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音在記憶中迴響，

　沿著我們未曾走過的長廊，

　通向那扇未曾推開的門，

　進入玫瑰園的深處。我的言語，

　亦在你心中迴響。

　——T.S.艾略特《燒毀的諾頓》 (T.S.Eliot, Burnt Norton)』

　　當小伊格哈德睜開雙眼時，他發現自己身處於無邊的黑暗之中，四周一片寂靜，唯有自己的心跳在響動。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虛空，困惑與不安在胸中翻湧。沒有人，沒有熟悉的聲音，也沒有溫暖的氣息……小伊格哈德的鼻子一酸，努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踉蹌地跨步向前，試圖尋找親人的蹤影。

　　「爸爸、媽媽！你們在哪裡？」

　　他怯怯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之中，連回音也沒有。小伊格哈德害怕地攥緊自己的衣襟。

　　為什麼沒有人回應？他們不會就這樣丟下自己的，對吧？

　　這個念頭讓他的鼻子更酸了，斗大的淚珠從眼中滾落。他一邊哭泣，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直到體力耗盡跌坐在地上。

　　「不要丟下我……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

　　他蜷縮起小小的身體低聲啜泣著，眼淚滴落在空無一物的虛空。忽然間，遠處的黑暗中出現了一點光輝，彷彿夜空裡的第一顆星，明亮且溫暖。小伊格哈德驚訝地看著那光芒，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那光的溫暖像極了母親的懷抱，以及父親溫柔的手掌——他們一定在那裡！小伊格哈德立刻站了起來，朝著那道光跑去。

　　「不能過去那邊。」

　　就在他即將伸手觸及光暈時，一隻大手輕輕攔住了他。那手的觸感粗糙，但有種溫和的力量。小伊格哈德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對方。

　　攔住他的是一名高大的年輕男人，他一身肅穆的黑衣，模樣相當駭人。可當小伊格哈德仔細端詳對方的臉，他發現男人長得並不凶惡，相反的，他淺棕色的短髮和柔和的眼睛有種讓人安心的氣質。對方脖子上的鹿角項鍊看起來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可是……爸爸和媽媽在那邊啊……」小伊格哈德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帶著懵懂的悲傷。

　　男人聽到這話，眼中掠過一絲憂傷。他單膝跪下，讓自己的視線和小伊格哈德齊平，語調溫柔卻無比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很想念他們，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還有人需要你。」

　　「需要我……？」小伊格哈德困惑地歪了歪頭：「是誰？」

　　男人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似乎在苦惱該如何斟酌用詞。他嘆了一口氣：「是……一個你不太喜歡的人。你因為討厭那個人，甚至把自己的血給了他，只為了讓他也體會到你的痛苦……但也正因為這樣，你和他之間產生了『聯繫』。」

　　說著，男人稍稍鬆開自己的手，露出小伊格哈德纖細的手腕，那裡竟然長有一條鮮紅的細線，如血管般蜿蜒，一直延伸至與光芒反向的黑暗深處。

　　「這……可以剪斷嗎？」小伊格哈德的聲音裡透著些許不情願。

　　男人露出無奈的苦笑：「沒辦法呢。那傢伙擁有你的血，就像是你的……『孩子』一樣。他也失去了家人，你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親、人……」

　　小伊格哈德似懂非懂地聆聽著，他又純真地詢問：「你是那個人的朋友嗎？你不能照顧他嗎？」

　　男人聞言，臉上的笑意染上了哀傷。他垂下眼輕語道：「我也想，可是我無法再陪他了……」

　　男人再次握住小伊格哈德的小手，掌心傳來的溫暖讓人心生安慰，卻又隱藏著無法言說的苦澀思念。

　　「他……雷蒙德需要你。」

　　「拜託你，恩諾爾。請替我照顧他好嗎？」

　　我、我是——

❖❖❖

　　恩諾爾猛地睜開眼睛。

　　他像溺水者浮出水面般大口喘息，他的喉嚨灼痛，嘴中殘留著濃烈的血腥味——這並非自己的血。

　　「恩諾爾！你聽得到嗎！」

　　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一張男人的面孔映入眼簾。比夢中那個年輕人蒼老許多，卻更感熟悉的眉目……男人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鹿角項鍊，隨著晃動反射出微弱的光。

　　「……巴克？」恩諾爾的聲音嘶啞，略為遲疑地喊道。

　　聽到他的回答，巴克緊繃的神情終於放鬆了下來。他露出一抹疲倦卻真切的笑容說道：「太好了，總算是把你給救活了。」

　　「發生甚麼事了，這是哪裡？……你的手？」恩諾爾茫然地環顧四周，視線隨後落在巴克鮮血淋漓的左掌，他瞬間理解嘴中的鮮血源自何處。

　　「這裡是主教座堂的某個房間。他們應該沒料到我會帶著血族躲到教堂裡。」巴克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像是在掩飾疲憊。但很快笑意就從他臉上褪去，口吻也變得相當嚴肅。

　　「當時我帶著你逃離，為了甩掉追兵花了一些時間……但你中了毒，又大量失血，等我察覺時，你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巴克因失血而變得蒼白的面容透著虛弱，他微微垂下眼，將本想攙扶恩諾爾的手縮回去，似乎怕自己會給對方帶來更多傷害。

　　「害你遭受這種事，真對不住……」

　　恩諾爾啞然地看著巴克，內心震驚不已。他沒想到巴克竟為了救自己，如此果斷地與同伴為敵，甚至背棄了一生效忠的獵人組織——這樣的背叛毫無疑問會給他招來殺生之禍。

　　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

　　恩諾爾強忍著痛楚撐起身體，雙手上被銀樁刺穿的傷疤仍在疼痛，但他只顧著握住巴克仍在流血的左掌，專注於幫助對方止血。

　　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這是一隻佈滿厚繭與舊疤的大手，模樣有些嚇人卻很溫暖……和夢境中所感受到的一樣，象徵著生命的溫度令恩諾爾的內心微微一顫。

　　就是這雙手，將自己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恩諾爾，你……？」

　　巴克疑惑地盯著突然不發一語的恩諾爾。隨即詫異地看見那雙金色眼眸滑落兩行清淚，晶瑩的淚珠滾過臉頰，落在他的掌心。

　　「對不起……都怪我……」

　　恩諾爾聲音微弱，話語卻透著壓抑不住的自責。他低著頭，淚水一滴一滴地墜落，像是無聲的懺悔。

　　向來沉著穩重的巴克也被這意料之外的反應嚇到，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笨拙地抬起右手，像安撫小動物般在恩諾爾的頭頂上輕輕拍了拍。

　　「別這麼說。」巴克的聲音低啞而溫和：「沒事的，這是我的選擇。」

　　巴克的安慰令恩諾爾稍微鎮定了下來，眼中卻仍帶著深深的愧疚：「你原本不必承受這些……」

　　巴克搖了搖頭，他將那雙滿是傷痕的大手輕輕覆上恩諾爾的手背：「我很感謝你如此為我著想。」

　　從窗戶流淌而下的銀色日光中，巴克用近乎虔誠的堅定口吻說道。

　　「但是與其苟延殘喘，我更願意用這條命來守護你和雷。」

　　那份溫柔與決心透過手掌傳遞到恩諾爾心中，令他眼眶一熱，卻也同時喚起了他腦海中的另一個名字。

　　「——雷蒙德！」

　　恩諾爾脫口而出「後裔」的名字，臉色瞬間變的凝重起來。他掙扎著要站起身，卻因腳步踉蹌而被巴克扶住。

　　「巴克！我們必須立刻回去！」恩諾爾焦急地抓著對方的衣袖喊道：「那些獵人曾經取走我的血，如果被他們利用的話！……」

　　巴克面色一沉，身為老練獵人的他立即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血液是血族的力量泉源，他們的血液本身就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魔法物質。以其血液作為媒介建構出的術式或結界，就像一道堅固複雜的鎖，而唯一的鑰匙便是施術者的血液。

　　被奪走血液的血族，就等於被人掌握命脈、無所遁形。

　　——基利安那小子，一定會派人利用恩諾爾的血液去找出他的據點，想藉此找到更多指控我罪行的證據吧。

　　如果他們發現了雷蒙德……

　　一想到好友可能陷入險境，巴克眼中掠過一絲狠戾，一副氣勢洶洶就要衝出去的態勢。然而他的手剛觸碰到劍柄，就面有難色地看向了身旁的恩諾爾。眼前的年輕血族還很虛弱，巴克不想帶著他冒險，但獵人們很可能再度追蹤而來，讓恩諾爾留下也無法保證安全……

　　當巴克還在猶豫時，恩諾爾已經搶先說道：「我也要回去！」

　　巴克皺起眉，語氣變得嚴厲：「你現在的狀態根本無法行動！留下來躲好，我去救雷。」

　　「你打算一個人面對所有獵人？而且還沒人帶路？」恩諾爾搖了搖頭，他站直身姿，目光堅毅。

　　「他是我的『後裔』，我不能棄他於不顧。」

　　「而且我答應過他，我一定會回去！」

　　巴克怔了一瞬，他在那雙明亮的金色眼眸中看到了無法撼動的決心與堅強。最終，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巴克低聲說道：「我們一起回去。」

❖❖❖

　　「哈！哈！」

　　男人在漆黑的森林中狂奔，呼吸粗重如野獸。他的腳步踉蹌，似乎每踩下一步都可能摔倒，但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回頭，一心只想遠離那個可怕的地方。

　　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男人在心中瘋狂嘶吼，恐懼如冰冷的刀刃切割著理智。他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獵人，曾獵殺過許多危險的生物，甚至包括如今稀有的血族。雖說那是一個落單且虛弱的末裔，早已不復祖先們的強大，但他依然為此感到自豪。

　　過去的獵物，無論多麼聰明或兇殘，終究是血肉之軀——會痛、會恐懼死亡，只要令它們感到畏懼就能夠對付。就連幾小時前剛剛捕獲的那隻年輕「混血種」也是如此。

　　但「那個」不一樣——

　　即使燃燒彈與陽光將它的皮膚燒得碳化、肌肉潰爛，它也完全沒有停止攻勢，瞬間就將兩個同伴給撕成碎塊。男人當下就逃走了，他聽見被拋下的同伴的尖叫以及槍聲，隨著一聲駭人的咆哮後歸於死寂。

　　「哈！哈啊！」

　　喘息聲像是被撕裂的風。男人的雙腿越來越沉重。終於他看見了前方的樹木逐漸稀疏，洩漏出一絲微光。男人的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他拚命加快腳步，朝那片光亮衝去。

　　就在他即將踏出樹林的一瞬間，劇烈的刺痛猛然襲擊了他的雙腿。他措手不及，整個人向前栽倒在草地上，帶著土腥味的冰冷濕氣撲向他的臉頰。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駭然發現他無法立足。

　　他的兩隻腳不見了。

　　「不、不……！」男人絕望地轉動頭顱，從眼角餘光中瞥見了那道恐怖的身影。

　　業火般的黑霧纏繞著那高大的人形身軀，宛如深淵黑暗具現而成的噩夢。黑暗之中，一雙滿溢著暴虐與嗜血慾望的血色眼眸正冷冷地凝視著男人。

　　它咧開了嘴，露出尖利如刀的森白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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