的玩笑。她已經沒力氣反駁父親那些幼稚的想法了。

正當桑丘想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無奈時,她的身後突然被用力推了一下,不知道是誰,是有意還是無意——但那些都不是重點。桑丘感覺自己的腳步只是一下踉蹌,便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柏油路。她不合時宜地想:像是舞台劇的演員。連戲服都還來不及換上,嘴邊只掛著一句台詞,便被推上了舞台。她甚至還來不及作出更多反應,只能徬徨地看著呼嘯而來的燈光,像聚光燈一樣照射——

突然地,一股力量猛地將她向後拉,力度之大甚至讓她以為自己的手臂被扯斷了。桑丘看不清周圍,只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隨後是手掌的一陣熱痛,以及食材和書本散落一地的聲音。直至她重新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剛才是堂吉訶德拉了他一把,反作用力讓兩人狼狽地跌坐在地上。下一秒,車子飛馳而過,不留情地碾碎了晚餐的食材。

看著柏油路上那攤亂七八糟的色彩,一陣後知後覺的恐懼摻著涼意湧上桑丘的背——要不是堂吉訶德拉了她一把,現在留在柏油路上的就不會是番茄的鮮紅,而是她血肉的腥紅了。

肩膀的痛楚強行將桑丘從不安拉回現實,她本以為是自己在跌倒的時候撞到了肩膀,卻發現痛楚的源頭來自堂吉訶德。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讓她動彈不得。桑丘從不知道父親的力氣可以如此之大,像他的手指能輕易地劃開皮肉,勾進她的骨頭。

這下一定留下瘀青了。桑丘一邊想,一邊轉頭想要讓堂吉訶德趕快放開自己,卻在看到他的表情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堂吉訶德的臉上沒有任何血色,慘白甚至更勝於他的髮色。他額上的冷汗密密麻麻,沿著顴骨滑落,滴濕了髮絲和領口。他張著嘴,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只是默然地瞪大了雙眼,像一個死不瞑目的人徒用空洞的眼神注視著桑丘。

「父親?您還好——」

未等桑丘說完,堂吉訶德便像是斷線的木偶一樣倒往她。凌亂的長髮像一塊白布,披在他們兩人身上。桑丘呼喊他的名字,搖晃他的身體,但任憑她的聲音再慌亂,動作再粗暴,堂吉訶德只是像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一樣,安靜地倒在她的懷裡。

幾乎是同一時間,桑丘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壞掉了。她的理性像一個水晶球碎在地上,液體和閃粉漫了一地,最終只能被送往垃圾桶而不再放在玻璃櫃的最高處。

現在回想,她一定是從當時就被改變了,被失去的恐懼所改變——

「桑丘?」

堂吉訶德的手在眼前晃動,桑丘回過神來,發現堂吉訶德不知何時已經把碗碟洗乾淨,換上了衣服,準備好要出門了。

「啊,嗯,怎麼了?」

「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我可以順路去買。」

她想了想,然後搖頭:「不,沒有。」

「我知道了。」

堂吉訶德說道,但他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繼續看著桑丘,像在等待她說些什麼似的。桑丘被盯得受不了,困惑地開口:「又怎麼了?」

「桑丘,你不給我慣例的那個嗎?」

堂吉訶德似乎等這句話等很久了,幾乎是在桑丘說完的瞬間,他馬上就接了下去。桑丘看著他眼睛和嘴角裡滿出來的笑意,一股說不出原因的焦慮也跟著冒起——她的父親總是會在提出那些「好點子」前露出這樣的表情。這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至少對她來說不會是。

「哪個?」

「當然是出門的吻別啊。」

堂吉訶德的語氣過於理所當然,甚至讓桑丘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啊?您到底在說什麼?」

「什麼『在說什麼』……之前的你明明每次都會主動給我一個吻別的。」

主動的吻別?桑丘快速地回想,好不容易才拉出一根記憶的線索:上次的吻別已經是她讀幼稚園時的事了,年月之久甚至不該用「之前」來形容。想到這裡,她便感覺胸口一陣悶痛。失去記憶的堂吉訶德簡直像一個孩童,用最天真的無心之言,最燦爛的笑容,殘忍地挖開她最血肉模糊的傷口。

「之前」是多久之前,「你」又是哪個你。

「嗯?我的桑丘?」

別喊那個名字,別喊我——桑丘幾乎要尖叫出聲。聽著父親用看向他人的目光喊出自己的名字是多麼可悲的事。她在一夜之間取代了他的妻子,而作為女兒的她——他們之間的一切——都被不屬於她的一切給塗抹過去了。像一個空有名號的國王,坐在不屬於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不屬於自己的一切是如何被放在手中,而她手中原本擁有的一切又是如何被奪去。

「不可能。」桑丘感覺苦澀浸透了自己的舌根,連她的話語都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甘。「……請您路上小心——」

桑丘說出了送別的話語,希望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把堂吉訶德送出門,可是未等她說完,堂吉訶德便彎下腰來,湊近了她的臉。桑丘甚至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對方嘴唇上的兩片軟肉便貼上她的皮膚,像蓋印章一樣按在臉頰上親了一下。

「因為桑丘不願意給我,所以我就主動來拿了。」

堂吉訶德狡黠的笑容像極了惡作劇成功的頑童,他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犯下過錯的意思,反而是充滿了藏不住的嘻笑。在大腦嗡嗡作響的吵鬧聲中,桑丘只勉強聽得見他模糊的話語,或許是「那我出門了」「很快回來」之類的,她不知道。直至堂吉訶德離開,關門聲像一個巴掌打在桑丘的臉上,耳朵的轟鳴被一下拍散,她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左臉頰像是燒起來一樣火辣辣的。

桑丘的右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臉頰,在皮膚相觸的瞬間,她忍不住呼出一口氣,卻搞不清楚這是滿足的嘆息,還是悲傷的惋歎。

不應存在的喜悅跟著恐懼爬上她的背,像荊棘刺入皮膚,勾出血肉。她本該痛不欲生,羞愧不已,跪在地上請求父親原諒如此骯髒不堪的自己。但這份痛苦帶來的快樂卻如此巨大,甚至壓過了痛苦本身。

愛著父親的日子是幸福的,也是絕望的。當她會因為堂吉訶德的一舉一動而心神不寧,因為他的氣息和笑聲而忘我,因為他每一次回眸中都有著自己的身影而滿足,她便知道堂吉訶德已經成為了她一生的不治之症。那是一種無法治癒的,銘刻在靈魂深處的疾病,如影隨形,隨著心跳和血液的脈動,如瘟疫地蔓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桑丘一直覺得自己能忍耐下去,而事實上,忍耐是擺在她眼前的唯一選擇。她絕不會,也絕不能讓堂吉訶德知道自己的感情。她的愛不求回報,只求她和堂吉訶德之間的關係能永恆不變,至死不渝——即使父親那樣稱呼她,即使父親主動要求她同床共枕,即使父親寬大的手撫上她的腰和腹部,他的體溫貼近後背,吐息落在耳畔,桑丘仍會忍耐下去,只求一切不變。她會一直忍耐,直到父親恢復記憶之後,他會為這一切越矩的行為向她道歉,而她會像個寬宏大量的女兒,坦然地接受父親的道歉。他們會像是看了一場評價參差不齊的B級電影那樣,用嗤笑和抱怨輕輕帶過這些試探著道德倫理界線的日子,然後重新將生活拉回正軌。

她是如此的深愛堂吉訶德,深愛她的父親。可是當父親的吻像一顆流星那樣落在她的臉頰上時,她這才驚恐地發現,那些被置之高閣的願望竟不知何時變得如此龐大。

她不曾想過一次。她在過去數千個夜晚裡去想,想她和堂吉訶德,想了無數次,想那些不可能實現的每一個平行世界裡,她和堂吉訶德會以什麼形式相遇。而在每一個夢的終焉,她總會無可藥救地愛上堂吉訶德。像一塊拼圖永遠只能與另一塊拼圖咬合,才能變成完整的形狀。而現實是,她仍然是桑丘,而堂吉訶德仍然是堂吉訶德,他們的血緣是一根扯不斷的紅繩,綁在彼此的脖子上。

但是,當父親的臉龐湊近她,便像是把她無數次夢見的場景搬到了現實。堂吉訶德脖子上清晰可見的筋像一條往前延伸的道路,邀請她走向未知的深淵,而臉上的吻像一記錘子敲下,打碎了她注定要忍耐一生的堅持。

她的願望實現了。無知的堂吉訶德以一種不同的形式,超越了親情應有的愛,帶著不應該的,性的熱情靠近她,竟無意地回應了她多年以來不求回報的感情,而她卻悲慘地為此感到快樂。更悲慘的是,她竟有一瞬希望父親永遠不要找回那些記憶。

這一定是對她的懲罰。

是神明的懲罰,對她不潔的思想,不孝的言行,以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形式降臨在她身上。

桑丘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裡低泣。

「堂吉訶德先生?」

堂吉訶德駐足在花店前,正打量著哪種花更能討得桑丘的歡心,卻聽見一聲呼喊從自己的背後響起。他轉身,瞥見來者的同時在心中發出一聲輕笑:呵,是那個把他當作瘋子看待的醫生。但他還是露出禮貌性的微笑,向中年男人點點頭:「您好,醫生。」

「啊,真的是你。你身體好點了嗎?」

「托您的福,一切都很好。」

「你的女兒呢?也還好嗎?」

女兒。

那股無來由的焦躁又冒起來,像落在手背上的點點火星:不痛,卻無法視而不見。

「如果您是在說桑丘的話,她過得很好,一如既往。」堂吉訶德邊說,邊心不在焉地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另外,醫生,請容我再提醒您:我沒有女兒。」

中年男人的眉心堆出幾道憂慮的皺摺,他推了一下眼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堂吉訶德先生,恕我直言,難道你就不想找回記憶嗎?」

「醫生,我從不覺得自己有失去過任何記憶。」

堂吉訶德重新把目光移到插在水桶裡的花束上,他有意無意地用指腹擦過花瓣和枝葉,任由盛在上頭的水珠染濕自己的手掌和袖口。

「更何況,我現在過的很好——我敢說,甚至比以前還要好了。既然一切都很好,那我何必執著於尋回那些真實性存疑的記憶呢?」

男人陷入了沉默。堂吉訶德也懶得猜想他心裡藏著什麼想法——是痛斥他的天真?因為他的逃避心態而無奈?還是惋惜他的自甘墮落?可他是多麼的快樂。他的身邊有桑丘,而桑丘的身邊有他。如果這也能稱之為墮落,那麼他願意永遠住在地獄裡頭。

「……我明白了。如果你隨時改變想法,就聯絡我吧,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似乎是發現自己再如何努力也說服不了堂吉訶德,中年男子輕歎了一聲,然後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堂吉訶德。

「我會考慮的。」堂吉訶德接過那張名片放進口袋,他暗想:等回家就把名片給丟了吧。

桑丘整理好情緒,擦乾了眼淚,又隨便挑了部電影,把聲音調大,好讓電影的聲音能壓過腦袋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她關剩玄關的燈,慵懶地半躺在沙發上,聽電視裡慢悠悠地放著古典樂,看男女主角的相遇。忽然地,大門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桑丘馬上坐了起來,只見堂吉訶德右手推開門,左手則是神神秘秘地藏在身後,但他卻沒想到其中一支花已經高高地突出他的肩膀,讓桑丘一眼就看出了他藏著些什麼。

「啊!桑丘你先暫停一下電影,等等我也要看!我喜歡這部。」

「重頭開始播放不就好了?」

「不行,這樣的話你就要重看前面的部分了!」

桑丘只是無聲地在心裡回話:你想要重看幾遍我都願意陪你重看。

「話說回來,你要不要猜猜看我買了什麼?」

「不就是花嗎?你一進門我就聞到花香了。」

「啊……說得也是……」

堂吉訶德的語氣透出一絲沮喪,卻又馬上被喜悅一掃而空:「親愛的,這是送你的。」

他從背後拿出一束金盞花,幾束滿天星稀疏地點綴。花朵開得嬌豔欲滴,像大顆大顆的寶石鑲嵌在嫩綠的枝葉上,花枝招展地堆在眼前;滿天星是收斂的精緻,像珍珠繡在綴滿蕾絲的黃綢緞上,香氣徐徐地瀰入鼻腔。

「和你的髮色一模一樣。」堂吉訶德補充道,語氣中充滿了期待。

桑丘有點遲疑地接過花束。她本身並不討厭花,更何況這是堂吉訶德送的,再討厭也能硬生生改口成喜歡。她固然高興,但更多的是對父親錯誤的期待難以忍耐地感到抱歉。花朵的黃是星星、是太陽、是照亮一切的黃;而她髮色的黃不過是膽汁、是眩暈、是病懨懨的黃,正如她痼疾的感情——

「謝謝你。」桑丘生硬地說。「我先去把花插好。」

她在堂吉訶德的輕笑中頭也不回地逃離,從櫃裡找到花瓶,一枝一枝地抽出花朵,又一枝一枝地插進瓶口。每抽出一枝花,心中的喜悅便多一分;每插進一枝花,心中的傷口便深一寸。金盞花或許像她的顏色,卻更像堂吉訶德:一種只能遠觀的美麗,只得嗅聞的芳香。被她雙手剪下的花朵最終也只會枯萎。

等桑丘把花瓶擱在桌上後,她這才發現堂吉訶德已經脫下外套,用放鬆的姿勢躺坐在沙發上,還拿來了一大張毛毯。她走過去,落坐在離堂吉訶德最遠的位置,對方卻自發自覺地湊上來,用毛毯把她和自己捲在一起。堂吉訶德隨即按下遙控器上的播放鍵,若無其事地用電影裡的爭吵聲蓋過桑丘的抗議。

桑丘知道自己總是拗不過他,只得輕歎一聲,讓自己不去想父親搭在她腰上的手,更不要去想他們的體溫如何在毛毯下滲透了彼此,像一球冰淇淋甜蜜地融在口腔裡——他的溫熱會在每一次心跳裡流遍她冰冷身體的每個末端,像神明把呼吸吹進泥偶的身體裡,生命這才活起來。

電影裡的男人不僅打碎了玻璃杯,也打碎了桑丘神遊的思緒。她嚇了一跳,卻感覺父親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更用力了,把她受驚的顫動壓了下去。桑丘用眼角餘光悄悄地看堂吉訶德專心致志的側臉,他的臉龐一幀幀地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像他本身也是一部電影似的,而桑丘是這部偉大作品的唯一影迷。

堂吉訶德的一切都讓他著迷。他月光似的長髮、白晢的皮膚、溫柔的微笑,乃至於他指尖的每一個動作,滾落的每一聲呼喊,都是深不見底的淵海,只讓她隨著時間沉得愈深。但最讓她沉醉的,是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父親的眼睛是透亮的紅寶石,當雀躍或喜悅落在他的瞳裡,便像浮光躍金的湖面,更像裝滿了世上所有星星的宇宙:父親的眼睛在一個更遙遠的彼方讓她看到了一切。

桑丘看他的眼睛看得出神,因而被他突如其來的目光嚇得心跳也漏了一拍。

「我們也跳舞吧,桑丘!」

電影裡正放到舞會的場景,堂吉訶德的話語混在圓舞曲的旋律當中,卻比任何樂器的聲音都還要清晰。他拉著桑丘的手站起來,毛毯從他們的肩膀滑下,像一件禮服的裙擺拖在地上,散成半圓的樣子。

「我不會跳舞——」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不會!」

堂吉訶德歡快地笑了起來,他牽著桑丘胡亂地轉圈,腳步像踏在草地上一樣輕鬆:「只要享受快樂就好了!」

是啊,她現在很快樂,但她可以盡情地快樂嗎?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拉成極長的殘影,只留下一片灰濛的顏色。但堂吉訶德的臉龐是如此明晰,像烙印在她的眼球上似的。罪惡感又像潮汐漫上來,但桑丘卻想:就讓她抱樑而死吧。

像電影裡頭的,男主角牽著女主角的手旋轉,鏡頭定格他們快樂的臉龐,撕裂了背景的時空。而堂吉訶德牽著桑丘的手旋轉,這份感情撕裂了除他們以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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