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拉斯韋爾認為是自己太貪心，才會招來不幸。

　　黑色的焰風再度將他捲入，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折磨他致死。

　　「又在發呆了。」菲娜在拉斯韋爾面前揮揮手，毫無反應，她順著方向看去只有一望無際的天空。

　　從世界旅行歸來的菲娜暫時寄住在雷因家中，卻發現兩人間的氣氛不如以往歡樂，拉斯韋爾更是時常陷入自我情緒變得陰沉。

一旁的雷因接過拉斯韋爾的工作，將白色的被單晾到竿子上，微風將它們吹起，送來肥皂的清香。

　　此時此刻，拉斯韋爾卻看著被單哭了。

　　「咦？拉斯韋爾怎麼了？」菲娜嚇了一跳，不明白明明是爽朗的好天氣，卻無法帶走他任何一點陰霾。

　　「沒事，沒事了。」雷因已經見怪不怪，把拉斯韋爾摟進懷裡安撫著。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菲娜第一次看到拉斯韋爾哭，那個高自尊、脾氣倔強的人居然不顧面子地在她面前流淚，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雷因嘆了口氣，一改平日陽光開朗的形象，疲憊地向菲娜解釋：「事情發生在幾個月前……

　　「魔物被失控的水晶之力影響，變得殘暴嗜血。當時我接獲任務，與騎士小隊到土之神殿重新設置封印。」

　　每座島上都有一顆屬性水晶，它的能量支撐著大地的繁盛，所以人民將水晶視為神聖之物，並建造了神殿供奉著。

然而，過大又純粹的原始之晶對於生物的影響卻並非是正向的，它能喚醒生物最深層的野性，也因此先人對水晶設下抑制結界，以防過大的水晶之力影響周遭魔物性情。

　　「所以拉斯韋爾和你去了神殿嗎？」菲娜問。

　　「若是這樣便好……菲娜你外出旅遊太久，也難怪不知道拉斯韋爾懷孕的事。」

　　女孩的驚訝全寫在臉上，雷因噗哧地笑了出來，繼續說下去：「那時候拉斯韋爾接近產期，他一個人待在家中，我很擔心寶寶突然要出生，趕緊在完成結界加強的任務後返回城裡，然而一切還是太遲了……」

＊

　　「啊──」

　　拉斯韋爾一個閃神，杯子從他手裡滑落，在木質地板上碎成了好幾塊。他不捨地想彎腰下去撿，但是圓滾的肚皮讓他猶豫了下，還是踱步去門邊拎掃帚。

　　只是門一開，原先隔絕在外頭的吵雜聲音便通通傳了進來。

魔獸狂妄嘶吼、建築燃燒坍塌、人們絕望慘叫以及許多無法分辨的吵雜……一切猶如地獄之景。

拉斯韋爾驚訝自己感官遲鈍的程度，居然毫無察覺外頭發生了這麼嚴重的災禍。

　　他們所居住的屋子距離主城有段距離，所以尚未遭魔物侵襲，但那也只是早晚的事。

「據雷因所說，現在是城裡戒備最薄弱之時，我得去幫忙才行。」

大多的騎士小隊都被分派去各地探索物資以及偏遠地區的救助，而雷因的小隊則是去執行最為重要的水晶結界鞏固，所以格蘭謝爾特城裡目前僅剩兩個騎士小隊待命。

　　身為格蘭謝爾特的騎士，拉斯韋爾知道應該義無反顧堅守自己的信條，然而大腹便便的狀況卻不由得令他猶豫起來。

這事攸關全城人民的性命安危，可是他的孩子即將要出世，他怎麼能……

肚子裡的小生命此時此刻踢了他，拉斯韋爾不知道他想表示什麼，但這個充滿力量的踢擊趕走了他的不安。

他隔著肚皮摸摸他，欣慰道：「謝謝你孩子，格蘭謝爾特的騎士決不會臨陣脫逃，也一定會守護你的安全……所以答應我，要努力活下去。」

　　拿起久違的紫電，拉斯韋爾穿上一件褐色外披，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救命啊！誰來幫幫忙！」

　　「怎麼會這樣……誰來救救他啊！」

　　小攤販的布棚著火，開始蔓延到一旁的住家讓火勢漸大，噴火的魔物樂見其成，並不打算停下縱火行為。駐守城裡的騎士和巡邏士兵光是要清除成群襲來的魔物就已經非常吃力，對周遭燃燒的熊熊火焰實在分身乏術。

金髮的女騎士夏洛特手上雖揮舞著劍，心裡卻是不斷地在祈禱。

　　「隊長！這魔物數量我們──」

　　「撐下去！已經向在回程路上的雷因小隊發訊，要他們加快腳步回來支援。在這之前，我們要盡最大的能力守住！」

　　夏洛特閃開一片燒得滾燙而從屋頂脫落下來的木頭招牌，額頭布滿了疲憊的汗水，為了士氣她不能表現出懼怕不安，她咬牙再次劈開了一隻趁隙襲來的紫色魔物，「怎麼辦？我們真的守得住嗎？」

　　「要對自己有信心，夏洛特。」

　　一陣雪華吹熄延燒的大火，點點冰晶從天飄落，夏洛特回頭一看，果然是拉斯韋爾，「你怎麼會來？你現在不適合戰鬥啊。」但是擅長冰系魔法的他此時現身幫忙無非是一大助力。

　　「我也是格蘭謝爾特的騎士，現在不戰鬥更待何時？」拉斯韋爾回以她一個堅定的笑容，從懷裡拿出一顆召喚魔石，「濕婆，把力量借給我！」

　　空中應聲出現一朵巨大冰花，它慢慢凝聚變大，在幾乎要覆蓋住整座城時，霹靂啪啦地破碎。

冰花碎片四散，所到之處皆結成冰霜，鎮住了火勢，這一幕讓四散護城的守衛士氣大增，甚至連倖存的民眾也不甘示弱地拿起棍棒抵抗魔物。

　　「這些魔物為什麼突然發狂襲城？」用了過多的魔力，拉斯韋爾的氣息有點亂了。

　　「土之神殿的水晶結界遭到不明破壞，魔物應該是受到影響才因此發狂。雷因他們已經重新補上抑制魔法，正在趕回來的路上。」夏洛特向他說明。

　　「也就是說不會再新增敵人，我們想辦法撐到雷因回來就行了。」

　　拉斯韋爾很快整理得到的資訊，火既然滅了擔心的事便少一件，接下來就是將入侵的魔物清除掉。

然而事情卻沒那麼簡單，主城方向傳來嘶吼，一道扭曲黑團憑空出現──

「該死，有人透過異空間傳送魔物。」拉斯韋爾希望只是他眼花，從黑洞湧現的魔物數量卻讓人難以忽視。

　　「什麼……」

　　「也或許只是有智慧的魔物。不管如何，都得阻止他繼續傳送魔物過來。」

　　再這麼下去，敵多我寡早晚會撐不住，拉斯韋爾要夏洛特繼續和其他成員掃蕩街上的魔物順便救災，他要前往主城將召喚魔物的罪魁禍首解決。

「拉斯韋爾！」

　　夏洛特想追上，但是魔物將她包圍住前進不得，「可惡！雷因你快回來啊──」

＊

　　因為傳送法陣，主城屋頂逐漸聚集了或大或小的魔物──

是一個喪失理智的黑暗巫師所為。

拉斯韋爾一趕到現場就砍殺魔物的舉止惹怒了他，讓所有魔物紛紛爭先恐後地要將拉斯韋爾撕成碎片。

　　紫電一次接著一次地揮出，卻越漸無力，直到拉斯韋爾被一個巨大的拳頭擊中，飛了出去。

「嗚嘔……」

　　不行，太多敵人，許久沒有鍛鍊的身體根本應付不了，還背負著未出世的孩子讓動作遲緩，即使使用魔法也只能暫時將他們擊退，可是方才召喚濕婆已經消耗太多力氣……

拉斯韋爾用紫電撐著身體站起來，全身上下都傳來劇烈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我不能、死在這裡……」抹掉嘴角的血，再次舉劍揮舞。

　　隨著多次過大的劇烈動作，肚子持續的陣痛讓拉斯韋爾身子一個不穩，落進了觸手妖的捕食範圍，雙手雙腳被緊緊圈住騰至空中，紫電從拉斯韋爾的手中鬆脫掉落。

　　「呃啊，好痛……」拉斯韋爾下體不自覺地滲血，順著蔓枝滑進了觸手妖的嘴裡。

嚐到血腥的魔物情緒大漲，將試圖掙脫的人鎖得更緊。一隻尖端充滿攻擊性的觸手悄悄地爬上他的圓肚，像是感應到另一個生命，在上頭磨來蹭去。

「不……停下來、住手啊──」

　　雷因趕到樓頂時，拉斯韋爾正面臨魔物的包圍。他二話不說地衝上去將牠們個個擊退，雷因小隊的成員也開始幫忙消滅其他殘存的魔物。

　　「雷因，你來了。」

　　本來想責備他擅自行動的雷因轉身，卻在正眼看到對方的樣子時一句也說不出口。

　　拉斯韋爾全身浸染著鮮血，或紅或藍，已經看不出外披原先的顏色。他肚子上被劃開一道猙獰的傷痕，想來紅色的液體絕大多數是從那沾染上的，而連接傷口的另一端血肉模糊，被拉斯韋爾緊緊抱著不放。

「這是我們的孩子。」

　　「天啊……」

　　雷因愣怔地走近他，心裡難以接受，他不過是去出趟任務，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比起自己，拉斯韋爾應該更痛更難過。

拉斯韋爾臉上掛著笑容，眼淚卻在見到雷因之後不自覺地潰堤。

「我從魔物手中將他搶回來了，這可是我們的孩子，不能讓任何人搶走他……

　　「我很努力想要救他，可是沒有用、治療復活都沒有用……

　　「雷因，你一定有辦法的吧？我相信你可以救他……」

　　一旁的成員不忍再聽拉斯韋爾繼續說下去，在雷因的示意下先離開樓頂，到街上幫忙收拾殘局。

　　「拉斯韋爾，你傷得很重，我先帶你去治療好嗎？」雷因盡量放鬆語氣就怕刺激到他。

　　「我沒事。」拉斯韋爾腳步搖搖欲墜，卻不肯讓雷因再靠近一步。

　　「別說傻話了，到這種時候還要逞強嗎？」

　　「雷因……你為什麼不救孩子？你想眼睜睜看著他死掉嗎！」

　　拉斯韋爾的敵意讓雷因覺得很無力，他也跟著流淚，心痛得快窒息，卻無法不說出殘忍的現實：「拉斯韋爾，別這樣……孩子已經走了。」

雷因越過血泊，抱住了冰冷又脆弱的拉斯韋爾，連同孩子一起。

「是我的錯，是我回來晚了……你和孩子救了格蘭謝爾特的大家，是所有人的英雄，相信孩子在天堂也會很開心的。」

　　「……是啊，在我猶豫要不要加入救援時，是他推了我一把……他是個好孩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嗚唔嗚嗚──」

　　恢復些許神智的拉斯韋爾不再抗拒雷因，讓他抱著去尋求治療，傷重的他只剩哭泣的力量，在雷因耳邊哭得撕心裂肺。

　　之後的日子，雷因沒有投入城鎮復原工作，因為拉斯韋爾的貢獻，他獲得特許，能夠陪在拉斯韋爾身邊直到對方身體復原。

　　被魔物強行拿出胎兒造成器官的嚴重損傷，醫生診斷後只說日後難以再懷孕。雖然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雷因依舊不敢讓拉斯韋爾知道，就怕他崩潰。

　　忘不了他期盼孩子出世的殷切眼神，又怎麼捨得讓他絕望？

　　「雷因，你去哪了？」坐在床上的人手上縫著娃娃，說是因為無聊打發時間，但雷因注意到布料上頭有不明顯的水漬痕跡，肯定是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又偷偷哭泣了。

　　雷因搔搔臉，避重就輕地說：「醫生找我，他說你再幾天就能出院回家休養了。」

　　「別騙我。」

　　如果真是談出院的時間，為何要一臉愧疚和失落。拉斯韋爾不加掩飾地戳破雷因，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他不能接受的。

「醫生是不是說，我沒辦法再生育？」

　　「不是、沒有那麼嚴重……糟，你居然套我話！」

　　「我也猜到七八成，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呵呵……」原本的假笑聲顫抖起來，拉斯韋爾縮起身體將臉埋到膝間，「也好，不再懷孕就不怕失去，就不用再傷心。」

　　明明已經哭乾的眼淚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拉斯韋爾永遠也忘不了孩子的遺體在自己手上的溫度，還有自己沾滿鮮血卻救不了他的手。

「我果然只是個沒用的Beta，連生孩子都辦不到了，你還有什麼理由和我在一起……別管我了，你走吧。」

　　「……好，我走。」

　　雷因這次居然真的什麼挽回的話都沒說，直接掉頭就走，留下拉斯韋爾一個人在床邊掉淚。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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