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yromania【3】

…………

“呜……呜……”

风在林中穿梭着，发出了恸哭一般空洞悠长的声音。

如同劣质的b级片恐怖电影中，生着深陷于面部的两个漆黑眼窝的瘦削的活死人，从他们无法合上却又没有舌头而无法发音的口中传来饱含对人世的遗恨的恸哭。

像是电影胶片被人擅自加上了一帧画面一样，润的眼前浮现出被裹在白色内衬的大红和服中的一具骷髅。

琥珀色的眼珠，不，是真正的琥珀色的玻璃珠子，滚落在那具骷髅脚趾骨边。

记忆中的有音的和服，是黑底红花还是全红色，本应确切的图像却在他的脑中模糊了。

随着一声似乎是水滴从上空坠下的声音，他的视界才终于回到眼前的现实世界。

急迫地登上洋馆的木质阶梯，润不顾还未平息下来的喘息，“砰”地一声拉开了纸拉门，眼前出现的是一张眉头微蹙的脸。

“真吵啊，别在木地板上跑步。”

发话的人像往常一样，正把小提琴架在脖颈旁，似乎是被这阵喧闹打扰了演奏。

“我，我……”

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想问他的那些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那么自然地亲近我？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

有音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给润一瞥，只是自顾自地用指尖敲了敲身边的榻榻米示意他坐下。润却依旧站着。

润走到有音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总是精心打理好的一头红色发丝。

然而，在今日的他眼里，连这总是一丝不苟的一缕缕艳红的头发，都显得不寻常，不合理起来。

润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怕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自称名为有音的人，还是他脑子里的那一个，另一个有音。

察觉到润只是久久地站着不出一丝声响，以至于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还未从奔跑中平息的喘息声，有音终于些微向上转动他琥珀色的眼珠，对上了润紧绷的视线。

“你有事要问我？”

在有音望向自己的视线中，润想起那天那双带着凉意的红唇落在自己嘴角的触感。

像是被蛇的信子扫过一样。

“我有事想问你……不，我有事想请你做。”

“啊啦，真是意外啊，润君。”

“给我看看你的脚。”

润终于开了口，在他所有想说的话语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才在迷宫的一角开了个小口。

有音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随后表情开始生动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

有音的肩膀随着笑声颤抖着，连规整的和服领子都散开了几分。

“润君，这可真是……真是不得了的趣味啊，哈哈哈哈……”

“你，你在说什么啊？！”润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有音一边上下打量着他，就像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相识已久的少年一样，一边说道。

“不过呢，这个趣味对你来说还是为时过早了，嗯……这是我作为你人生的前辈的忠告，噗哈哈哈哈……”

“你……不管你在想什么东西，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给我看看！”

“还挺强势的嘛你……”

虽然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颤抖，有音终于止住了笑。

“嘛，对我这种人来说倒也无妨，只是担心你小小年纪……唔……就被我这样的人引上歪路，变成活生生的变态了，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有音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把跪姿调整为侧坐，一双腿并列在一起，将在上方的左腿向前探出，左手拉起了和服的下摆。

穿着纯白的二趾足带的一只脚从黑色布料下一点点露出，直到一截区别于足带无机质的白色的，带着血液流淌的痕迹的白皙脚踝显露出来为止。

润没有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盯着草色榻榻米上抹开的一点白色。

有音又伸手解下了足带，让肌肤的颜色直接显现出来，那只脚面上因为脂肪的含量过少而清晰地盘亘着青色的血管，趾骨的关节与走向也依稀可见，像是仅有一层皮肤紧贴在血管与骨头上似的，但那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形状确实有着十足的实在感。虽然少了些肉感，但脚趾甲被修整得很干净清洁，皮肤上也无任何一丝干燥或是油腻，脚趾修长，连指缝间都干干净净。

“怎么？你要摸一下吗？”有音的声音在戏谑地逗弄人时显得格外黏腻。

“你……你明明是个活人……”

有音皱起眉头，仿佛润在说什么着了魔似的呓语。

“你在说什么鬼话呢？小鬼。”

润却没有理会有音话里的刁难，扑腾一声跪在了榻榻米之上，两手抓起有音还捏着和服下摆布料的手腕。

润温热的手心一下子就裹住了那纤细的手腕，虽然润还是个少年，但是有音一手也不敌他两手的力量似地，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

“有音，你……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

润仍然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有音的手腕，像是想用自己温热的血肉把总是带着一丝凉意的那只手捂热一般。

他还记得自己在那本册子上看到有音的名字时是多么愤怒，像是能把整片山林烧光的烈火一般的愤怒，他的确是记得自己愤怒过，但那份怒意却不可思议地在当下的心头上一丝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的恐惧，侥幸，挣扎，困惑……

“你没有骗我，你是实实在在地活在这世上的……你是……”

“润，我骗没骗过你，那是要用你自己的脑子去思考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手腕依然是冷冰冰的，即使润几乎能感觉到血流在那苍白皮肤下的流经，但它却是那样冷冰冰的。

“你……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我还活着，我从未死过，”有音转过头，他的动作却突然变得像是生锈的机械一样，夹杂着不自然。他的脸上露出了润从未见过的表情——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从那双近乎透明的琥珀色瞳孔中泻出，化作无形的眼泪延着脸颊的弧度停留定格在向上勾起的嘴角，戛然而止。

“真讽刺啊，我多希望有人能杀了我。”有音说着，用像是一缕烟从双指间溜走了一般的声音。润这才察觉到，他的双掌之间已经空空如也，有音用从他手中抽出的那只手，撩起自己如同血色的瀑布般垂落在颈边的头发，露出了赤裸裸的脖颈。

“你要不要试试，用你的手，亲自了结我？”

润看着那白色脖颈上突出的动脉，他的胸口又一点一点地烧起了火苗，顺着肺管爬到他的舌尖。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情！！你……！！”

“你如果成功了，不也就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了，不是吗？润。”

“来吧，你杀了我，你也就会知道现在这个同你交谈着的我是活着，不，是活过的，多么简单的道理……”

全自然界中最狡猾的动物，也不过是为了求生而使出浑身解数，而唯有人类，竟会为了寻死而哄诱他人。

“我不要！别再说了！你这混蛋……！”

润不管不顾地吼了出来，变声期初期男孩的吼声如同落单的幼狮，带着沙哑的悲凉。

“哼，你不愿意那就算了……真可惜，是我计算错误了。”

“计算……？”

“是啊，我在算你有多在意我，有多爱我。”

“我当然在意你了！我当然……”

在他的舌尖上的那团火，把他剩下的话语烧没了。

“爱我？呵呵……”

有音放下了撩起头发的手，发丝乖顺地回到原位再次隐去了他动脉的线条。

“总有一天你会真的爱我，自然也就会想杀了我。”

有音用将食指与中指的双指按在自己的唇上，然后用这两指划过润的脸颊，最后点在他的嘴角。像是在按住呼之欲出的火舌。

“润。”

“润……”

眼前的人身穿纯白的和服，仿佛一个被月光勾勒出的幽灵。只有深红色的发丝被海风吹起，在夜晚的空气中燃烧着。

“润一郎，小野濑润一郎，”幽灵一样的人抬头看着走近他的男人，从红色的嘴唇的摩擦中吐出这个名字。

“你这人可真是……无可救药的男人。”

“是吗？”身穿绀蓝色和服的男人低声开口，语气分明是在表达对对方的调侃，表情却是眉尾垂下，看起来十分困扰的笑容。

“这话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吧，有音。”

白衣红发的人从他所站立的悬崖边上退后几步，来到男人面前，用染成深红色指甲的食指尖勾住男人的衣领。

“穿这个颜色跳进海里，被浪一打，不就无影无踪了吗，真是……”

“啊哈哈，”小野濑干笑了一下。“还在纠结这种事，不愧是你。”

“润，过来。”

勾着衣领的指尖微微用力，示意小野濑同他一起回到刚刚站立的地方。

两人低头望向的是，月夜之下的漆黑之海。

“今天的海，总觉得，就像镜子一样。”有音再次开口。

“世界上也会有这样黑漆漆的，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吗？”

小野濑紧紧地盯着不知休止地，波涛起伏着的海面。如同能把世间万物全部埋葬于其中的墨色带着脉搏起伏着。

“没有了，润，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不遵守本分的镜子呢？”有音笑着说道，“只有这面黑镜，我们的身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这面镜子照出来的，可是……”

“可是，却能照出月亮的影子，也只能照出月亮的影子。”

小野濑看向有音，脸上带着一种“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的笑容，有音侧过脸看着这幅少年气未脱的面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一定会被当成怪人，不，被月光所蛊惑的狂人为人所知吧。”

面对小野濑张开的双臂，有音轻盈地扑向他。

“Lunatic……是这样说的来着吧。”

“啊啊。润……”

“都到这个时候了，就别再让我猜你想说什么了吧，有音。”

白皙瘦削的小臂挂在小野濑绀色和服的肩颈后交叉，小野濑略微粗壮一些的手臂紧紧地搂住白色和服之下的腰身。

两个人用和对方不相差一丝一毫的力气拥抱着彼此。

随后，有音轻抬了一下下巴，小野濑便如神经反射般低下头，在从两个人身边经过不断向后奔去不曾回头的海风中接吻。

“你会恨我吗，润？”

有音如同呓语一般用刚刚接吻过的柔软的嘴唇在润耳边说道。

小野濑用手把他被海风吹到脸颊的红色发丝拂开挂在耳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说过，我从来不会为我，为我们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后悔，哪怕是一瞬的冲动，即使现在和你一起站在这里，我的想法也从未改变过。”

“润……”有音踌躇着摩擦着上下嘴唇，发出了海风般的轻声叹息。

“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和我打赌，你一定会先我而去好让我一个人活在怀念着你的痛苦里，对吧？”

“当然记得了，怎么？你现在还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我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不，但是……你输了。”

小野濑咧开嘴笑了，像个得意的小孩子。

“至少我让你活到了今天，哪怕我们两个马上就要去死了，那也是我的胜利。”

“是你赢了，润。”有音也无奈地笑了出来，手指在小野濑胸前衣服的布料上无意义地摩擦。

两人再次一同向悬崖之下望去，扑打着岩壁的海浪像一双双举起的手邀请着他们归去海中，回到那在海面上漂浮的浑圆的银白色月影之中。

“走吧，有音。”

有音点了点头。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有音像是被宿命从天上喝令了一样抬头望了一眼。

月亮，完整的满月挂在空中，那是没有一丝动摇的岩石的聚合体，化作漆黑的夜空中的一只眼睛，在冷冷地盯着他看。

那才是真正的月亮……！是和海面上温柔地摇曳着的月影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割裂的，那种真实感如同一句冷酷的嘲讽泼洒在脸上。在嘲讽着世间一切对着海中月影妄自发情的愚蠢之人。

是海中的月影还是空中的月亮骗了人，都不是，唯有人自己心中的自私又软弱的情感在做祟，妄图从虚空的月光中索求实在的承诺，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在那冰冷的眼的目光中，他心慌了，慌乱之中把手从小野濑的手中抽离了出来，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再次握住这只手的机会。

“润——！！”

有音的身体中的力气也随着被抽空了一样，腿一软跌坐在了悬崖边的岩石之上。他剧烈地颤抖着扒着冰冷的岩石往下望去，可是那海边依然是一片黑黢黢的镜子，面无表情地按照原有的节奏起伏着，没有一个人影。

“润……润一郎……”

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同样也消失在那黑镜之中。

“这就是我的故事。”

在射入和室的赤橙色夕阳中，有音侧坐着，对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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