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冀州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官兵们在大街上发放粥米，参了砂石的稀粥，不说筷子直立而不倾倒，却也已经是苦寒百姓在这茫茫冬日里能寻到最好的吃食。

路长明快要饿死了。

领粥米的摊子明明就在不远处，底下火堆烧的正旺，四五口大锅冒着热气，看那军汉擎着两米长大的饭勺，在那大锅里搅动着，去的早了，运气好了，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喂猪用的烂菜叶。

但路长明只是呆呆的看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黄粗粗的米汤，喉咙里不断吞咽着口水。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进一口热食，但他不能去领粥，也不敢去领粥，只敢远远的看着。

只因为冀州城一场瘟疫，无数人染病而死，对他这种染上病都唯恐避之不及，要是他敢排队去领粥，保准要被那些地痞流氓给活活打死。

他只有等人群都走完以后，才有机会看看那锅内有没有剩余的米汤。

大雪里，军汉们光着膀子，齐齐吆喝着，锅勺翻飞，气血翻涌，尽管一场风雪足以带走成千上万户不幸的凡人家庭，但对修炼武道的军人来说，大雪和瘟疫不过又是一场料峭的春寒。

路长明羡慕的看着这些汉子，在玄霄世界，参军的标准便是能够参悟王朝在每个县城留下的武道石碑，一旦通过其上写下的武道真经提炼出真气，也就有了参军的资格。

他们冀州城杜县自然也有一块武道石碑，其上记录着梁朝开国大将秦千城留下的凡品功法《霸刀战诀》，只是很可惜，路长明没有武道天赋，他尝试过数十次，除了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外，再无任何增进。

至于功法中说的真气入体，丹田酥麻就更是无稽之谈。

他常常会幻想自己拥有修习武道的才能，成为军人后拳打王李牛，脚踩二月花，搂着杜员外的小妾，王李牛是这条街的流氓头头，二月花是酒馆老板的诨号，还有杜员外，都是路长明的脑海中能想象到的最具有社会地位的人了。

至于什么皇帝公主，大臣小姐，以他的阅历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生活的甘美，最极致处也不过是像员外那样在冬天燃起一整夜的暖炉，搂着美妾，吃着火锅唱着歌了。

若是老乞丐还在就好了。

路长明叹了口气。

他手里的破碗已经盛出了半碗积雪，像是诱人的白面，稍微加工一下，放在瓮里煮一煮，加上些野菜，就是一碗热乎乎的面疙瘩。

他第一次吃面疙瘩就是老乞丐给他做的，那时候，老乞丐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些精米白面和半块肥肉，一老一小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河湾，就这溪水美美的享用了一餐。

那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餐。

他不知道老乞丐的名字，但他的名字是老乞丐给取的。

老乞丐说他姓路，让路长明跟着他姓，还让他用爷爷这个称呼叫他。

路长明才不想叫他爷爷，在他看来，他们老少的关系更像是一起讨饭的战友，老乞丐丢了孙子，自己五岁时被人丢在雪地，天涯旅人，失路之悲，同病相怜。

不过老头子去世前，他还是违心的叫出了那声爷爷。

老乞丐摸着他的头愧疚的笑了很久。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路长明的记忆有些模糊。

老乞丐没有遗产，一个乞丐当然没有什么遗产，但老家伙临死前还是给他留下一本小册子，上面记载的不知道是哪个风流才子创作的淫词艳曲，路长明识字不多，但这本小册子上的字他却全都认识。

这倒不意外，毕竟老乞丐手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识字课本了。

只可惜，又是一个雪夜，他怀中的小册子也跟着风儿一起，纷飞成飘飘雪花。

路长明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怀念。

其实如果抹去路长明脸上的草木灰，换上干净的衣服，他长的也算俊俏，但普天之下，俊俏的平民百姓何止千万，外貌不能当饭吃。

以他的聪慧，若是生在权贵之家，想必也能成为一个有见识有文化的读书人吧。

冀州城，城门。

此刻已过了晌午，本是达官显贵们午间清修的时间。

然而此刻，冀州城的显贵们却一个个来到城门楼下，兵马列阵，旌旗招展，冀州城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冀州城主岳亭忠带领着一干人等，毕恭毕敬的等待着京城来人。

如果路长明此刻也在这里的话，想必就能看到人堆里，站在后面头也不敢多抬的杜员外。

便是杜员外这样的人中龙凤在这里也会这样的不起眼吗？

路长明一定会这样想。

......

“岳将军，京城此次来人，名义上是替皇帝巡边，实则意取我北方三镇，岳将军经营冀州多年，兵多将广，同我王与勉王大人更是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军虽说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可也不能计议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结果吧？”

“难道岳将军还真一心一意的想要做那梁朝小儿的孤忠不成？”

行军大帐内，齐白鹿轻抚羽扇，淡然的直视着大马金刀坐于对面的披甲儒将。

岳亭忠，高世云，高屏北。

大梁朝镇北三柱石。

齐白鹿身为成王高世云帐下谋士，在如此紧要关头，却坐在镇北大将岳亭忠的车子里，自然耐人寻味。

可这也怪不得岳亭忠。

谁让新皇进位，立刻大刀阔斧的行削藩之策呢？

先帝设立十八王，一转头就被削去了七个，天下藩王，无不胆颤心惊，生怕新帝的屠刀第二天就挥到了自己的头上。

新皇帝显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老皇帝的尸骨还没有凉透，就对着自己一干亲族悍然出手，他拼命做出一番功业，想要展现出一种理想中的枭雄之姿，却把先帝临死前的千叮咛万嘱咐给抛到了脑后。

“原宜我儿，削藩不急，且看他蹦哒到几时几刻，自有人帮你收拾。”

高原宜太急躁了，藩王们还没蹦哒，他反倒是急不可耐的跳了出来，果决的行动固然声势浩大，却也让真正拥有反抗皇朝资本的藩王们提前有了防备。

就比如齐成王高世云，通勉王高屏北，再比如岳亭忠这个坐镇冀州的三朝大将军。

岳亭忠虽然不是什么藩王，但手底下一群骄兵悍将 ，他在时，自然能压制住部下的野心，但若有一天他不在了又会是何等光景。

岳亭忠不愿去想，却不得不想。

梁朝皇帝卸磨杀驴的事情可干的架轻路熟，某国者当谋身，岳亭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他一生征战，老来得子，断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齐白鹿看出来岳亭忠眼中的挣扎与犹豫。

不自觉轻轻一笑。

“将军还在犹豫什么？”

“长公主的车架即日抵达冀州城，我主所求并非是要岳将军对长公主如何谋算，长公主只是奉命行事，我主自然不愿为难于她，更不愿为难将军。”

“我主只是想要一个态度，一个若天下大乱，将军不与我主为敌的态度，当朝皇帝昏庸，梁朝五位实权藩王可不会束手就擒，这天下最后多半也是落到高家的手上，左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只不过是让将军等待天时，静观其变，等天下时局明朗之时再做选择，这难道有什么为难的吗？”

“将军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青云少爷考虑啊。”

齐白鹿轻摇羽扇，他的话显然说到了岳亭忠的心坎上。

“连天大雪摧袭人，成王殿下倒是好胸怀，就这么有自信能在这乱世火中取栗，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岳亭忠叹了口气，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如果我岳亭忠站在皇帝这边，不管是成王还是勉王，再或者是西北诸王，都不过是稳固皇朝统治的代价，镇北军一万铁骑便足以追亡逐北，塞外饮马，而冀州拥兵十万，便是席卷天下又有何难？”

“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和成王殿下联合呢。”

“话虽如此，只是鸟尽弓藏，将军，成王殿下难道不知道将军天威，势不可挡吗？然而将军即便席卷天下又如何？将军能席卷之天下可是皇帝的天下，新皇多疑，他的天下已经断然没有您岳亭忠大人的位置，这一点相必岳将军也早有明悟，将军大人若想要当皇帝固然好说，只可惜将军只愿意当一个臣子......”

“普天之下，只要是个君王便不能容忍功高盖主如将军这般人物，这断不是将军的错。”

“但唯独成王殿下却能容纳将军。”

“哦，难道成王的肚量就大些不成？”

岳亭忠摇摇头，唇间流露出一抹苦涩。

“不不不，成王自然也会忌惮，一个稳定的王朝容纳不下一个高功的大将，但一个新兴的王朝难道不能容纳一个前朝的宿老吗？只要岳将军愿意静观其变，等天下大定时，一批新权贵自然会拱卫新王朝，拱卫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将军作为梁朝宿将，只要默认成王殿下的法统，不出兵站队即是对成王最好的帮助，新贵有大功足以震慑宵小，岳将军存王志足以保全亲族，此消彼长，我殿下作为中兴之主，又如何不能容纳将军呢？”

“当然。”

齐白鹿抿上一口茶水，淡然一笑。

“即便是我王，日后登临大宝，恐怕也不敢轻易任用将军的，毕竟将军之智实在是令人惧怕，赐予虚衔，封于京师附近听候调用，赏荣华富贵，便是我王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但我王承诺，一旦将军百年后，立即追封异姓王，由岳青云少爷一脉实受之，不世袭，至岳家三代后以侯爵之位传之，与高家同享国祚，与国同休。”

“同享国祚，与国同休！”

岳亭忠虎目中陡然射出一阵精光。

说实话，他被成王的坦诚和率直打动了。

如果齐白鹿一上来就跟他说些出兵相助，事成封王的大话来，他反倒不想理会，便是如今，他岳亭忠已经功高盖主，封无可封。

再去图谋所谓的从龙之功，难道是嫌他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若是二十年前，不，甚至是十年前五年前，他自己都有出兵统一天下的可能，只恨韶华易逝，冯唐易老。

现在的他只想收敛锋芒，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可怜天下父母心，把一个雄姿勃发的将军硬生生逼成一个畏首畏尾的父亲。

是的，岳亭忠心动了。

成王很有诚意。

窗外的积雪一重重堆叠，一层一层叠的细密又厚重，像是一条天地间雪白的围廊。

岳亭忠掀开车架的帷幔，极目远眺。

想看看围廊外又是怎样的风景。

不久前，齐白鹿骑着马从风雪中隐去，这个年轻人来时笑吟吟的抚着扇子，去时依旧笑眯眯的抚着扇子，岳亭忠突然觉得那个远在齐州的成王殿下有些可怕。

手底下有这样的智谋年轻之士，这天下有什么不能去争一下的呢？

年轻人，年轻。

年轻真好。

轰隆隆的战鼓轰隆隆的响动，成为这寂寥天地间唯一的曲目。

不久，白雪勾连的天地间忽然出现一点红色的朱砂，俄而似是朱笔勾连成漫长的红线，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冀州以南，长公主的车架已然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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