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

已经逐渐入夏，连日攀升的高温蒸腾着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灰崎一年四季穿着的黑色棉t恤吸饱了水汽，像是第二层皮肤般，紧紧扒在他身上。他面朝微雨，揪起领口，像是分离杯子蛋糕的衬纸。雨丝趁机滑入他的胸膛，成股流下的冰凉带来了一时的清爽，虽然很快被皮肤的热度同化，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加快脚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心里惦记着出门前放在窗台上的小熊，担心它被乱飞的雨滴打湿，只好趁着休息时间回去关窗。虽然灰崎嘴上不承认，但水神矢暂时不在的几日，他确实没法妥帖地照顾自己了。水神矢这个人，恋爱的时候也像水，润物细无声地把你包围，直到冷风吹过战栗才惊觉。

……

野坂悠马顺着导航，停在目标点的公寓楼下。为了应对提前到来的世界比赛，在全国高校校队排名赛还没举办的情况下，足球协会要求各校队每个位置推荐一名球员，集中参与封闭式训练。球队分了新宿舍，如果想指定室友，可以自行报名。他看到这个消息时，早已经过了最后的期限，但没关系，不用他操心，西荫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搬家那天，他甚至没有出面——脑瘤手术，让他这个甩手掌柜做得理所当然。

他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西荫早已把地址发给他了。一梯两户，一户两室，四间卧室一字排开。402，上到四楼，第二扇门。进入客厅，左边是中场鬼道有人和前锋豪炎寺修也的房间，他和西荫住在右边。野坂顺着指示，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微雨连绵，带来一身潮湿，他不愿直接让外裤与干燥温暖的被褥接触，转了一圈，最终站定在窗前。隔壁401住的也是球员：队长/守门员円堂守，后卫风丸一郎太、水神矢成龙，还有前锋灰崎凌兵。

王帝月之宫大学的足球部是今年才组建的，野坂对这些人的了解仅限于比赛录像，但多少还是眼熟。只有这个灰崎凌兵，他确定没见过。资料显示，他是星章学园大学部的一年级生。没有经过正式比赛的检验，就被推荐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容小觑呢。手里的屏幕发着微光，少年的证件照上，那只没被灰发遮住的眼尾像一柄锐利的弯刀。野坂微眯着眼，一目十行地将表格上的文本扫过。面前的玻璃映出的人影与手机上的人像重合，野坂发觉，隔着朦胧的雨幕与他对视。

确实是凌厉的眼，野坂咽了口唾沫。柔和的波浪卷发遮不住那双眼睛，如同一击毙命的毒蛇，隐蔽的纹路绝不会让尖牙戳穿皮肤时的痛感减轻分毫。大抵是手里的鸳鸯奶茶太浓，他术后静养的身体承受不住咖啡因的侵袭，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作响。他在紧张。灰崎若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咚”地关上了窗，恰好合着野坂的心跳声。

2 噪音

音响的声音刻意调到最大，悠扬的小曲竟有些炸耳。一曲终了，灰崎把还附在自己身上喘息的水神矢一把推开：“下去……重死了。”他故意不去看水神矢有些委屈的神色，只希望对方不要注意自己发热的耳尖。虽然时间不算短了，两人的关系在球队里也不是秘密，但灰崎总觉得自己还没有习惯“男朋友”的身份。彻底地将自己在水神矢面前打开，这让他觉得很恐怖。水神矢总是一副温柔的模样，仿佛灰崎做什么都会被他夸奖，但越是这样，灰崎越是羞耻，这种感觉折磨着他，如同钝刀割肉。倒不至于讨厌，没人讨厌鱼水之欢。他只是觉得非常不安，又觉得自己不安得毫无道理，进而进入新一轮莫名其妙的消沉。

“你想先洗澡吗？”水神矢对着灰崎的后背，柔声询问道。灰崎无言地摇了摇头，没有看他。直到听到卧室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灰崎僵硬的脊背才放松下来。他顿时注意到，凝视着毫无花纹的窗帘是一种多愚蠢的行为。他重重吐了口气，“哗啦”一声，泄愤似地将它分开了。

几乎是同时，对面402的窗帘也打开了，野坂那张总是帅得让人咬牙切齿的脸，隔着两扇玻璃映入灰崎的眼帘。他身后的西荫正把搭在臂弯处的浴袍覆上光裸的肩背，嘴里还说着些什么，但灰崎听不清楚。都是成年人了，灰崎自然明白，休息日里双人房暂时关上窗帘，以及两人暧昧的距离和眼角的欲色，到底代表着什么。他下意识想，自己和水神矢，也每次都这么明显吗？

就一愣神的功夫，野坂居然好意思抬手冲他打招呼。灰崎心里暗骂，野坂真不要脸，刚做完那种事，就能像没事人一样跟他寒暄。他冷淡地点了下头，又扯过饱经摧残的窗帘，隔绝了对方的视线。

……

野坂望向再度恢复纯白的窗口，顿时有些困惑。灰崎凌兵，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呢。应该没惹他吧？是因为对方就是难相处的个性吧。

“野坂桑？”西荫发觉自己的话语没有引起野坂的反应，轻声呼唤道。“哦，我在听。我和你有一样的看法。”野坂紧急回忆刚才一心二用记录下的信息，“做得不错，西荫，你越来越能帮到我了。”

“野坂桑……”

“西荫，我之前说过了，你愿意的话，叫我悠马就好。”野坂回首微笑道，“你总是这样，我感觉我也改不了口了。毕竟，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吗？”

“是。”西荫脸颊微红。总觉得，野坂答应自己的告白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他从没想过，能把那天边的月亮一般的人握在自己的手心。“野坂桑……不，悠马君。能跟你认识，相知相许，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野坂嘴角微笑的弧度丝毫没有改变，宛如那无机质般的眼瞳，总让西荫捉摸不透，却又不得不拜服于它们的美丽。还好，野坂很快开口了：“对面住的灰崎和水神矢，是情侣吧？”

西荫一愣：“应该是的。水神矢……相当关心灰崎。”

“看来我的感觉没错。”野坂点头。照这么说，灰崎锁骨之下那半掩的红痕，确实是吻痕没错。

3 秘密

灰崎从未想过，对他百依百顺的水神矢也会有反对他的一天。日本队混进了叛徒，那位名叫一星充的选手，让豪炎寺负伤，也让鬼道被带走调查。灰崎去找过教练，也跑到协会申诉，得到鬼道暂时无法洗脱冤屈的结果，只能把气撒在始作俑者身上。然而，水神矢居然把他拉住了。

“灰崎，你不能这样，”水神矢语气柔和，却死死地抱着他的双臂不撒手，“你这样只会让自己也失去资格的！”

“那就放任这家伙逍遥法外吗？！”灰崎奋力挣扎着，第一次对水神矢的力量刷新了认识。水神矢执拗不放，直到两人保持着扭曲的姿势走到僻静处：“总之你不能动手。要是生气，你就打我吧。”

“我打你做什么？”灰崎怒极反笑，“你觉得我是那种控制不了情绪，随便找人发泄怒气的家伙吗？”

“我没有那么说。”水神矢抿着唇，没有下半句了。灰崎看他的表情，原本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起来了。他真就蓄力一拳，重重锤向水神矢的肩膀。水神矢被他突然的力道撞得歪倒在墙上，明明疼得嘴唇都发白，却还是硬生生停住想扶住痛处的手。灰崎看他强忍，感觉好没意思。“你不用这样，我不需要。”灰崎冷淡地抛下话语，离开了这让人心烦的地方。

他心里很乱。不只是因为一星，他对水神矢也是积怨已久。水神矢到底有什么不好？他说不出来，但就是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最焦心。他需要自己的空间来慢慢想清楚。灰崎独自回到宿舍，站在窗前，呆呆地望向402的窗口。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他的身体就自己行动，登上窗沿，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两米外的窗台。房间没人，窗户开了半扇用于通风，厨房里有切西瓜的声音。灰崎无声地顺着室内走廊，溜到对面的房间，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豪鬼两人的行李箱被搬走，两张床也只剩下最基本的床垫。灰崎站在那里，心里有种酸涩的感觉，他感觉脸上湿了一块，但他选择用放空自己来逃避情绪。身后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灰崎手忙脚乱，一边狂擦眼泪一边掩上房门。他听到西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两分钟后，客厅再次传来动静，野坂回来了。

灰崎本就不太好使的大脑彻底处理不了现在的情况了。他的自尊又让他没办法厚着脸皮走出去，然后解释他怎么爬窗过来，又悄悄潜入鬼道的房间，还在这掉小珍珠。说真的，不如让他从这里跳下去吧，反正也不一定死，灰崎自暴自弃地想。

天都黑了，西荫和野坂就跟死外面了一样没动，灰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想。如此看来，倒是要在这里过夜了，还好近日的天气宜人，在床垫上对付一晚，不算什么。只是出来得太突然，他的手机遗落在自己的房间，没法告诉水神矢自己不回去了。啧，不过现在，自己跟他算是在冷战吧，没准不报备才是正常的。

灰崎就这么一直等。他靠着门快睡着时，野坂和西荫的交谈声把他唤醒。

“悠马君，水神矢在群聊里说，灰崎不见了。”西荫的声音从客厅的方向传来。

“嗯，我也看到了。”野坂回应道。

“似乎其他人已经说要组织去找了。”西荫补充，“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呢？”

“你跟着冰浦他们去找找看吧，算是我们王帝月之宫也出了个代表。”野坂顿了顿，“麻烦你了，政也。”

“不，悠马君，这对我来说……”

“行了，你快去吧，别耽误了。”野坂打断。

大门开关的声音传来，西荫出去了。

野坂这家伙，就会指挥西荫，自己啥也不干。灰崎觉得，他还是得找个机会离开。只要野坂不在客厅，就能直接走402的大门出去，假装刚从外面回来。他听说，野坂大病初愈，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晚睡。等到野坂去洗澡或者睡觉，他就能——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传来。灰崎下意识认为与自己无关，如果不是他突然发现，是自己的手环在作响的话。

身后倚靠的门板被拉开，灰崎失去重心，躺倒在野坂的面前。野坂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让灰崎看不透他的视线落在哪里，只感觉一瞬间全身的每一寸都被野坂打量了个遍。这对灰崎来说，几乎算是骚扰了，偏偏野坂像是死机了一般，甚至没有伸手把他拉起来。

……

野坂有些意外，大家都在找的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自己的宿舍里。但他很快缕清了前因后果——结合灰崎对鬼道出事前后的表现，这不是一道困难的推理题。

“我还说试一下手环的隐藏功能，没想到这就派上用场了。灰崎同学，做自己的事情也要注意时间哦。”野坂笑了笑，装出一副不想戳穿灰崎难堪的心事的样子，“但是灰崎同学，你要怎么跟大家，特别是水神矢同学解释呢？关于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到我这里。”

灰崎撑着地爬起身，心知脸已经丢了，只能尽量把损失减到最小：“别告诉其他人。”反正野坂这家伙跟他也不熟，等比赛一结束，谁也不见谁。“你要是敢出去乱说……”灰崎将牙咬得格格响，“别怪我不客气。”

“是吗？灰崎同学，现在可是法治社会。”野坂就是突然想呛他一下。看着灰崎要炸毛，又立即安抚道，“但我不会说出去的。让我来想想……你就说，你是到人少的场地训练去了。”野坂带着灰崎走到窗边，指向一处被树荫遮盖了七八分的球场，“那个地方很隐蔽，连清洁工都很少往那去，我估计没几个人会去找。但是离我们宿舍很近的，你走小路，五分钟就能到。”野坂又把路线说了一遍，“记住了吗？你待会就顺着那条路走回来，假装在大路上跟他们碰见就好了。”

灰崎心知这是最好的决定。他正想回隔壁换鞋，野坂叫住他：“等等。你的鞋没被穿走，水神矢应该注意到了。”野坂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鞋盒，“我买来备用，没穿过的。嗯，但是你为什么换新鞋……”

“他不会问的。”灰崎打断野坂，“就算问，我也可以不回答。”

野坂挑眉：“真的吗？可是他看起来很担心你啊。”

“我没必要像你一样哄着他。”灰崎想到野坂和西荫的相处模式，“我不需要他做多余的事，所以我也可以让他不要多余地问。”

“是吗……”野坂一愣。

“觉得不正常吗？”灰崎觉得今天的自己格外多话，“没关系，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现在让开吧，你只要把嘴闭紧，假装没见过我就好。”他光脚踩上楼道冷硬的地砖。野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楼梯间里回响：

“正常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呢。”

灰崎顿住，半只脚还留在门框以内。野坂的视线如此灼热，仿佛要在他背上烧出一个洞来。

“问我吗？你指望错了。”一个不正常的人，是没办法替另一个不正常的人解答疑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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