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要乐奈在丈夫祐天寺若麦的帮助下开始撰写《全反射的温柔——千早爱音传》。本来已经有官方的《千早爱音答记者问》等年鉴式传记，同时千早爱音本人也有《我们民族的再反思和重新崛起》、《民族的革新》、《新时代的维新》、《邦联——人类的再统合》等政论著作，但乐奈还是坚持认为应该以文学形式写一本关于爱音的传记。

　　“你就没有想过，这本书可能没法出版吗？”政治嗅觉敏锐的若麦在当时这样问道。

　　“本来就不是冲着出版来的，”乐奈倒是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只是回忆一下这么些年发生的事情罢了。”

　　“那我就放心了，”若麦长出一口气，“我可不想再天天见到那个见面必发甜甜圈给我们吃的丧门星了。你知道我们最新一期出版的报纸被她指出几处更正吗？一百二十五次！相当于整份报纸都要重写！尤其最不能理解的一处是，只要提到爱音的名字，一定要加‘总统阁下’头衔，不然就是‘不规范报道’。喏，这是那个丧门星给我的最新报道规范。打印件，不上网的，你可以看。”

　　要乐奈看了看抬头写着“非联网文件”的这一长串的“报道规范”，不予置评。少顷，她将文件放回办公桌上，从书架上取来一张泛黄的明信片：

　　“这张明信片当时你花了多少钱弄到的？”

　　“两英镑——合咱们新币十六块，”若麦盯着墙上的全息投影日历发呆，“因为你说要写传记，所以我从英国的一个地摊上淘来的。”

　　“那这传记就从这儿开始吧。——今天有抹茶芭菲吗？”

　　“没有，”若麦调来一个全息窗口，“今天是那个丧门星的述职日，她的甜品屋不开门。你不知道吗？”

　　“哦，那我吃全息抹茶芭菲。”

　　乐奈在那个全息窗口上打开抹茶芭菲的图片，开始吃着空气。明信片的字迹经过几十年的氧化已经模糊不清，但“爱音”和“可怕的东西”两个词组仍清晰可辨。

　　★

　　当爱音将那张灯邮来的明信片丢进信盘时，已是十一月初了。十一月是这届英国政府规定的“多元文化月”，旨在促进多元文化融合、提升多元文化自豪感（反正政府官方文件是这么说的）。几个月前爱音和塞西利娅的见义勇为使得她们获得了《卫报》的一个小豆腐块版面，报道的标题正是《跨文化合作智斗种族主义：来自中国、日本和西班牙留学生的经验之谈》。她们还额外获得了学校的500英镑奖励，虽然校长在全校大会上依旧强调了求助警察的重要性。

　　“安娜同学和塞西利娅同学的勇敢值得称赞，但也请各位同学注意：当你们遇到危险或看到别人发生危险时，一定优先选择报警求助。看见、记录、报警，请各位同学一定记住。”

　　同时，校长还建议学生们安装一键报警app。虽然多数学生还是住校的，但像爱音这样在外面租房的学生也有一些。去年跟爱音住一个宿舍的室友今年是她的学姐，她在全校大会上听说了爱音的英勇事迹后，立刻就兴奋不已地找上门来：

　　“安！是我呀，你不记得了吗？”

　　爱音挠了挠头，她是真没想起来。那女孩赶紧补充：

　　“去年我是你室友！”

　　想起来了，爱音一拍大腿。想起她的第一段留学经历她就觉得尴尬，哪有上了一节课就跑回家去休学的道理？现在可倒好，同班同学全成学长学姐了。这下没脸见人了，怎么办？

　　“那个……真抱歉，去年——”

　　“没关系！你现在可是我们学校的大名人，”那学姐激动地像是见到了偶像一般，“真为你感到骄傲。”

　　“啊？这、这不必了……嘿嘿……”

　　其实爱音心里的尾巴已经翘起来了。她的见义勇为真的让她名利双收了！不仅白赚三千五（虽然这些钱是要分给室友的），还顺便上了大报的版面，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还有我！”

　　塞西利娅似乎在埋怨爱音独揽功劳，狠狠给了她一肘。学姐赶紧圆场：

　　“对对对！还有小塞茜，你们都是我们的骄傲。”

　　“话说回来，”爱音突然记不起她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抱歉过了一年我不记得许多人的名字……”

　　“凯瑟琳，”凯瑟琳似乎并没有因为爱音忘记名字而不高兴，“凯瑟琳·爱丽丝·埃利奥特，叫凯瑟琳或凯茜就好。”

　　凯瑟琳是纯本地的老伦敦镶米字旗。她有一个表哥是英超某豪门俱乐部的球星，因此凯瑟琳本身的家境条件也十分富裕。毕竟这所贵族公学的学生往往非富即贵，别说球星亲戚了，甚至还有真正的爵爷公子、皇室子弟在这里就读。倒不能说这里有爵位的贵族比泰晤士河里的王八还多，但像爱音这样完全没有任何背景就来就读的还是少数。

　　爱音也了解过两个室友的家庭构成。塞西利娅家里是做陶瓷生意的，好像垄断了一个省的陶瓷买卖（注：西班牙的省相当于地级市）；黛的家里面好像是小型房地产开发商。总之都比爱音有钱。

　　“凯茜，”爱音大着胆子叫了她的昵称，“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市中心吃饭？”

　　只要认识新朋友，爱音就必请吃饭。黛后来吐槽她不像是典型的日本人，倒像是……像是中国的东北人。

　　“不是、什么叫‘典型’的日本人啊？不会是那种‘八嘎’、‘哟西’、‘花姑娘’那种吧？”

　　爱音已经会了一些汉语，但是她一张嘴不知为啥一定会有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虽然黛并不是东北人。

　　“当然不是，”黛小声说道，“我说的‘典型’其实是指……本来以为你应该很冷漠的。我们那儿都说你们最讲究‘读空气’（空気が読む），不能乱说话的。”

　　“应该是有这么一说吧？但我不怎么关注那些。”

　　爱音确实是“非典型”的日本人。其实她的一些言行举止在别的日本人看来有些“ky”，但这样的性格却十分在欧美人中合得来。只要解决了语言问题，爱音立刻就能迅速交到许多英国本地的朋友。

　　“所以我就说嘛，”黛在一旁用汉语说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我们的东北人。”

　　然后凯瑟琳也答应吃饭了。塞西利娅是个全肯定结晶爱卫兵，一听有吃饭这种好事立刻又打开她的文本、向大家讲自己之前在伦敦东区吃到的某家西班牙海鲜饭的传说了。于是黛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小团体里反而扮演了“日本人”的角色。她觉得很不舒服，但事实好像还真就是这样，于是也只好强迫自己变得更E一些。

　　★

　　椎名立希买了挂号业务，用于确认爱音有没有收到她的道歉信。她知道爱音的电话号码，并且之前也“误打通”了一次。她买了一个英国手机号，假装骚扰电话向爱音的电话号码拨打，然后装作打错的样子压低声音用英语跟爱音攀谈。

　　对面的声音不会错，就是她。于是这个电话号码被她正式备注为“千早爱音”。

　　挂号业务可以用短信提示邮件的物流配送情况。立希担心上次寄的明信片被爱音随手丢掉，因此这一次她决定通过跟踪物流方式确认爱音有没有亲自签收这封信。

　　挂号信的配送时间很快，最迟半个月就能收到。立希突然觉得这半个月像是在等待器官捐赠配型一样煎熬。

　　但是，生活还是趋于平静了。除了八幡海铃每天必来抄作业以外，她还通过在视频网站投稿原创音乐来赚一点收益，有了钱就去买熊猫玩偶。她想让高松灯为她的原创曲目作词，这样有词曲的完整歌曲可以卖给唱片公司赚点版权费，但灯只会在笔记本上写“小爱在哪里”、“小祥幸福吗”这样的无意义句子，立希也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小爱不会再回来了。至于祥子，我想她身为东大经济学本科生和丰川集团的继承人，应该比我们幸福百倍才对。

　　立希的这封挂号信更像是给高松灯开一个“死亡证明”。她估计爱音即使收到了也不会回复，因此只要取到爱音“已读不回”的回执，灯就会放下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可以抬起头来向前看了。

　　爱音是她生命中的一颗流星，现在燃烧完了。至于祥子……她不是我们世界的人，她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幸福，就这样。这种浅显的道理，直到多年以后，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受到千早爱音接见时，在爱音的右手与灯的右手触碰的那一刻，才被她悟出来。

　　离开邮局后，立希突然也想尝尝抹茶芭菲的滋味。有这么神吗？乐奈那孩子天天吃？不怕年纪轻轻一口蛀牙？

　　于是她去了被乐奈称为“抹茶芭菲之神”的甜品店。好巧不巧，乐奈也跟着一个人在买抹茶芭菲。那人有点眼熟——

　　“若麦？”

　　立希一眼就认出了高挑的紫毛。怪不得那天跟在乐奈旁边的人有点眼熟，原来是你！

　　“咦？这不是立希嘛！”若麦倒是自来熟似的热情打招呼，“今天陪小乐奈来买抹茶芭菲。怎么，立希也吃吗？”

　　“当、当然……不过更要紧的问题是，”立希竖起一个手指，“你们俩为什么开始在一起了？”

　　“抹茶芭菲。若麦也喜欢吃，我也喜欢吃，我喜欢若麦。”

　　什么程序输入指令……立希在心里吐槽，不过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理由，虽然若麦和乐奈能够处到一起显然不止这么点理由。

　　“要说更深层的理由嘛……我们两个都是丧家之犬——不对，猫。丧家之猫。两个丧家之猫凑在一起舔毛，有何不可？”

　　立希低下头去。是这样的，除去CRYCHIC以外，MyGO的解散似乎一直与乐奈无关，反正那孩子也不在乎。而Ave Mujica本来就是商业乐队，三角初华和八幡海铃都有别的项目企划，唯独祐天寺若麦失去了Ave Mujica后就只能重回底边了。

　　“我想寻找有趣的东西。若麦也在寻找，因此我喜欢若麦。”

　　虽然依旧是指令集，但这个理由起码站得住脚。

　　“是吧？小乐奈也是流浪猫，我也是流浪猫，两个流浪猫不抱团取暖的话，会随时被车轧死。”若麦的目光望向马路上一滩暗红色的“猫饼”。

　　三个人都在甜品店点了同一份抹茶芭菲。立希最终还是吃不惯抹茶味，她觉得还是果奶好喝。

　　“话说回来，”立希默默感受着口腔里抹茶的苦涩味道，“我也是丧家之犬。小灯脑袋里还是只想着爱音呀、祥子呀这类的，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呢？叫她也想想我？”

　　“该忘的时候她自会忘掉。”

　　若麦说了很有哲理的话。乐奈不语，只是一味吃着芭菲。

　　“但愿吧。”

　　立希强迫自己吃完剩下的抹茶芭菲。果然不符合她的口味，下次还是管海铃要果汁喝吧。

　　此时的八幡海铃正在给第三十二个乐队打下手。都是那种日结工资的商业乐队或者地下乐队，演奏、拿钱、走人、制定健身计划，海铃的生活迅速恢复了平淡。对了，作业也得借立希的抄。望着墙上挂着的Ave Mujica出道公演贺图，她突然觉得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的祥子只是个普通的钢琴天才，靠着一腔热血拉着她们几个，喊出“做最好的少女乐队”的口号，通过大家的不懈努力登上武道馆的舞台。

　　她也确实做了一场大梦。望着手里的自卫队征兵材料，海铃产生了一点别的想法。

　　自己体格很好，各方面要求也达标。当兵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不稳定的当下。

　　啊，该喝蛋白粉了。她将征兵宣传册扔进书柜里，然后冲泡了一大杯蛋白粉。

　　★

　　若叶睦似乎好了很多。虽然她说话依然不怎么用介词，但与外界的交流也越来越顺畅。森美奈美最终还是带着她去看了精神科大夫，大夫说她没病。当然有病没病只有睦一个人知道，那些精神测验和话疗的话术她老早就背下来了，因此能轻易应付过一般的精神医生。

　　于是，森美奈美又想起了她给若叶睦规划的职业路线。去考大谷艺校，出来后就是上流社会抢着要的女演员。自己在影视圈的咖位完全足够给睦安排几个次要角色，通过不停刷脸等待一夜爆红的机会。只要红了，接下来的路小睦自己知道该怎么走。

　　“要不要去考大谷艺校呀？秋招快开始了，你可以试一下。”

　　“可以，”睦倒是无所谓，“不过大谷的录取率不是说只有5%吗？而且好远，不想去京都。”

　　“有妈妈呢！你就放心去考，考好考坏都无所谓。我先给你报上名了。”

　　于是睦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领到了京都大谷艺术专科学校的准考证。大谷艺校的招生十分严格，因为学生毕业后将直接进入京都市立歌剧团，部分优秀学生还可以选送到国家级的歌剧团，故每年春秋两次招生所录取的考生不超过200名。

　　大谷艺校的秋招分为一面、二面和终面，一面在东京就有考点，因此美奈美直接带着睦就去了。面试官没问太多的问题，甚至只是看了一下若叶睦的长相，就让她们回家等消息去了——她们只等了两个小时就收到了二面的通知邮件。

　　二面和终面就要去京都了，因此从没出过远门的若叶睦第一次坐上了新干线列车。其实飞机也行，但从大阪到京都也需要一段时间，不如火车直接到门口来得快。

　　“感觉像是被装在腌黄瓜罐头里发射出去。”

　　Mortis这么评论新干线。Mortis其实更偏向于飞机，但美奈美选择坐高铁的另一方面原因是她怕飞机失事（确信），可能是因为她看了太多空中浩劫纪录片了。

　　二面和终面主要考察的是声乐和芭蕾舞。睦只练过吉他，声乐方面很一般；芭蕾舞倒是精通。最后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睦甚至觉得有些意外。

　　“明明唱歌的时候跑了好几个音，”睦望着手机上的录取通知邮件说道，“明明感觉其他的同学要比我强很多……”

　　“大谷看重的是你的可塑性，”美奈美劝导道，“声乐嘛，都可以练，但是你的先天配置可不是一般人就能有的哦！我观察过芭蕾舞测试环节，明显你跳得是最好的。你要相信老妈的专业判断。”

　　“是是是……专业判断，让我一个组过视觉系乐队的人进到歌剧圈子里了。”

　　二面的时候真的有同学问过她是不是Ave Mujica的成员，若叶睦只是说了句“是”，马上就引来全场迷妹尖叫。她们都说睦表演的舞台剧简直酷毙了——虽然那都是祥子的剧本，睦也只是随便回了句“是这样”就不再说话了。

　　在椎名立希的挂号信寄出去一个月后，睦正式办理了从月之森女子学院退学、转隶京都大谷艺术专科学校的手续。大谷的学生都要住学生宿舍，睦被分到一个双人间，和她同住的室友就是之前问过她是不是Ave Mujica成员的那个朋克妹。

　　该收拾行李了。她只带了最心爱的吉他、腌黄瓜罐头和芒果汁，以及一些日用品和换洗衣物。那些Ave Mujica和CRYCHIC的爱恨情仇，被她锁进了东京若叶宅的储藏柜里。多年以后，若叶睦在搬家时意外发现了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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