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今天的朋友：

黑夜，

还有三块钱。

——《失忆城风土记》其十八·柯罗诺斯

“大伯，我很高兴，您能对我的员工手下留情。”

柯罗洛向光明女神表达着感谢，他摊开双手，深鞠了一躬，如同敬拜一轮太阳。

光明女神微笑着接受，弯着腰，低下头，单手抚胸，让辫子垂到了脖头左边……

两人默契分享着自己对于礼法的诠释。

“你完全不用这么说的，柯罗洛。”

他轻声地赞赏，丹唇微启，不漏齿舌，反复回味着自己嘴唇张开的程度，以及语气。

“赞赏”，

他满眼的自豪，只为赞赏侄子的谦恭，和风满面，眼睛已被笑意挤成了缝，领口有些灰渍了，汗水从脖头渗出来，却依然在神色之中，充满了对柯罗洛的认可与关切。

只为了确保自己的每一个意思，都被对方获知清晰。

“我能杀了你们，所有人。”

柯罗洛已经看出来了，

即便笑得再灿烂，光明女神依然紧握着这项能力。

他们的死活，只凭借一个意愿。

光明女神，他的大伯，

……他的爱或许抽象，然而他能转寄财产的名义，清晰又具体。

太阳落下了，群星渐自发出了点点的光。

整个片区，又渐渐暗了下来。

在一片焦黄、温暖的余威之下，阴影爬上墙垣的背面，把明亮一片的光景，重新撕扯为了一条又一条纵横的丛林。

光影……只是些稀松平常，无聊的天体运动罢了。

“你该做什么，你需要什么……”

如此，柯罗洛和光明女神，似乎在无休止地拉扯着。

“哇——！！！”

兜兜，先忍不住了。

他张狂，大吼大叫地，

不能怪他，作为这场情感博弈中率先投降的人，他有自己的苦衷：

他受伤了，

还是致命伤，生命的威胁，已经击溃了他脑中的逻辑。

“——因斯尔特我我我我！我以为自己已经烂了呜哇哇哇。”

那一道齐整、精细的切口，穿过了他的肩关节，右边的臂骨失去支撑掉了出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连接处，在钴蓝的金属镀层上排列纵横。

线缆、回路、机液，唯独没有血与肉。

光明女神直接拆掉了他的肩膀，伤口距离头部很近，因此，他深深地恐惧着。

那对锈红色的双眼紧张地抽搐，嘴巴几开几合，想着说出些什么，却意识不到言语，只有牙齿在不停地打颤、发抖。

他的心跳声快速而有力，同样也在紧绷着，恐惧在迫使它释放着活力，所有的活力，远远超过了生命所需。

他想挣扎，却因为重压僵硬了手脚，活像一幅透明的镣铐。

兜兜是个人造生命，似乎，在那就算不由大脑安置的某个地方。

也存在着本能的，对死亡的排斥与抵抗。

那臭小子，连眼泪都管不住了。

在这种时候，又能想什么呢？

只是，那惨黄暗淡的日光，并没有散落在他的身上。

那饱满的天真，也不允许他去发现危险。

柯罗洛的汗珠滴落着，还在争取，

争取什么呢？

不，空谈是争取不了……任何东西的。

只有双方继续做着打点的活，毕恭毕敬地，微微地低着头，表情……苍白，像是洁白，但坚硬的陶瓷，远比兜兜的哭脸难看许多。

柯罗洛知道：既然光明女神亲自，把兜兜带了回来，大概率并不想杀了他。

然而，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否需要杀人，来保证自己行踪的隐秘？现在的他境况窘迫，又会不会愤怒，为了一时的冲动而踩死几只蚂蚁？

残阳如血，浮心似霞。

落与失与？我梦流沙。

柯罗洛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因斯尔特紧紧抱住兜兜的双臂，和他们轻轻的呜咽声，在沉闷的空气当中回荡着。

“……大伯，小叔他，他为你准备了些东西，或许，你会用得到。”

噤声了半天，最终，柯罗洛还是开口了。

“东西”，

他所说的“东西”——其实是一批军火，一批私自生产、无法被溯源的军火，是骨架世界维持安保，开展一些“特别行动”的枪械和弹药。

然而，

那不是柯罗洛该拿的，那是苍苍为自己准备的。

“柯罗洛，你听说过‘老虎拔牙’的故事吗？”

“……是那个吃多了糖果，最后得了蛀牙的儿童故事吗，小叔？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甜味的。”

“不，你想错了，柯罗洛。你吃的那些‘糖’，有那颗是甜的呢？他们都是苦的，柯罗洛，你为了保护它们，而将它们吞下，最后只会害了自己。”

不知怎的，近来，苍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即便他做事还是那么吊儿郎当，鬼迷心窍地，他的衣服永远都一副穿不好的样子，故意地暴露着，还很有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卖掉自己的房子车子……

但他还是变了，

他那眼神，眼球如黑钛一般锐利，却又灌铅一般下沉。

闪蝶院的爆炸，

就像是，他故意在等一样。

远处的是什么？

一片星云，在遥远的黑暗之中散发着自己的色彩，那是玫红，或是莹蓝？它的距离如此之远……似乎一切变化都微不足道，让人难以察觉。

很少有人，能亲历一片星云的宏大。

老实说，

苍苍其实也并不知道，最开始爆炸的，会是闪蝶院，

但都差不多啦，

在他所预测的那场劫难当中，

爆炸，只能说明这座城市，被破坏地还不够彻底。

“小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的，柯罗洛，你对他们用心，便会找到机会，索要报偿的。”

“但我不想做那些事……小叔，我不想做那些事，我只想让他们认可我。”

“呵呵呵呵——是啊，柯罗洛。你甚至都没发现，你要的太多了。”

所以，骨架世界才多出了这些防御装置，

在得知了闪蝶院爆炸后，苍苍迅速放弃了其他资产，将自己埋进了酒吧。

这里的生意照常，恐怕，那些往来的宾客，只会把扎上彩灯的拒马，双层夹板的防暴车，以及柜台上哪些看起来很像是“地雷”的东西，当成一种“差异化的主题装饰”吧。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野兽主义地堡风”。

让坐惯了黄金马桶的大爷们，偶尔体验一下水泥墩子，也挺好的嘛~

柯罗洛，也是个没坐过水泥墩子的少爷。

他的一个想法，正在使酒吧失去补给。

没了这批军火，他们会去住下水道吗？

苍苍倒是很喜欢那臭烘烘的地方呢。

只是，

如果光明女神威胁到因斯尔特与兜兜的生命，那柯罗洛就……

柯罗洛就要再一次，失去自己的搭档了。

“再一次”……

“害，你在说什么呢，我的好大侄~”

最后，光明女神接过了那串仓库的钥匙。

光明女神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两次，将右手放在了柯罗洛的肩上，下垂的眼角故作拒绝，同时又摇了摇头表示同情。

就像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威胁与掠夺”了一般，他的身体，哪怕不经大脑判断，埋藏在肌肉里的神经，也能自动做出反应，去礼貌地接受，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他的精力不是无限的。

握住钥匙的手抖了，

他也慌神了。

“所以，你们俩，现在没有为蚁狮办事了吗……也是，那家伙已经找不见了。”

光明女神调侃道，他不得不将眼神移开，看了看另外的两人。

这便让他再次想起了一个人——他的老友：蚁狮。

蚁狮住在下城区很久了，以前，光明女神总是看不起他这个躲在下城区的“旧友”，认为他只会捣鼓一些破烂，打手也只请得起——像兜兜这样的小屁孩。

然而，蚁狮已经离开失忆城了，

真到大难临头的时候，反倒是他，拿出了更多的逃生储备。

光明女神感叹道，进而又有些嫉妒与愤恨：

关于他的老婆闪蝶，他已不想再说……现在，连他自己也要屁滚尿流离开这里——那他之前的风光，又算什么呢？

“行，我答应你柯罗洛，你们三人出现在这里，我会保密的。”

“……但那还不够，大伯。作为交换，你要帮我另一件事。”

不知是他发现了光明女神的心思，还是单纯的呐喊，

柯罗洛目光坚定，表情严肃，双手紧紧地握住，插进兜里，就好像他正把持着一把手枪一样。

“我要求你，将一所疯人院中所有的病人，都转移到你的福利机构中去，大伯。他们不但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最先认可我，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是啊，

苍苍告诉过柯罗洛，对他来说，这个年纪正是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时候。

没有什么，比他打开手脚更加重要的了。

失忆城或许并不需要他，

然而，他的心中，却潜藏着能改变这座城市的魔力。

……

是啊，

同时，柯罗洛也不知道，

光明女神那个福利机构，只是个注册的空头企业。

（二）

有一颗星球，

在寂静的海岸边，

在失色的霞光里，

在摘星的岩块之下，

星辰交际，

明月婆娑……

有一颗星球，

没人喜欢那地方，

却又在意着，

偷偷地，

只悄悄地瞥上一眼，

建建房子，种点花草，

养些宠物，置办书画——

整得像个模型店，

说高档些，

“跟博物馆一样。”

——《博物馆星·失忆城大司命·祷言》其一

入夜了，从今晚开始，酒吧连休四天。

苍苍不知从哪搞来一笔钱，给每个酒吧伙计发了奖金，那钱多得……能给每人买一辆车了。

作为交换，他希望大家再签个两年的合同。

唉……

其实要留人多简单，一直欠着不发也行的。

酒吧里间，一只猫，三个人，

以及能塞满整个房间的沉重空气。

大家都在张望着外面，隔在单向的玻璃之后，紧张地凝视着。

“大家”，

除了苍苍以外，另两人都是生面孔。

“苍苍，天气预报说，今晚本来会放晴呢。”

率先开口的是一个红发少年，带着些自满的笑意。

他看起来……比苍苍还要矮，五尺出头，但却透着一股英气，有着三人当中最结实的身段，不算健硕，却在略显张扬的运动服下，露出了精壮紧实的腰肢，一双暴走鞋，如猎豹般健美的小腿。

只可惜少年有张娃娃脸，皮肤白皙，浅色的眼睛，看上去不过16岁，使他总有些脱不了的稚气。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少年，是怎么做到一身腱子肉的，他如孩子般的奶怒，红色的小辫子扎在脑后，目光炽烈，又或者是……逆反？

但现在，似乎连他心中的火焰，也被楼外阴沉的天气遮蔽了。

三人都在等待着下雨。

又或者说，如今，这么个远比往常时分都更加暗沉的阴天，还不足以承载未来：

一道烟幕，一团如辐射状散开的浓云，从远不可见的天际蔓延过来。城里炫目的灯光向上蒸腾着，在触摸到它时竭力一闪，却始终无法穿透。

而雨水，或将成为连接一切的微光，成为一道媒介。

在悄然之间，城中的制高点，已经变成那座“新闪蝶院”了。

三人的担忧不无原因。

它还在施工，显然，众人已能窥见它的伟岸，不止如此……它的存在本身，已经遮蔽了城中的光线，就算视野里没有它，也会笼罩在它的背影里。

一个巨大而敦实的背影，

似乎比一般的大楼更加庞大，更加厚重，密不透风。

一处巨构，一个实体，又或者……只是一方地基。

在三人的视角当中，那是一座远海连接近山，直达最远，也是唯一能够穿透云层的建筑。

整条贩梦者大街的商业霓虹，现在，不过是些发光的苔藓。

太阳、星光，都已不见，

以及，正值黑夜，在空中缺位的月亮。

想到这里，红发少年暗自消沉，很快便招来了同伴的安慰。

“叽呜·炯，我们已经尽力了，眼下，任谁都没有那么多资源，够用就好。”

说话的是另一位瘦高的男性，金发，紫色的眼睛躲在镜片之后，表情阴郁而沉着。只见他往下摁了摁叽呜·炯的双肩，右手贴在幕墙上，痴痴地凝望着，直到手上的温度，将玻璃加热出水雾。

叽呜·炯，一个充满野性的名字，正是那个红发少年。

“哎……鱼宝，我知道的，这不是想嘛，我也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叽呜·炯听罢，像是被鱼宝说中了一样，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胸，将手插进兜里，又挠了挠耳根。

他对那个高个男人打趣道——“鱼宝”，倒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名字，高个子男人有着远超过那名字的成熟与冷静，自然不会在意一个“跟小孩似的外号”。

他知道，叽呜·炯其实是个外硬内软的人。

上次叽呜·炯回来，起码……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苍苍，我们第一次在城里干这种事，能行吗？”

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

叽呜·炯转过身来，轻抚着苍苍的脸庞，继而向他提问道，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一个小世纪，足以让他有些惊叹于苍苍的改变。

听说，苍苍又换了一个身边人。

“叽呜·炯，这次出去的是薇薇，你们见过的吧，我相信他。”

看得出来，苍苍也在紧张，他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

薇薇……叽呜·炯认识他吗？

苍苍一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边感叹光阴如梭，似水流年。

也许两人见过，但要说关注，完全没有。

可能苍苍身边的野男人……对叽呜·炯而言，不过是划过夜空流星一闪，白马一瞬。

实在是换得太快了。

“苍苍，如果那个浑小子对你不好，我可会生气的哦？”

“没事啦，叽呜·炯，我捏着他饭票呢。”

苍苍无所谓地说道，神情疲软。

薇薇，还算宠他，

尽管薇薇总是在挑时候插科打诨，对他的身体，也不总是那么地温柔，但他们之间还是分享过很多甜美的回忆，与心颤的泪水……

是的，苍苍还是喜欢着他，信任着他。

“不止一点吧。”

“两位，我这边，已经布置好了。”

正当两人交换最近的恋爱经历时，鱼宝已经推开茶几桌案，将内室布置为了今夜的主题：

“阴云遮蔽了天空，是故，架心弦为桥梁，触星辰之彼端。”

那是一个大如床架，篆以珠玉，厚重敦实的水盘。

由封在水晶器皿中的净水注入，直至没过底纹。

“此刻的空间在哪，苍苍？”

“溶解在水中，倒映在镜后，顺着帷幕，拉扯感官，直到我们的这里，各位。”

在这座城里，绝不存在真正黑暗的时刻，阴沉的天气，反而让这盘子照出了夜色的斑斓。

而随着光的蔓延，盘中的净水开始流动起来，似在浓缩，或是汇聚形体，亦或是在链接着空间本身——

苍苍率先念起一首长诗的开端，两人附和：

“于我处，”

“占乎时，”

“得我龙兮——”

“坠云端。”

这是……魔法？

房中回响起三人的唱诵，振动形成了轻微的音浪，裹挟着周遭的神秘、嬗变的能量。

一切照常人来说，近乎超验的存在开始在房中蔓延，如此简短、却又陌生的词句，但空气在却颤抖着，牵引着空间一步一步走向皱缩，命令现实，欲将屈从……

嗡——

时空，在强大的心智面前，不过一潭静水。

一秒，

整个房里的电器都失能了一秒，

等再次亮起时，盘里已经盛有其物。

…

但这是……

一条……

叽呜·炯反应最快，还没等狡辩，便给了苍苍的一拳。

“该死！这是个什么狗屎玩意啊苍苍！”

这是一条……薇薇的苦茶子。

一条灰三角，从裆布的污渍看得出来，好像还是刚脱的，一股味。

“诶嘿~香香的吧~”

“我要撕烂你！你拿我的龙盘干什么！”

“哎哟！叽呜·炯！疼！别，别打了！要死了！叽呜·炯爸爸！”

这用于传送的“龙盘”，可是……十分地珍贵，十分地神圣。

对叽呜·炯而言，这也是极少的几件——来自他“故乡”的东西了。

“您别气啦，我的宝，呜呜……这是我和薇薇之间的保险措施：一个信号，说明他那边很安全，并且，他已经顺利完成了差事。”

就在叽呜·炯破口大骂，抄起教棍就要给苍苍“更进一步”时，苍苍迅速一个躲闪，一秒钟十个字，立即吐出了预先准备的保命话术。

确实，

在如今这暗潮汹涌的形势下，即便是魔法仪式，也可能会被外人渗透，苍苍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手段……实在是有点龌龊。

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得，这条苦茶给我，算精神损失费。”

“好好好，我的宝……那既然一切顺利，咱们再来一次吧。”

“…”

“此刻的空间在哪，苍苍？”

“溶解在水中，倒映在镜后，顺着帷幕，拉扯感官，直到我们的这里，各位。”

嗡——

房里的电器，再次失能了一秒，

只不过这次，出现了众人都想看到的东西——

一条苦茶，或许……还不足以臭到牵动历史。

他们要的是闪蝶的尸体。

“…嗯？”

“这尸体上……聚星术？！看啥嗷·彗星，你先出去！让我们处理。”

鱼宝敏锐地发现了异样，抢着将一旁看戏的黑猫抱起，扔出了门外。

“聚星术”，

“汇聚群星的身影，仰望天幕，其实是在点燃自己，那颗即将燃烧的内心。”

在某颗星球上，这是一种极其基础的塑能法术，在当地，它不过是用来检验法师，能否执行外勤的最低标准。

然而，在失忆城里，它有一个更加通俗的名字：

——氢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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