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样报复夜和星？他向来没有行动力，所以回去之后想了几天。

在第二次梦见被夜反杀之后，他睁开了眼。算了。他放弃了。

冤有头债有主，反正她们的父亲已经死了。只是算了的不止报复，他打算中止原定的所有计划，即使不打算做什么，他也不想再见到她们。

他忽然又有些奇怪，中止资助夜，也不带星去看病，这样是不是也算报复。

这算吗，只是把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不算吗？

已经预约的门诊不打算取消，所以他还是陪星去了最后一次医院。在回去的路上，她晃着宇的手，硬是不让他直接回店里。一般他会直接无视她的想法回去睡觉，但最后一次这样的词语就像操控人的魔咒。

星没有厚脸皮地要求零食或者玩具，她只是让宇带她到了附近的公园，她很少有这样出门的机会。他躺在地上，看着和心境相似的晴空，星跑了一会就累了，蹲在他旁边玩沙子。

没错，他的心情并不坏。反正是最后一次，何不放开怀？

头顶突然投下阴影，星站在头前，弯下腰看他。“和我一起玩嘛。”她很想像其他小孩一样，和大人一起在外面玩。星还是太虚弱了，即使在这样温和的天气还是穿得厚实保暖，就好像一见光就死，一吹风就散。

“不玩。”他顿了顿，“这种没人管理的地方，说不定沙子底下都是狗屎。”

星连忙擦手，但很快发现了盲点，不服气道，“那你还躺。”“因为我也是一坨狗屎。”他不假思索地说，头顶的阴影缩小。星抱住膝盖，在他旁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摸了摸他的头，“你头发油油的。”

“？”他看着莫名其妙的星，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我生病的时候，姐姐就会这样。”星喜欢被姐姐摸头，她还不懂她喜欢的东西别人不一定喜欢的道理，所以对宇做了一样的动作。

宇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你。”星眨了眨眼，“可是店长你看起来很难过。”

星觉得他一定很不好。

即使一天睡十几个小时依然无精打采，不想动也吃不下饭。星经常这样，所以她觉得店长一定也生病了。

“要不然，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医生吧。”他们身高差太大，星平时总是仰视他，现在摸头才发现他长了好多白头发，这也是因为生病吗。

“……”已经没有下一次了，宇合上眼睑，对星说。

“诶？”星又眨了眨眼，好像没有明白。他干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就是这样，你们离我远点，别来烦我。”他说得轻描淡写，不比说今天天气不错费劲，但也不觉得星能听懂。

星当然听不懂，她理解不了上一代的纠葛，没有两岁之前的记忆，记不住自己的父母，也对作为仇人的宇没有实感。

“也就是说……店长你想对我们做很坏的事情吗？”她却又听懂了。

“如果你们再出现在我面前的话。”他轻轻地说。

星歪了歪头，看不出恐惧，“那，不出现就不会吗？”

她的疑问很正常，但不应该问，把不该挑明的事情挑明不会有好的结果。

他知道她们的住址，也知道她们在哪个学校上学，连家庭情况都一清二楚。夜和星在他面前无所遁藏，哪怕他真的把报复杀人挂在嘴边警察也不可能因此抓捕或是监视他。到最后，被威胁者只能活在惶恐之中。因为她们的安危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宇无家无业，无牵无挂，就应该把他关在监狱里一辈子，反正放出来也只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又或者让他死掉。

翻身坐起，带起大片沙土，他略带无奈地看着星，眼底的阴影连同那身躯投射而下的影子将她覆盖，“那你问这个，是想现在就死吗。”

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其他人，以他们的体型差距，杀死星比杀鸡更容易，他可以直接在这里掐死星，把尸体藏起来。欣赏两天夜的绝望后在东窗事发的前一刻杀了她。最后顺便杀了他。

希望是人生存的基石，没了希望，人就成了行尸走肉，做事不需要考虑得失和旁人。宇当然早就失去了希望，他已经没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可以阻止他。

可惜，他还有些良知，真可惜，即使已经这样了，他还给脖子套上绳索。

一般的孩子要么吓得手足无措，要么尖叫一声开始逃跑。但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店长……”

“店长知道我还有多久才死吗？”

宇顿时无言，他威胁星的话没有生效，常年卧在病榻之上，死亡对她不是陌生的概念。

“我问过医生，但是她们不肯告诉我。”

星先天体弱，后天又没有得到很好的关照，之前的监护人只是以监护为由骗取遗产。每当星生病时，不是让她多盖被子就是去药房胡乱拿药，退烧止泻就当病愈。发展到现在，不久之前，仅仅因为急性肺炎，她就进了重症监护室。或许明天她就会一病不起，可能是一次受伤，又或者是其他对普通人只是发烧的病毒。

她听不懂自己的病，只问医生她还能陪姐姐多久，他们最后只能说看她的个人境遇。比起得绝症的人星无疑算好，但生活在一个不宽裕的家庭就又实在说不上幸运。

她不是在抱怨，只是顾虑相依为命的姐姐，眼中满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担忧。

“姐姐最近很高兴，我希望她能一直这样。所以我想让店长帮帮我，我不去医院也可以的，但是请继续让姐姐去学校。”星说的是帮她，而不是夜，她想为姐姐做一些事情。因为要照顾她，姐姐的人生已经被拖累很多，她想要尽可能弥补。

但凭什么？她们姐妹的亲情或许感人，但和他有什么关系，帮她和帮夜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

说了半天，到最后星还是一个孩子，许不知分寸的任性愿望，却没有看清请求的对象。

“说完了吗？走吧。”他不想再搭理星了，掏出手机叫了辆车，天快黑了，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一路无言，在他们回到店里之后，他瞟了正在忙碌的夜一眼，对星说，“让她关店之后把钥匙从门缝塞进来。”

宇独自回到了二楼，关上了门。

“你这样子还挺可怜的。”房间里，那蓬头垢面，发须覆面如同野人般的家伙说道，“要是我，肯定不会这么放过她们。”

“……没区别。”幽暗的屏幕蓝光闪烁，他打开电脑，开始今天的游戏。

“凭什么？”位置被占的野人不满，却也不是对他，“吃了几顿饭，玩了几天，你就心软了。”

“你忘了那个小鬼有多恨你？”野人嘿嘿怪笑，“但不得不说，至少她比你坚定多了。”

电脑画面中的角色应声倒地，宇暂停游戏，“……我。” “你什么你？”

野人放下鼠标，“还没看清楚吗？没有人在乎你。”他点亮手机，黑名单里除开那些诈骗电话外，还有那些隔一段时间就打过来的熟悉号码。

“回到家里时巴不得你有多远滚多远，拿了赔偿款就天天打电话，那两个小鬼也是，你以为她们真的在关心你？还不是因为你够蠢，愿意给她们当提款机。”野人的嘲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尖，就像绣花针从耳朵钻进头颅转动，他一阵头晕目眩，低下头，“别说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当初你被她们爹打得满地打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笑，除了我还有谁为你说话？！”

“……那也和她们没有关系。”“好一个没有关系，你就那么羡慕她们？”

‘真好啊，和家人在一起。’‘夜嘴上总是不离星，星也差不多，那就帮她们一下吧，看在她们互相关心的份上。’野人冷笑着把他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你还要骗自己多久？”

宇无言以对，他把脸埋在胳膊之间，但野人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不过，你的确和她们没有关系啊，就算主动凑过去当提款机又怎么样，谁在乎你？”

“如何呢，第一次主动告诉别人自己的事情却被彻底无视的感觉？”

“……”

他的身份和过往并不值得被称为机密，但宇不可能主动告诉别人，就像他决定孤独到死一般。但最后只要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人，他就逃不开寂寞和难过。

即使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想和人产生交往，但在相处一段时间后，他主动靠近了夜，然后他告诉了星自己的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开始分不清眼前的光源究竟是电脑屏幕还是其他闪烁的光。无关系，因此无关心，知道了他的事情，星想的却是终止帮助之后夜就不能继续上学了，她们姐妹关心着彼此，也只关心彼此。

“你为什么会相信两个没爹管没娘养的小鬼是真的纯洁自然，那些举动只不过是刻意表现，为的就是骗你同情，因为她们改变自己，真是蠢透了！”他说的是事实，只要撬开了口子，宇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被摆布。精神软弱的人向来是被诈骗的优质资源。

“那你想要我怎么办呢？”他提问，野人露出了看不见的狰狞表情，“杀了她们！一个不留！把她们从头到脚每根骨头都碾碎，让她们吃下彼此的眼珠！”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要让姐妹俩人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算了吧……我连鸡都没杀过。”宇低声说道，对于他的回答，野人不感意外，“废物。”

野人伸手搭上宇的肩膀，“所以我说你很可怜。”宇趴在桌上不去看他，但野人的声音时而在左时而往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看看你，思想混乱，不切实际，你都决定去死了，做好人又有什么用？”他双手用力拍桌，“你以为自己能留下好名声？别人只会说你窝囊废，你死都不能瞑目。”

他咧嘴一笑，露出剑戟般上下交错的狰狞獠牙，“你该去报仇！！报仇啊！！！对那些害你进监狱的人，爹死了又怎么样？继续杀，杀了她们全家！或者做其他事情，什么都可以，直到我爽为止！”

“……错不在她们。”“那我错了？！你不杀了她们，那就杀了我！！！”

“我……”“来啊，杀了我！！！”野人抓狂喊道，“杀了我，你也可以解脱。”他钻到桌底下，用那布满血丝几乎看不到瞳仁的眼珠与他对视着，“只要你还是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那你就让我死。”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我才不要和你这样明明帮了人还觉得做得不好的人待在一起！”

他确实会这么想，他和夜星的交集就好像在利用她们的困境，在医院背起夜时他甚至感到了些负罪感。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她们姐妹需要帮助，他也没有机会靠近她们。但即使没有宇，她们也总会得到其他人的帮助吧。

深重的自我归因倾向一直伴随着他，理性客观地看待事物对他来说是一件难事，而野人则和他完全相反，他同样不理性不客观，但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他讨厌野人，不过野人也不喜欢他，他们只是分不开。野人想死，他也不想活，分歧只在走向终末的方式上。

他还在叫嚣，“凭什么我们就要遭这种罪，我们就要被惩罚，我们就该死？她们就能开心，就能笑，就能活得有希望，能踩着我们重回正轨？！”

“你看那个小鬼，她真的没有搜过新闻吗？她不知道现在我们已经被平反了吗？她不还是想恨谁就恨谁，你应该向她学习，如果有一件事能让你快乐，那就去做！”

“……我还是不想伤害别人。”他闭上了眼睛，但那双血红的眼球依然浮现。

“坐了牢还是好人，那不是白坐了？”野人说道。

……

再睁开眼时，室内一片狼藉。宇摊开手掌，看着被划得鲜血淋漓的手，眼里毫无波澜。

电脑主机被摔在地上，沉重的铁壳都被砸变了形，屏幕被一拳打穿，然后同样摔在地上，露出外壳里面的电路板，碎片和螺丝崩得到处都是。桌子椅子……一切都变得七零八落。除了还在躺的大床外，二楼再也没有完好的事物。

那是他做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睡着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一直醒着。

轻轻的，房间门被推开了，星鬼头鬼脑地钻进来，“店长，你还没起床吗？”她说道，然后被房间里的废墟景象吓了一跳。

“……”

见宇不搭理她，她避开地上尖锐的碎片来到床边，借着窗帘透进来的微光看了他一会，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还在睡觉吗？”

“我应该说过让你们别过来了。”从打开的房门外传来了卷帘门的响动，夜大概又开始了今天的营业，他哼了一声。星被吓了一跳，“我没有和姐姐说……”她弱弱地回答，又看了看他，“店长，你还好吗？”他看起来比昨天还要难过，“你的房间怎么了。”

“……”他长舒一口气，“昨天来了一个朋友，和他打了一架。”“诶，你们打架了吗？”星吓了一跳，“没受伤吧！”

“没有。”“打架是不好的。”星说着幼稚的话，随后她又问宇为什么和朋友打起来。

他拒绝回答，难道要告诉星因为他不同意杀了她们不成。

“他走了吗？”目睹四周的暴力痕迹，星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在你后面。”“啊？！”星尖叫着躲到他身边，回头之后却空无一人，“不要吓我嘛。”

宇静静地看着星背后的野人，他大张着嘴，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留着长指甲的手掌从星的后脑勺没入，而后手指从眼眶穿出，缓慢地搅动着，宇仿佛能听到大脑发出的粘稠声响。

他不在星后面，他在他里面。

“店长？”见宇眼圈发黑，视线却一直落在自己背后，星不由得发毛起来。

“你走吧。”他收回视线，不再看那个不存在的空间。

但星显然不会听话，“店长，关于昨天的事情……我还是想求你帮帮我。”

“拜托你了……我脑子很笨，但是姐姐很厉害，姐姐学什么都很快，还可以一只手拿三个碗打饭……”她碎碎念着她眼里夜的优点，宇一时无言。

她比同龄人成熟，但还不够，她一直对宇说至少让姐姐上学，却找不到任何说服他的理由。最后，她在宇的面前哭了起来，发出了小动物一样的颤栗哀鸣。

她们姐妹都有同样的毛病，平时装作小大人一样坚强，不愿意给彼此增添不安，但真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那些强压下的感情会数倍反作用地将她们冲垮，但矛头却全指向了他这外人。

“……”就像不答应是他的错一样，宇心想。

“哭完了就和你姐姐一起回去吧，说到底，帮你们对我也没有好处。”他翻了个身。

星的哭声一滞，“好处……”她开始想自己有什么东西能给店长，但思来想去却一无所获，只是拜此所赐，她的哭泣止息了。

“回去吧，下次再过来，我可不保证你能平安无事。”背对着她的宇轻声说道，他不打算再开这家店，下次来她们应该就找不到他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星爬上床，绕到面前坐下。

“你还要待到什么时候。”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抓住肩膀想把她丢到门外，但星的话让他的手一僵。

“店长，你可以对我做坏事的。”她眨着亮闪闪的眼瞳，就好像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星不想让姐姐受伤，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姐姐多久。店长想对她们做坏事，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那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对姐姐做是不可以的，但是对她……星觉得可以。

她们姐妹一直都有受周围的好心人帮助，但没有人像他一样。他随意给予的善意过于庞大，就像童话里的奇迹。所以即使宇明确表示了反悔她也依然执着于他。这不能说是星的错，轻易许下承诺是比出尔反尔要严重的罪，他们之中没有人明白这点。

这个场景过于荒诞，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她身后，野人同样笑了，他伸出手，和宇放在星肩膀上的手重叠。

……

小说相关章节：星空不在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