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校门看来也被拆干净了。”风笛将车随意一停，示意副驾上的号角下车。

“嗯。维多利亚皇家近卫学院，终究还是基本上什么都没剩下。”

“我们回来就是为了评估这个地方变成了什么模样，虽然早有预期，但这个样子也确实……唉。”

“维多利亚……唉，维多利亚。不多说了，进去看看吧，风笛。”

风笛还记得毕业的那一天，同学们像是从普通的学校毕业一般说笑。一起徒手翻墙的炮兵科和军事理论科教官，游荡在钢琴室的幽灵猫，隔壁西尔军事学院退学的瓦伊凡……大家对着各自的服役单位，装作伦蒂尼姆的巨变没有发生过，装模作样地对着维多利亚的余晖敬礼，私下向家里传递或真或假的消息。

“号角，你毕业的时候，家里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情，但我们家是注重荣誉的，和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不一样。”

“那我是多的那一边，还是少的那一边？”

“你是例外。和那位炎国的留学生一样，你们不用考虑那些祖宗们的事。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感觉有点羡慕你们了。”

“但我也不能像书里写的维多利亚大小姐一样每天有下午茶喝，那时候我还得和家人一起做农活。”

“我能接受。”

“真的吗？”

“我听说你……我听说，你向议会提出了退役申请。”

“号角。我感觉，还是罗德岛那边更适合我。”

两人漫步在为了维多利亚的荣耀而建设的石板路上，但随处可见的碎石早就将这原本的荣光糟蹋到不忍直视。任何一个以维多利亚为傲的人要是知道这片地方变成了即将被议会清理的废墟，心情都会碎得和远处被炸烂一半的教学楼一样。

“为什么。”

既然这是两边都心知肚明的事，那简单聊聊也没关系。

“队长，你也知道，我是为了维多利亚而战的军人。小时候爸爸妈妈哄我睡觉的时候，我也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听着蒸汽骑士的故事长大。那时候，国王刚刚上了断头台，议会听起来还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还能相信未来大体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平，考上军校的自己还能建功立业，最后如果幸运的话，能在全身完整的情况下安享晚年。”

“那这方面我比你幸运。我在看着家里的勋章墙的时候，旁边总会记录下这一战里面我的先祖少了哪个身体部位。”

“接下来我上了军校，也补了你说的那门课。我入学的时候丽塔学姐就已经作为优秀毕业生出名了，不仅是作为白狼伯爵的后人，而且也是绩点超群的学霸。一本被你翻烂的《帝国军事史》到我毕业的时候已经被教官们拍下照片，作为勤学苦练的典型传扬，你的去向最后也成了校报的头版头条。”

“不过既然你也进了风暴突击队，那你的成绩也不是挺好的，除了机械修理以外。”

“别提了，我就是学不好嘛。后来，我跟着你加入了风暴突击队。学校的训练很辛苦，但风暴突击队的任务更辛苦，每天一醒来就是远超训练的长途行军，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不想松懈，你带着我们到处打仗，来来往往也过了好几年。再后来，就是小丘郡的事了。”

号角的脚步声停了一下。两人也都清楚，这些事情还是不提为好。

“独自离开的那一天，我没能睡着。我尝试着默念着蒸汽骑士的故事……但我睡不着，而且我也没那么傻。军校教会了我读书写字，后面的事也让我被迫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维多利亚就算和平了，那几个公爵还在明争暗斗，我留在城里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以你想走。”

“抱歉，丽塔。”

号角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一直跟着她的瓦伊凡。

“这里没有人，所以我才敢说这件事——我们一起走吧。”

“……对不起。我不能走。你知道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风笛！”

“到！”菲奥娜虽然不明白号角打算做什么，但长久的习惯已经将她掰回了过去的样子。

“风暴突击队的格言是什么！”

“战术使人思维明晰，纪律使人意志坚定。勇敢能够击溃邪恶，仁慈能够拯救生命！”

口号回荡在已经失去围墙的校园内，瓦伊凡对着白狼呐喊，但白狼却没有感到一点愤怒和不甘。

“风笛……不，菲奥娜。我们战斗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的，不要再说下去了。”

“不，我要说，因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阿比盖尔、亨德森、格温……他们都为了维多利亚人牺牲了。不是为了什么虚幻的英雄故事，而是人，是每一个人，是现在还在维多利亚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的人。我虽然是贵族，但正因为是贵族，所以从小时候起，我就被教导着这样一个朴素的事实，大家养育我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奉献的。战争结束了，但责任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所以我不会走，菲奥娜。”

丽塔报出那一串名字的时候，菲奥娜知道一切都将结束了。虽然那是一段久远的往事，但那些过去的分量不会减轻，她也只能一直背负一切，至死方休。

夕阳西斜，两人沉默着走遍了整个校园。一切景象都只不过是在重申踏入校园那一刻的结论——这块地方已经不能原样重建，要么另做他用，要么推倒重来。

最后，两人来到了曾是操场的一片平地。草垛点缀着这曾经浸透了无数维多利亚军人汗水的土地，而如今的操场只剩最后两人的凭吊。

直到这时，丽塔才开口问道：

“菲奥娜，我不相信你劝我离开的理由只有这点。要是我真的想放弃的话，你也能用完全相同的话来劝我。”

沉默。比上级要求的肃静更加沉默。终于抓住真相的丽塔转身握住菲奥娜的手，两人的视线都无法从对方离开。

“你真的不知道吗？菲奥娜，既然你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那为什么要问我？”

既然这是两边都心知肚明的事，那全部坦白也没关系。

“丽塔。”菲奥娜向前一步，军靴踏出丽塔熟悉的声调。

“说吧。”

“我喜欢你。”

“嗯。”

号角其实并没有感到意外。伦蒂尼姆停战后的那几天，两人在酒吧里买醉时，她的眼神根本骗不了自己的眼睛。逝去的战友、幸运的矿石病报告、共舞的邀请，那些话题都溶在酒精里，随着血液一同流淌，然后在眼神的交互中不断沉入心底。在典范军中生死与共的她们也早就失去了过去的上下级关系，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看不见彼此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她喝到快要吐的时候，还装着喝醉趁机靠在菲奥娜的臂弯里。那种温暖已经比午后的红茶更为醇厚，想要永远依靠的欲望根本无法抑制。

但直到这一刻，丽塔都可以拒绝。她可以一走了之，然后用公务推脱到恢复朋友关系为止。她是斯卡曼德罗斯家的淑女，如果拒绝的话，有很多人会为她说话的。

但她没有拒绝。

“我能把这个回答，当成同意吗？”

号角没有说话，将风笛拉到面前，黑色的瞳孔压在下属的鼻尖，双方的吐息在旷野上交融。

心跳加速是训练的日常，而对于在战场上数次濒死又数次幸存的她们而言，那更是完全不陌生的体验。

只要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就好。

但这次不一样。

既然这是两边都心知肚明的事，那做到最后也没关系。

于是，结果也不一样。

唇齿刻划痛楚，泪雨浇灌欢愉。

大地孕育生命，生命反哺大地。

“你弄疼我了。”第一次结束的时候，号角将被弄乱的头发从眼前拂开，双眼露出只有战场中显露过的血红。

“对不起，长官，我……”

“没关系的，我好久没有感觉到这么兴奋了。”号角轻松地将还在迷醉中的风笛推倒，顺势咬了一口她的肩膀，两滴鲜血从鲁珀的牙痕中渗出。但风笛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盯着面前性情大变的号角，盘算着要不要按照学校教官教导的方式挣脱她。

“菲奥娜……白狼的威名不止有训练和战场上的那一面，而你将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丽塔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双手轻轻搭在菲奥娜的肩上，一点也没用力。

那不是什么不容拒绝的命令，毕竟丽塔没有按口令让她的下属服从，但她点了点头。

于是，白狼身下的瓦伊凡直到精疲力竭为止，都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月升日落。

“给，绷带。”号角的双瞳恢复了正常，后知后觉地跑回车上，从后备箱拖出战地医疗箱帮风笛包扎。

“你现在才想起绷带的事是不是太迟了？要是真的伤口感染了，我……”

“抱歉，我一定会让你在一年之内掌握主动权的。”

“也是，我感觉如果提出更过分的要求，自己在未来会莫名心软。”风笛站起身，将身上的干草尽数抖落。“走吧，下次再来。”

“下次，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明天还有活要干，先回去再说。”

号角跟着她曾经的下属，双眼目视前方，脚步坚定不移。

但是维多利亚皇家近卫学院，既没有维多利亚，也没有皇家，更非学院。只有平地上一处浅浅的凹痕示意，它的优秀毕业生曾经来过，又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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