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咔嗒，咔嗒，咔嗒...”

桌上摆放的小钟按着一秒一步的频率一丝不苟地转动着，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哒哒哒哒哒哒哒...”

而伴着这发条与齿轮啮合的声响的，是高跟鞋愈发不耐烦地敲击地面发出的阵阵脆响。

“咔嗒，咔嗒，咔嗒...”

“哒哒哒哒哒哒哒...”

“咔嗒！”

“唉…终于结束了。”

在秒针与分针完美地在刻度12之上交汇的时刻，几乎是同时，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把抓起地上歪躺着的手提包，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电梯口，按下按钮，随后抓起口袋里的手机，漫无目的地划着屏幕，随手点进了某个不知为何要打开的应用。

“6月23日，星期一，阴转中雨。”

“真是倒霉，上周积压的工作全堆在了今天不说，还碰上这种鬼天气。”我忿忿地默默咒骂着，“上次下雨之后，伞也忘记重新收进包里了，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倒霉的事情全都发生在了今天！！”

或许这就是我的人生底色吧，幸运女神似乎从来都没有眷顾过我一次。小学的时候，父亲带走了家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第三者私奔，从此与我和母亲再无联系。而母亲也因为这件事从此一蹶不振。酗酒，赌博，彻夜不归，最终在我高中的时候，她选择了解脱，在一个夜里跳入江中，告别了这个世界。从那以后，我所能依靠的只剩下我自己。学业与生活的压力一次次将我的精神击溃，重组。他人人生中那段所谓的美好青春，在我眼中却早早蒙上了阴翳。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爱情，直到拿到那张轻飘飘的毕业证书，收到那封再平常不过的offer，我才有了那早已陌生到近乎忘却的一点点安全感。

随着“叮”的一声，我默然踏入电梯间。周围西装革履的人们也同样沉默着，看似不同的面容上却挂着相似的疲倦，冥冥预示着我未来数十年的人生。

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生活中的一切都渐渐地像这天气一般，褪去了色彩，留下的是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灰白色块。人、事、物...都好像愈发单调、冗乱。一排排钢筋混凝土搭建而成的舞台，配上聒噪而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就像是一部全天候24小时演出着的三流戏剧一般，试图将我化作舞台上摩肩接踵的群众演员之一。

“总好过没得选择，对吧。”我悄悄安慰自己道。

不知不觉，我已经离开电梯，挤过闸机通道，穿过感应门，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写字楼门口的顶棚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爿边界分明的安全区，给了我这个没带任何雨具的倒霉蛋一丝重整思绪的喘息之机。

“还是，去11号吧。”我自言自语道，“离这儿不远，借把伞再去地铁口吧。”

草草地决定后，我拎起手提包盖在头上，小跑着向雨中奔去。

11号，那是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小清吧。一般来说，被众多写字楼簇拥的清吧应该会是上班族们退勤后的绝佳去处，但也许是因为装修的缘故，这家小小的清吧却几乎在任何时间段都没有什么酒客或是猎艳之人。说是因为装修的缘故也并不算过分，这家清吧的柜台与座位几乎都藏匿在玄关的隔墙之后，小小的店面玄关处仅留的一处展示区域，也只是被放上了几株精心打理的盆景园艺，以及一把古典吉他。哦，对了，它甚至都没有显眼的店招与展示板，只是在外立面上悄悄用拉丝工艺金属嵌着“11号”这三个字，低调地向外人告知自己的存在。

与这家特立独行的小酒吧的邂逅，是在一个深夜。那时的我在附近的商业街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蹒跚地走在路上，再之后的记忆，就是醒来后映入眼帘的11号的吧台，以及吧台后那不苟言笑的店铺主人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经历太过离奇，太过巧合，又或许是命中注定和它的缘分吧，从此以后，我便成了这家11号的常客。某种程度上，它或许已经成为了我逃避现实的一块小小的自留地。

伴着高跟鞋敲击砖石地面的哒哒声响，我慌乱地冲到了11号门口。我的薄外套虽然被打湿了，但里面的衬衣还干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起来，这个月来了快有四五次了吧。”我悄声嘀咕着，推开店门，有些束手束脚地走入店内。

“有人吗...”我从玄关隔墙处悄悄探出脑袋，小声问道。

“是你啊，随便找个位置坐吧。”

我没接话，悄悄地把外套挂在墙上，随意地将手提包放在柜台下的置物篮，拉开酒凳坐下，下巴靠着手背，默默地注视着吧台后陈列着五颜六色瓶瓶杯杯的小小酒柜。

射灯的灯光微微带些黄色，柔和而温馨，悄悄地晕在被擦的锃亮的木制吧台上，像是女孩子的肌肤，让人不由得想用手指摩挲于其上。柑橘的清香混着些许焦糖味，携着淡淡的雪松木香氛气息，在我的鼻尖处雀跃。雨声在墙壁与门窗的隔绝下，和着吧台后不时传来的杯盏碰撞声，竟也显得悦耳起来，与音响内柔和的节拍与慵懒的女声相映成趣。

啊，每次走进这里，身心都会变得放松起来。带上一本书，点上一杯阿佩罗橙光，看着吧台后店主的背影坐上一个下午，这就是治愈坏情绪的最佳良药。

“Easy Living, Billie Holiday主唱。”店主看着我说道，“今天来点什么？”

“老样子，来一杯阿佩罗橙光。”我笑了笑，“经典的就好。”

店主转过身子。我抿了抿唇，把视线移开的时候，无意间扫过吧台另一端，那个披着长发，穿着米白泡袖杉和黑色牛仔裤的熟悉的背影。

之前来11号的时候，我也见过她一两次，也算是我在这家“人迹罕至”的酒吧里唯一一个见过不止一次的人了。和之前一样，她今天也坐在吧台最里面的座位上。她侧着头，像是在鉴赏什么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似的，出神地望着砖墙上挂着的一张挂画，手指在吧台上轻敲着，发出阵阵微响，坐姿随意却又优雅，就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吸引他人的目光。

“哈…今天也是一样吗，”我默默在心里念叨着，“想看到她的脸，还真是比绩效拿A还难呐。”

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之前在11号遇到她的时候也是如此。11号里几乎见不到其他客人，因此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好奇心驱使着我不住地往她身上投去目光。然而，吧台上的物件却像是活了一样，总是能够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完美地挡住我的视线。酒瓶，餐具，绿植，摆件，店里的一切都像是围着她转的小精灵，为隔离我的视线费尽心机。就连店主都像是和她配合好似的。有一次我尝试向后靠去，变换角度，店主却在那一瞬间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拿着桌布，开始擦拭台面。结果自不必说，她被店主的身体挡得严严实实，我只得就此作罢了。而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则少了些戏剧性的情节。吧台上方的射灯坏了两个，阴影投射到她的脸庞上，让我进店时的小小期待泡了汤。

我看着她的背影，手指在台面上画着圈，自觉有些自讨没趣，便重新将视线移回了店主身上。

“也不是非看不可嘛。”我嘟起嘴，小声嘀咕着。

冰块坠入杯中，普罗塞克的金浪在琥珀色的阿佩罗海洋中翻滚，橙片静静飘浮其上。

“3:2:1，你要的经典比例。”店主将酒递到我面前，低声说道。

我接过酒杯，冰块随着泪点勺的搅动在杯中轻轻翩舞，杯沿触唇，一股熟悉而清爽的微苦在舌尖散开，回口带着一丝甘甜，飘着柑橘香气。

美酒入喉，我不由地开始环顾四周。店主正仔细地擦拭着酒具，吧台上整齐地列着一列玻璃酒杯，光亮如新，店角摆放的盆植油绿明亮，生机勃勃，就连地面上都一尘不染，看不见一点水渍，仿佛连雨都无法打破这份整洁与宁静。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我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像是置身于梦境中一样，温和，平静，令人安心。

酒意渐渐浮上脑袋，我突然想要放纵一下，悄悄俯下身子，从手提包中掏出一盒细烟，抽出其中一根，缓缓地夹在手指之间。

“哟，最近还学会抽烟了嘛。”

店主将手架在吧台上，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下将我从梦境拉了回来。

“啊…其实很少抽，这一包还是一年前买的，到现在还没抽完呢。”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尴尬地挤出了个笑容，说道。

“小姑娘，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呢，而且之前你可能没注意，这里是禁烟的哦。”

店主随口说着，转过身去。我默默地看了一眼吧台另一侧的那位，悄悄低下了视线，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太在意，但我总感觉她已经在偷偷地窃笑起来了。

“糟了，太舒服了，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羞红了脸，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尴尬地笑着，手心微微渗出一丝薄汗。

“吱呀…”

吧台的另一侧传来桌椅抽拉的响动，紧接着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抽烟可不太好哟。不过嘛，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啦～”

一句温柔的话语突然从我耳边传来，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的耳朵都能感受到那轻微的鼻息。话语中带出的气流隔着我的发丝，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耳垂，让我像是被通了电似的浑身一颤。

我慌乱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件熟悉的米白泡袖衫，以及贴在我耳边的，那张美到让人窒息的脸孔——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眼眸中揉着一抹紫色，瞳孔黑得像是黑洞，双眼在灯光的映照下清澈而深邃；颧骨微微凸起，脸颊光滑饱满，鼻翼轻启，微微地翕动着，像是一团棉花，轻薄却又柔软；柔润的双唇没有任何胭脂的修饰，却像是入秋的苹果一样水润而灵动，其上雕琢的些许纹路，竟赋予了它一种大理石般的质感，优雅而端庄。

她微微曲着膝盖，脸就贴在我身边，我几乎惊讶地合不拢嘴，无声地将目光扫过她面庞的每一处。淡淡的鼻息撩拨着我的脸颊，让我心神不宁，大乱阵脚，一时僵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我不禁微微地攥住了手中的玻璃杯，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坠入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喏，我刚好买了支打火机，就先借你用一下吧。”她对着我晃了晃手中的打火机，笑脸盈盈地说道。

“可…可是这里不是不允许抽烟吗…”我的喉头勉强地挤出一句话，小声回应道。

“没关系哦，我是这里的老主顾了，老板会卖我一个人情的。”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朝我眨了眨眼，说道，“这里的客人不多，常客呀就更少了，让你尴尬的话，老板自己也会不好意思的吧。”

她顿了顿，目光转到我手指间的香烟，又移到了我的脸上，俏皮地问着：

“所以…？”

我默默地避开她的目光，一边无所适从地四处看了看，一边将手中的烟递到了她的面前。“擦”地一响，一阵温暖过后，一股焦香味缓缓地散入空气中。

“店长…这…”

“既然客人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咯。”

店长整理着身后的酒柜，头也不回地说道，耳边传来了她银铃般的笑声。我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将滤嘴凑到唇边，浅浅地吸了一口，慢慢从嘴里吐出些许烟雾。

“总是在11号见到你，但还从来没有互相认识过呢，不如互相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时聆，你呢？”

面前的少女在我身边坐下，轻快地说道。

“啊…我叫雨晴…”我笑了笑，回应道，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烟从她身边远离了几分。

“雨晴啊…”她像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是雨过天晴的意思吧。”随后含着笑意，默默地看着我，像是在期待我的回应。

这个话题让我有些尴尬，我凝视着手中缓缓燃烧的香烟，陷入了沉默。说是雨过天晴，但这晴天还没见着，我已经快被这雨给送走了。

“希望如此吧。”我微微啜了口杯中的酒，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那你呢？时聆...这个名字像是从什么小说里挑出来的一样。”

“这个嘛...保密~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自然就会知道啦。”

我抓着酒杯，有些无可奈何地眯着眼，看着笑盈盈的她。灯光投在她的脸上，让她的面容显得更加神秘了。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我吸了一口烟，说道，“既然我们都是这家店的常客，那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

“隆隆”的闷雷声在店外响起，雨水敲打门窗的声音愈发沉闷，但在酒精和尼古丁的作用下，我却觉得这声音让人放松，沉醉。酒杯中浮沉的冰块，空气中淡淡的焦香，身旁那个撑着头，默默地看着我的少女，以及恰巧切到一首舒缓的钢琴独奏的背景音乐…这小小的11号，却在我的生活中轻轻地点上了一抹亮色，让我找到了久违的慰藉。

“哎呀，雨都下这么大了啊...”时聆向后倒下身子，望着门口说道。

“唉，看来今天又没什么客人喽。”店主一边低头用抹布擦着自己的双手，一边应和着。

像是被突然点醒了似的，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今天来到11号的目的。我赶忙站起身子，顺着时聆望去的方向走到门口。门外暴雨如柱般倾泻而下，伴着沉闷的雷声，狂风卷携着雨滴，不住地拍打着11号的玻璃店门，发出阵阵“嗒嗒”的脆响。我的心一沉，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完了，这下就算借了伞也走不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这下怎么回去呀...”我在心中默念道，慌乱地打开手机。“阴转多云”的字样不知从何时跳转成了“暴雨”，而打车软件中显示的等待时长则直接冲到了数个小时。

“该死的天气预报，就没有一次准过。”我抱怨道，心情也像是窗外的景色一样阴沉了下来。

“这会儿着急也没用，要不再坐坐吧，说不定过会儿就停了。”店主的声音从隔墙后传来。

“但看这样子，不像是一时半会儿会停的样子啊...”

“要不...我顺路送你回去吧。”时聆从墙后探出头，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今天我开了车来，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时聆，五分钟前才刚刚认识的一面之交，此刻却像个救星一般耀眼。

“但是...你...也喝了酒吧？这还能开车吗...找代驾的话，感觉一时半会儿也...”

“那你大可放心，她今天就点了杯果汁。”店主说道，“她这家伙，开车可比我规矩多了。要是开车来的话，那可是滴酒不沾。”

“店长～”时聆转过头去，嗔怪道，墙后传来店长的一声轻笑。

“那...就这么决定了。走吧，跟我来，我们去后门取车。”

时聆起身，向着11号的后门走去。我呆站在原地，看着时聆的背影，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回谢她的好意。这样的温暖时刻在我的人生中屈指可数，而时聆，这个才与我认识几分钟的美丽少女，却将这陌生的温暖慷慨地赠予我，让我几乎无法说出哪怕一个“不”字。

“雨晴，快过来。”

我忽地回过神来，匆匆抓起衣帽架上的外套，将烟收到手提包里，快步向着时聆身边走去。

“啊，对了。今天谢谢你，店长，那根…啊…那杯阿佩罗橙光很不错。”

“不客气，欢迎常来啊。”店长将身子转向酒柜，懒懒地回道。我转过身，匆忙地跟上时聆的步伐。

“呼～，店里的雨伞还真够大呢，两个人要一起用的话，看起来也完全没问题。”时聆随手打开手中的一把黑伞，轻松地说道，“雨晴，待会儿可要跟上我啊。”

她站在门口，密集的雨点包裹着她的背影，让她的轮廓渲上了一缕朦胧。柔顺而飘逸的长发轻轻地搭在她小巧而柔润的肩上，让我看得有些出神，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便随口应了一句。

“哦，好的...”

“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吗？这可是‘相合伞’哟～”时聆微微侧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笑意。

我有些怔住了，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回复我，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女生之间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噗嗤～”时聆嗤笑了一声，“你的反应还真是可爱，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快进来吧，雨下得这么大，可别淋着了。”

我有些局促地钻到她的身旁，脑海中盘旋着她方才的那句“相合伞”。

“要走了哦，3...2...1...”

暴雨敲击伞面的响声将我纷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我连忙跟着时聆的脚步，跨过了11号后门尚还浅浅的水坑。由于穿着高跟鞋的缘故，落地的时候，我的重心稍稍有些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时聆撑伞的手臂一侧靠拢了一些。

“还好出来得还算及时，积水还不深，不然就麻烦了。”我心里暗自想到。

雨下得很大，但所幸风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风只是把我们的伞吹地轻轻晃动着，没有淘气地将这雨中的小小宁静一把掀翻。我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尝试用手抓住被风吹得有些晃动的伞柄，掌心却不小心握在了时聆微微伸出的手指上。

“啊！对不起！”

我像是碰到静电一般猛地将手抽离，手掌悬在脸颊边，耳根一下子涨得通红。

“没事的。”她头也没回地说，“啊，终于到了。”

我微微低下头，将视线移到伞沿下，一辆纯白色的小型四座车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对车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对型号和品牌更是一无所知，但想起时聆那神秘的背影和令人震撼的美貌，再看看眼前这辆外型小巧圆润的普通小车，这微妙的反差感确实有些让我感到意外。

“好啦，还愣着干嘛？快进去吧。”时聆笑着说道。我赶紧快步向前，拉开后座车门，用最快的速度坐了进去。雨伞和车门间的缝隙间漏下了些雨，微微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背，但好歹是从这场瓢泼大雨中“活”了下来，我也就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在我刚刚坐定的时候，时聆也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她迅速地坐进车内，把自己的包放在副驾驶座位，将伞收好，利落地甩了甩被雨打湿的伞，随后将那把伞随手丢到了副驾驶座位下，关上门，擦了擦手，然后扭动了插在方向盘上的车钥匙。一阵轻轻地抖动后，车内的灯光渐渐暗下，仪表盘和车灯亮起，看来时聆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感觉你...好熟练啊...”我试探性地悄悄对她说道。

“嗯哼～”时聆有些戏谑地笑道，“怎么？我看着像是不怎么会开车的样子吗？”

“啊！不是不是，我是说...”

“以貌取人可不太好哦～”她像是在有些故意让我难堪似的，轻轻地笑着补充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稍稍把头低了下去，偷偷地瞄了时聆一眼。

“好啦好啦，快把安全带系上吧。哦对了，用你的手机开下导航吧，开好了拿给我，我放在仪表盘上。”

我抬头看了看时聆，她早已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安全带系上了。我便也赶忙拉上身旁的安全带，将插扣“喀哒”一声插入插孔中，接着打开手机，将自己的住址填在了导航软件上。

“好了，给你。”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到时聆的手上，随后故作平静地用手撑着下巴，默默朝着窗外看去。

虽然是第一次坐时聆的车，但车内淡淡的皮革香气与时聆身上的柑橘与雪松木香揉在一起，却意外地让我仿佛回到了11号吧台的那片小小的角落。我的思绪也不由地飞出窗外，和风一起跳起了一段华尔兹，雨刮器打着不那么精准的节拍，像是正在为窗外的舞会搓揉琴弦。

夜幕已至，窗外的景色开始缓缓移动。雨柱如瀑布般泼在车窗上，和雨刮器的“刷刷”声响上演着一出别样的二重奏，有些混乱，却不嘈杂，让人平静。

“要听点音乐吗？我觉得我的品味还是挺不错的。”

“哦，都可以...”我回道。

时聆按下了某个开关，车内的大屏随之亮起，她调着什么，似乎是在挑选自己喜欢的曲子。没过多久，一阵悠扬的乐声便从车内的音响中缓缓飘来。先是被提琴们微微托举起的萨克斯声，接着是略带些哀愁感的萨克斯二重奏，再然后是带着些许激情的木管声，最后，不甘沦为陪衬的提琴们用它们那绵长而多情的歌喉纵情欢唱着，像是在吟诵着一首浪漫的情诗，娓娓道来，萦绕不绝。

“肖斯塔科维奇《第二爵士组曲：第二圆舞曲》”时聆笑着说道，“怎么样，我就说我的品味很不错吧？”

我望着车窗上流淌着的雨，沉浸在音乐中，像是一时间忘了如何回答似的，沉默了片刻。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吗？”

“谈不上喜欢吧，但我觉得挺适合现在放。”时聆随意地单手握着方向盘，看着前面说道。

像是想用目光陪着时聆似的，我也静静地向前看去。夜幕下互相缠绵着的霓虹灯，路灯与汽车尾灯光，在被雨水浸着的挡风玻璃上微微散开，仿佛穿着华服的少男少女，以夜色中的城市为舞台炫耀着自己灵活的舞步。窗内的乐声，窗上的雨声，随着窗外流动的夜景一起缓缓挪行，与那流光溢彩的灯火一起，织出了一幕摩登都市的音乐剧。

“其实...我对音乐不是很熟悉，一些音乐方面的东西还是11号的店主教我的。”我缓缓地说道，“不过这首曲子，很好听。”

“是吗？喜欢就好。”时聆笑着说，“看来，11号对你而言很重要呢。”

“嗯...也许吧。”我小声应着。

是啊，11号对我而言，或许真的很重要吧。前路漫漫，虽不知远处会是阳光还是风雪，但总要继续迈步向前。而11号，就像是高速路上的加油站，又像是狂风暴雨中的避风港，虽然不是终点，但却能给疲劳的旅人一处驻足的方寸之地。

“对了，说起来...之前似乎听你说你是11号的老主顾了，但，我好像...也就见过你一两次的样子...”

“是吗？”时聆轻快地回道，“或许...是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们都错开了吧。我平时没什么事，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来。”

“这样啊...”我有些半信半疑地回道，总感觉她似乎心里藏了些秘密。

“那...11号对你而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本想和她坦白，自己之前好几次试图看她的脸都没成功这件事。但刚要说出口，嘴边的话语却像是被谁塞回去了一样，让我下意识地换了一个话题。

“什么样的地方啊...”时聆思考了一下，然后微微侧过头，看了看我，像是在打趣似地说道，“像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有些没料到时聆的回答会是这个。她的笑像是一扇被合上的百叶窗，让我摸不清她的想法。几种可能在我的脑中开始荡漾，但每一种似乎都很难让人觉得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

“啊，果然像导航说得一样，堵得好长好长啊...”时聆突然说道。

时聆的话让我不禁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向前方看去。一辆辆汽车的尾灯连绵着向前排去，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在挡风玻璃上雨水的折射下，像是一条红色的长龙一般，蜿蜒着消失在远处。雨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打破了夜空与灯火交织的宁静，回赠了一份独属于城市的喧嚣，将我从片刻的迷离中拉出，一时间让我有些茫然无措。

“感觉这时候似乎适合放一首《今夜无人入睡》。”时聆侧过脑袋，将头搭在轻倚在车窗边缘的手臂上，调侃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疲倦地将头靠在了车窗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听着不时传来的刺耳笛声，像是有些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好运气”。

“时聆，你说...像我这样倒霉的人，要是没有情感的话，会不会...活得更舒服些？”

时聆瞥了一眼车内的后视镜，似乎是在确认我的状态。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感慨一下...没事，不用放在心上。”我笑了笑，说道。

车外的灯光静静地打在时聆的侧脸上，与车内的黯黑配合着，让时聆的面庞像是石膏像般，优雅中透着一丝柔和。她的目光——虽然没法从正面感受到，在这缕像是聚光灯一样的灯光中，显得更加清澈而深邃，透着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深沉与魅力。

“雨晴，其实...我觉得你真的挺特别的。”时聆开口说道。

“特别...？”我有些惊讶，毕竟在我自己看来，我实在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了。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像是个透明人，即使下一秒就从地球上消失，似乎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别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前几次在11号的时候，我观察过你几次，再加上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感觉...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时聆说道。车子向前缓缓移动，那束光也随之在她的脸上流淌着。

“是吗...”我默默地回道。没想到前几次我连她的脸都看不到，她却早就将我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开始回想起先前几次的经历，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打捞她可能凝视我的某个瞬间。

“所以说，要对自己有信心呀，要相信自己，相信你是特别的。”时聆回过头，温柔地看着我，微笑地说道。

不知为何，时聆那张美到让我感觉远在天边的脸，此刻在那一小束灯光的衬托下，却显得那么近，那么迷人。我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一杯阿佩罗橙光——有些苦涩，有些甘甜，带着柑橘味的清香，轻抿一口入喉，酒精带来的暖意便在身体中溶开，将心中的坚冰悄然拂去。

“谢谢你...时聆...”我低声回道，眼眶有些湿润了起来。

音响中的音乐声再一次在我的耳畔回响起来，只是这次似乎又换了一首曲子。深情的弦乐声里裹挟着皮革、烟草与香水的气息，像是一对初识的男女互相轻搭着对方的肩膀，用着有些生涩却默契的舞步，在舞池中肆意放纵着。琴弓擦过琴弦的触感仿佛顺着脊椎爬上，手风琴声像在杯中的暗红葡萄酒般回旋，车窗上的水珠也像是在跟着音符起舞...我的思绪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和它携起手，一同迈入着浪漫而略带哀婉的曲声中，纵情歌唱起来。

“《Por una Cabeza》。”时聆笑着说道。她的手指跟随着节奏，轻轻地敲着方向盘，清脆却悦耳，“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

我淡淡地笑了，泄出一缕被琴弓揉碎的鼻息，默默地回应着。

窗外的雨似乎渐渐小了起来，原先敲击在车窗上清晰而嘈杂的雨声，慢慢地褪去了锋芒，只留丝丝白噪音般的微微响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色长龙在这乐声中静静地、缓缓地向前流动着，在道路的远处晕作一团，仿佛又将我重新带回了梦境，一个温暖、迷离、多彩的梦境。

时聆不动声色地悄悄调低了音响的音量，酒精的后效也开始慢慢浮起，我感到一股暖流徐徐在体内涌动。视线逐渐模糊，呼吸渐渐平稳，轻柔的乐声与远处不时传来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独属于这一刻的摇篮曲，笼罩着我，注视着我，温柔地将我送进甜美的梦乡...

“或许这...就是幸运女神的一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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