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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纬交织的十字路口
未满的渴慕在指缝游走
当瞳孔浸染星屑的墨色
他的执念便化作流萤四散
人间精巧的裂纹恰如月晕
引诱我俯身探寻每道沟壑
纵然我以异兽之姿对深渊长啸
回响不过有银河倒悬的叹息
但明日总在裂缝中折射虹光
让锈蚀的指南针重新震颤
纵使我的嘶吼已穿越十万星辰漩涡
这嶙峋躯壳却也终将沉入永夜
——改自《怪獣——byサカナクション》
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江南小镇出生,那里有着青石板路、木质结构的房屋和弥漫着草药香气的街巷。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的童年时光总是与齐乐天紧密相连。他家就在我家对面的巷子里,我们的父辈都在镇上的绸缎铺做工,这使得我们从呱呱坠地起,就注定要相识。
我天生寡言,安静得像一潭深水;而齐乐天则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充满活力,笑声爽朗得能穿透整条巷子,闹腾起来总会被大人狠狠骂一顿,他却似乎从来不在乎。
我们都是虎兽人,他却有着比我更加鲜亮的虎纹,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每当他跑过来叫我的名字时,我总是默默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他去镇上的每一个角落玩耍探索。
“文宁,快点!听说北街口新来了个杂耍团,有会喷火的狐狸大叔!”
八岁那年的春天,齐乐天像往常一样冲进我家的院子,毫不在意地踩过我母亲刚刚晾晒的草药,被我妈揪着耳朵又骂了一顿——他家里人都走得早,家里只有一个老人照顾他,所以我妈总是把他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儿子,照顾之余就连管教都不会落下。他被我妈抓包那时候,我正坐在角落里拆解一个旧木偶,听到他的声音,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但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你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感兴趣,”从我妈手上脱身,他又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尾巴因为兴奋而左右摆动,“但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去,对不对?”
我抬头看着他满是期待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沿着蜿蜒的小巷跑向北街,穿过熙熙攘攘的市集。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和食物的气息,还有那些来自不同兽族的独特味道。我们溜出去,看别人喷个火,硬是看到好晚才回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世界也在不断扩大。十二岁那年很幸运,镇上建起了设施齐全的高等学堂,印象最深的一个老师是一位从首府来的狼族学者,戴着一副圆形眼镜,说话总是慢条斯理。
齐乐天在课堂上总是坐不住,时不时就传纸条给我,上面画着老师,夸张的漫画像,或者写着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文宁,你说我们以后能去首府看看吗?那里听说有高耸入云的楼房,还有不需要点灯自己就能一直亮的街道。”
我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放进书页中,轻声回答:“会的,总有一天。”
虽然我不像他那样表现得雀跃,但心中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并不比他少。
放学后,我们常常绕道去镇外的小河边,那里有一棵年岁已高的柳树,我们就坐在柳树下,看着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讨论着未来的梦想。
年少的梦想总是天马行空,齐乐天说他想成为一名冒险家,去看遍世界各地;而我则更希望能成为一名医师,能拯救不同的人。
孩童时期的快乐总是简简单单,只要身边有自己信赖的朋友在,生活就丰富多彩。
时光荏苒,我们都在长大。
我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看着齐乐天穿上那身崭新的军装,才恍惚的意识到,我们原来都是大人了。深蓝色的布料映衬着他橙黄相间的虎纹,显得格外英武。晨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盔甲。
这是我们分别的日子,战争来得突然,就像夏季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三天前,镇上的布告栏贴出了征兵通知,前线战况吃紧,需要更多的年轻兽人加入。
齐乐天回家那天,我正在药铺里整理草药,他一进门就告诉我他要去参军。我手中的银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刺痛了我的心。
“文宁,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眼中闪烁着我熟悉的那种光芒——从小到大,他每次拽着我去冒险,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沉默地低头捡起银针,努力掩饰眼中的忧虑。毕竟自从我们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们要分开这么远、这么久。
“听说海那边的敌人很强大。”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你一定要小心。”
他大笑着揉乱我的头毛,就像小时候那样,“怕什么!我超级超级厉害好吧,再说了,我还有这个呢!”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小布袋,那是我今年给他做的护身符——里面装着我精心挑选的草药,能够止血消炎,还有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河边捡的那颗特别颜色的鹅卵石,我们总说这个石头会给我们都带来好运。
分别的前一晚,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小河边的老柳树下。夏末的萤火虫在河面上飞舞,点点荧光映照着我们的脸。
“乐天,“我轻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我会每天都在我们熟悉的地方等你回来。”
我不敢抬头看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齐乐天却出奇地安静,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山峦。
良久,他才开口:“文宁,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
我抬起头,看见月光照耀下的他,眼中竟含着我从未见过的深沉。可是他的话语好像又被生生咽回去,最终只成为一个叹息。
“等我回来吧。”他叹一口气,“等我打了胜仗回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我点点头,心中泛起涟漪,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送行的那天早晨,整个镇子都来了。人们挥舞着小旗,为这群即将出征的勇士送行。齐乐天家里的老人紧紧拥抱着他,忍不住落泪,我妈也拍着他的肩膀,叮嘱他一定要平安归来。轮到我送别时,我们之间却出奇地缺少了言语。我只是将一个精心包装的小包袱塞进他的行囊,里面是我配制的几种药膏和几封信,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在你需要的时候拆开”。
他看懂了我的心意,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将我拉入一个紧紧的拥抱。
“等我,”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一定会回来。”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刻深深刻进记忆。
齐乐天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小山的羊肠小道。这条路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每一块凸起的石头,每一处弯曲的转角,都承载着我们的足迹和笑声。月色如水,草丛中不时传来虫鸣,远处偶尔有原始狼的长嚎划破夜空。
我抱着一个小木匣,里面装着纸笔和一盏小油灯。登上山顶时,满天繁星已经挂满苍穹,像是无数双眼睛俯视着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世界。
我们小时候常在这里数星星,认哪些是北斗七星,说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乐天总能编出许多奇异的星座故事,有时严肃,有时滑稽,但总能逗得我大笑出声。
“乐天,今天是你离开的第一天。”
我轻声自语,打开木匣,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油灯的微光照亮了纸面,我在上面缓缓写下日期,然后犹豫了片刻。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我只是简单地记录下今天镇上发生的事情:老李家的母牛生了一头小牛犊,张裁缝的女儿订了亲。还有我,在家里和家里人学会了新的做菜方法——这些平凡的日常在战争的阴影下显得尤为珍贵。
写完信,我将它整齐地折叠好,放入一个专门准备的藤编盒子里。
“这是第一封,不过我不知道寄给哪里。”我对着星空承诺,“但,还会有很多很多封,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晚都会准时登上山顶,风雨无阻。
药铺的学徒活计结束后,我总是带着一壶热茶和一些点心再走,有时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糕,有时是他出门前特别叮嘱我要常喝的滋补汤。
山顶上的那棵老松树下,我摆出两副杯碗,一副盛满,一副空置,仿佛他随时可能出现在对面。潮湿的草皮会打湿毛皮,我便不得不多带一些东西来垫一垫。我会写一天中发生的趣事,偶尔也会谈及自己的担忧和思念。
“前线的消息很少传回来,”我在某个特别寂静的夜晚写道,“我试着向每一个从海那边回来的商人打听,但都没有确切的消息。有人说战况激烈,有人说胜利在望。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只能相信你会平安。”
秋天来临时,山上的树叶开始变黄、变红,继而纷纷落下。我收集了一些最美的枫叶夹在信中,想象着有朝一日乐天翻开这些信件时,会如何惊叹这些保存完好的秋天记忆。有时,我会带上一本书,抄写一些我们都喜欢的诗句。
“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是否能越过山川河流,穿过战火硝烟,抵达你的耳畔,”我在信中写道,“但我愿意相信,我们仰望的是同一片星空,呼吸的是相同的空气,这样似乎就不那么遥远了。”
随着信件数量的增加,我不得不换了一个更大的木箱来存放。冬天的第一场雪后,我在信中详细描绘了银装素裹的小镇和山林,以及我如何在松树下用自己的尾巴扫出一片空地,仍旧坚持我们的“约会”......
时间流逝得很快。今天,我们的归家军人会从海路回来。
我站在港口码头的尽头,眺望着远处那片蔚蓝的海面。春末的风中夹杂着咸涩的味道,拂过我的脸颊,让我的胡须轻轻颤动。
自从一个月前听说部队将从海路撤回,我就每天来这里等待。战况的传闻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四处飘散,有人说战场已经失守,有人说我军节节败退,也有人说只是战略性撤离。这些传言像一把无形的刀,日日夜夜剜着我的心。我紧握着那个装满信件的藤编盒子——只装了一部分,别的等着他回来以后慢慢看。我在每一封信中倾注的思念和期盼,如今都凝聚在我紧盯远方的目光中。
码头上渐渐聚集了许多人,基本都是和我一样等待亲人归来的镇民。有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在父亲出征后出生的孩子......我们彼此陌生又熟悉,因为相似的期盼和恐惧联结在一起。当那艘伤痕累累的军舰终于缓缓靠岸时,我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第一批下船的是重伤员,他们被担架抬着,身上缠满了绷带,有的甚至失去了肢体。接着是能够自行行走的伤员,他们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下舷梯。我的目光在每一张面孔上匆匆掠过,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齐乐天在哪里?
我在心中不停地呼唤,手中的望远镜几乎要被我捏碎。
就在我几乎要失去希望的时候,一群士兵抬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从船上走下来。那个箱子并不算大,但足以容纳一个成年兽人,表面涂着一层防水的油漆,上面还刻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目光四处扫视着拥挤的码头。
突然,其中一个狼族士兵指向了我的方向。
“那是赵文宁吗?”
他高声喊道,声音盖过了嘈杂的人群。我一怔,不知道为何这些素未谋面的士兵会认识我。他们朝我走来,箱子在几个士兵的肩上随着脚步轻微晃动,这景象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你是赵文宁吧?”为首的狼族士兵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面容疲惫不堪。
“是的,”我点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嘶哑,”齐乐天呢?他在哪里?”
狼族士兵看了一眼身后的箱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就在这里。”
他拍了拍箱子,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的世界天旋地转。人死了的话,他们可以带回来骨灰盒——可是这么大一个箱子里,装的会是什么?齐乐天战死后的遗体?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声音颤抖着,“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吗?”
几个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解释。最终,那个狼族士兵深吸一口气说道:“乐天还活着,但他的情况......很特殊。我们送你回去吧——这个箱子要到家了才能打开。”
我从来没觉得,回家的路会有这么长。走在路上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煎熬,还未得知的真相简直让我百爪挠心。士兵们抬着那个大箱子,和我一起回到齐乐天的家里。箱子落地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
乐天的家里没有人——在他出征的日子里,最后挂念他的亲人已然离世——死因我记得是积疾已久的脑血栓。
金属箱盖掀开的瞬间,浓稠的腐殖质气味像一记重拳砸在我的鼻腔。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冰凉的墙面,喉结在痉挛的咽喉间滚动了两下。箱内溅射出的暗红色的黏液正顺着金属边缘缓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滩滩半透明的血膜。
十几块暗紫色肉块纠缠着撑满整个箱体,表面覆盖的透明薄膜下涌动着浑浊液体。那些肉块每隔几秒就会规律性收缩,发出类似湿毛巾拍打地面的黏腻声响。
我注意到其中一根肉柱末端,还蜷缩着半截银灰色兽爪——上面有一个疤,齐乐天曾经用这个爪子帮我修理过自行车,但此刻它却像被融化的蜡像般,扭曲变了形。
“他挨了生化武器。”他战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触三分钟后,毒物开始溶解细胞膜......”
他的话音被肉块突然的抽搐打断。只见箱内组织突然裂开数道纵向缝隙,露出内层粉白色的增生组织,那些嫩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将原本暗紫色的表皮撑出蛛网般的裂纹。
“文宁......”
我指尖触到一团垂落的肉须,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我触电般缩手。那些半透明的触须却突然全部转向我的方向,末端裂口一张一合,露出内壁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肿瘤。
我不想相信这东西是他。
但是所有肉块的颤动都保持着某种韵律——正是齐乐天从前在山上,最喜欢和我哼唱的《月光奏鸣曲》的节拍。
他的耳朵开始变成嘴巴,眼睛开始变成嘴巴,鼻子开始变成嘴巴,肥肉的缝隙开始变成嘴巴,呜咽层层叠叠,层层叠叠。
“文宁......对不起......”
暗红色血管在肉块表面交织成诡异的网络,某些地方正在渗出黄绿色脓液。在层层叠叠的肉瘤间隙,隐约可见半颗心脏在跳动,原本鲜红的心肌组织已经变成青黑色,表面覆盖着菌丝状的白色绒毛。
我逃了。
我在门外吐得昏天黑地,胃酸灼烧着我的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这不可能是乐天,那个总是笑着的,充满活力的乐天。我不敢相信刚才所见的景象,不敢相信箱子被打开的瞬间,一股腥臭扑面而来,而里面蠕动的那团——那团肉块,曾经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我知道战争会夺走无数人的生命,却没有想过它能将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如此不可名状的存在,而这远比死亡更加残忍。
“文宁,抱歉让你看到这个。”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是那个狼族士兵,路上听他们的交谈,他的名字好像是陈刚。
“我们本来不想这样的,但这是乐天自己的要求。”
他递给我一块干净的手帕,我接过来擦了擦嘴角,随即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我眼前仍然泛着重影,时间被无限拉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终于缓过神来,强忍着再次呕吐的冲动,出声询问:“可以再和我说详细一点吗?发生了什么?”
我的声音颤抖着,用尽全力才能组织起完整的句子。陈刚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的话也显得略微有些逻辑混乱,大概是想和我斟酌合适的字词,却发现现实尖锐而直白。
“前线,敌人使用了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武器。不是子弹,也不是什么炮弹——或许也算炮弹吧。里面有一种......一种雾气。接触到太多的人会发生可怕的变异,大部分人当场死亡,只有少数人......变成了那样。”
我靠在院墙上,双腿发软。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他回来?这样的状态,难道不应该......?”
我说不出那些话,但陈刚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试过了。”他低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遗憾,甚至有痛苦,“你无法想象我们试过多少方法——他不会死,文宁。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不会死。枪击、火烧、别的毒药,什么都没用。”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在他变成那样之后,他仍然保持着意识。他知道自己是谁,记得所有的事情,包括你。他死不掉,便要求我们带他回来见你。”
我不敢想象被困在那样一个身体里会是怎样的折磨。
但他想回来见我——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屋内,其他战友们正在处理那个箱子——安抚乐天的情绪,把他清理干净,然后从箱子里拿出来。我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死不掉,也没有治愈的方法吗?”我问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
我心里好像有一道光,就这样被无情的掐灭了。
适应现状无疑是痛苦的。
我在药铺的工作之余,每天守在这个齐乐天家的房子里。政府因为他的“伟大贡献”,每月都会送来一笔巨额的抚恤金,以及提醒我用这些钱购买一些特制的营养液。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告诉我,他可以称为“嘴巴”的地方,对于吞咽食物已经非常笨拙。如果需要好好的延续他的生命,可以在他吃不下的时候,把这些营养液注入那团肉块中。
肉块。
我不得不这样称呼他,因为我暂时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蠕动的物体与记忆中阳光灿烂的乐天联系起来。
第一次注射时,我的手抖得像筛糠,当针头刺入那柔软而又不规则的表面时,肉块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种介于哀鸣和呜咽之间的声音,他的嘴巴变成了眼睛,眼睛变成了嘴巴,刺耳的声音让我几乎推不动针筒。
第一个月是最艰难的。
那份深藏于心的恐惧与厌恶感如同暗夜中的藤蔓,总是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紧紧束缚着我的灵魂。它们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像冬日里最凛冽的风,穿透了每一寸肌肤,直抵心扉。这些负面的情绪,像是无尽的深渊,企图将我吞噬,让我在绝望与自我怀疑中徘徊。但心中那抹温柔的光芒始终未曾熄灭。那是对乐天的爱意,如同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总是穿透云层,温暖而坚定。
这样的温存,与那些阴暗的情绪拧在一起,每日都是新的折磨。
为了更好的照顾他,我和家里人商量以后搬到了这个屋子。有时,当我深夜醒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轻微蠕动声时,恐惧也会如潮水般涌来。我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我不清楚他是否会失控——我也会害怕他某一刻突然受到刺激,失去了乐天的人格,然后找机会置我于死地。
白天,我强迫自己为那团肉块——为乐天清理分泌物,更换他的垫布,喂他吃东西或者注射营养液。每完成一次这样的照料,我都会到院子里深呼吸,让新鲜的空气冲淡鼻腔中挥之不去的异味。
陈刚和其他战友偶尔会来访,带来一些科研的消息和一些慰问品,但他们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敬佩、同情。
......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慢慢地,我开始寻找与“他”沟通的方法。他的战友说他还保留着意识,但我总是想用不一样的方式验证这一点。他很少说话,说话时也常常只能说出简单的语句——他第一天说出来的“文宁对不起”大概用了不少气力,往后的每一天,他说的最多的词儿都只剩我的名字,而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身体组织仍然活跃的黏腻声音。
有一天,在清理房间时,我偶然翻出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一套木制棋子。一个灵感突然闪现:我拿出棋盘,在肉块旁边放了两颗棋子——一白一黑。
“乐天,”我轻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就碰一下白色的棋子。”
我后知后觉的有些想笑,那我拿出这个黑色棋子的意义在......?我把嘴边的“听不懂就摸摸黑色的”咽了回去,这个就和“没来的人举一下手”是一个道理。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团肉块伸出肉触,缓慢而艰难地蠕动着,朝白色的棋子挪去。当它的一部分接触到那颗棋子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费力说话了。”
从那天起,我们建立了一套简单的交流系统,一下碰触表示“是”,两下表示“否”。
我会读书给他听,讲述镇上发生的事情,以及每天的天气变化。有时,我会把山上的星空描述给他听,告诉他哪颗星星特别明亮,月亮是什么形状。最令我欣慰的是,当我把那些堆积如山的信件一封一封读给他听时,他总是特别安静,仿佛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每当读到一些特别感人或有趣的段落,他就会轻轻颤动,我愿意相信那是他在微笑或感动。
季节更迭,时光流转。照顾乐天已经成为我生活的常态。起初令我恐惧的那些声音和气味,如今变得熟悉后也显得亲切。我开始在院子里种植各种花草,希望能给这个封闭的世界带来一些色彩和生机。每天清晨,我会将他小心翼翼地移到窗前,让阳光洒在他身上。
医生说这对他没有实际的好处,但我相信,被困在那具肉块里的乐天,一定和从前一样热爱阳光和自然。我注意到,当他接触阳光时,那些暗红色的斑块似乎会稍微变亮一些,虽然医生说这大概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微小的奇迹,一个希望的迹象。
政府的经济支持只是减轻了我的经济负担,并没有减轻别的压力——齐乐天的情况需要专人照顾,而我没办法将他交给陌生人。
但我也需要活下去。哪怕政府给的抚恤金还不错,我也得回到药铺好好工作——我的父母不知道齐乐天的事情,并且有正常的工作就不用蹭齐乐天战损的福利,也能让他们减轻一些怀疑,也让我自己心里能够心安。
齐乐天的情况也没办法让更多人知道,越少人知道越好。
几个月后,我重新回到药铺工作,师父陈大夫了解我的情况,我搪塞了几句,他便不再多问。因为我平时兢兢业业,所以陈大夫允许我微微调整工作时间,以此来留出照顾齐乐天的机会。
每天清晨,我会先为乐天更换浸湿的布料,注射一次营养液,然后将他挪到阳光能够照射到的位置。
“我去药铺了,乐天,中午回来看你。”
我总是这样说,但不确定他是否能真正理解时间的概念,毕竟我不在的话,他只能通过原始的天亮天黑感知一个迷糊的时间——就算家里安了钟,我也不知道那些数字对于他而言会有多重要。
药铺的工作从未如此繁忙过。
战争结束后,许多退伍兽人回到小镇,他们中不少人带着各种伤痛和阴影。清晨的药铺总是挤满了人,有的需要治疗旧伤,有的则被噩梦困扰,需要安神的药剂。从前轻松的捣药、熬煎的工作,如今让我感到双臂酸痛,背部隐隐作痛。
每天中午,我会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匆匆赶回家,为乐天注射第二剂营养液,简单清理一下他周围的环境,然后再赶回药铺。有时候,时间紧迫,我甚至来不及吃上一口饭,只能在回药铺的路上啃几口干粮。
“文宁,你看起来很疲惫。”
陈大夫在一个繁忙的下午这样对我说,他的眼中满是关切。我摇摇头,强撑起一个微笑,继续手中的工作。
我不想让别人担心,也不愿让人觉得照顾乐天是一种负担。但傍晚回家时,疲惫感会如潮水般涌来,但当我推开家门,看到那团在窗前微微颤动的身影,所有的疲惫,却又都化作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一种......奇特而扭曲的成就感,有种证明了自己价值的感觉。
“我回来了,乐天,”
我轻声说,放下背包,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表面较为平滑的部分,“今天药铺来了个小姑娘,她说她吃了我们的药以后,梦里有好看的星星,就像我们以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样。”
这样的闲聊,成了我每天的习惯,我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但我知道,要是他能发声,我们一定可以无话不谈。
照顾乐天的工作远比我想象的复杂。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状况在不断变化——有时表面会出现新的褶皱或凸起,甚至长出新的肉块。有时分泌物的颜色和气味会发生变化,闻起来更刺鼻......医生每月会来检查一次,但他们的表情总是严肃而困惑,留下的只有一些更复杂的照料说明,和一些看起来就特别让人头疼的医学报告。深夜里,当药铺的工作和照料乐天的琐事告一段落,我常常躺在床上,感受着骨头缝里渗出的疲惫。这种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能否承受这样的生活,但每当这种念头浮现,我就会想起乐天出征前的那个夜晚,想起他湿润的眼睛和颤抖的声音。
“等我回来,好吗?”这个简单的承诺,好像成了支撑我的力量。
小镇上的人们对我们的情况知之甚少。为了保护乐天,政府将他的状况列为机密,对外只说他是战争中受了重伤的英雄。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复杂,有敬佩,有同情,也有不解——为何我要为一个“重伤员”付出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
是啊,我不是他的亲人,却为什么这么上心呢?
有时,在特别疲惫的日子里,我会去军医那边喝茶,向他倾诉那些无法向他人述说的困惑和痛苦。
“你觉得他还有恢复的可能吗?”我总是这样问。
而他的回答总是含糊不清,既不想给我虚假的希望,也不忍心彻底粉碎我的期待。
那就不问了吧——重要的是把握当下。
那天是镇上的集市日,药铺的客人比平时多了一倍。乐天的战友来看望他,便在药店里等着我一起回去。那时,一位青年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来买药。她怀有身孕,需要调理身体的草药。
陈大夫不在,只有我和小学徒在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我意识到已经过了给乐天注射营养液的时间时,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匆忙交代了小学徒几句,我抓起准备好的营养液,和一直等着的乐天战友打了打招呼,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
推开门的那一刻,一种异常的气氛扑面而来。乐天放在窗前的那团肉体正剧烈地颤动着,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激烈,发出一种类似于低沉的呜咽声。
他在难过。
“对不起,乐天,我来晚了,”我喘着气说,快步走到他身边,试图用平常的语气掩饰自己的慌乱,“今天药铺特别忙,有个怀孕的妇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乐天就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那种声音我从未听过,像是痛苦与悲伤的混合。我愣在原地,手里握着注射器,不知所措。
肉块继续发出扭曲的尖啸。那些暗紫色肉块表面鼓起无数葡萄状的半透明囊泡,每个囊泡里都包裹着浑浊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
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无数多个囊泡表面同时破碎——那些液体里仿佛悬浮着齐乐天军牌碎片的反光。
“退后!”
他战友的吼叫被血肉爆裂声淹没。囊泡接连炸开,飞溅的黏液在空中凝结成蛛网状胶质,将整个天花板染成青灰色。那本显得比较正常的蜷缩兽爪反向翻折,指骨穿透肉膜疯狂生长,在众人注视下分裂成七条白骨嶙峋的肉触。肉触末端裂开露出螺旋排列的黑色利齿,那些是他的牙齿,是他的嘴巴,是他的眼睛。
他核心处仍然传来擂鼓般的心跳,暗红色血管网络膨胀,像被注入荧光试剂般发出辐射般的光芒。血管分叉处生出新的肉瘤,裂变成混浊的黄色......眼珠?它们同时转动,瞳孔收缩时发出类似相机快门的咔嗒声。
肉堆顶端原本类似胸腔的轮廓突然塌陷,从内部顶出仅剩的半截脊椎骨。但那些本该光滑的骨节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无数粉红色肉芽从孔中喷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神经束般的网状结构。
但,我看见肉块表面浮现出齐乐天的面部浮雕。
“齐乐天......”
那张扭曲的脸庞突然张开嘴,呛出带着血肉碎片的雾。肉块表面数以千计的裂缝齐齐望向窗外,他的眼睛眨动,他的嘴巴开合,他的每一个组织都在讴歌,他的每一寸身体都在哭诉。
是他在生气吗?因为我的迟到?还是他的状况发生了什么变化?说实话,和异形的乐天相处的这段日子,我的接受度好像变高了很多——哪怕是面对如此恶心的场面,我深吸一口气,居然还是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乐天,我知道我来晚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我轻声说,不顾那些可怖的异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他的方向走去。“如果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也能理解我的处境,请碰一下这个。”
我不知道我的勇气从何而来,或许只是对齐乐天的无条件信任——乐天那时候总说,总信任朋友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我从手边随便掏了一下,在他身旁放了一块白色的布料,那是我们建立的“是”的信号。长久的沉默后,乐天的躯体依然剧烈地颤动着,虽然比起刚才的应激反应,他的躯体逐渐回归了正常,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要触碰那块布料的意图。
这种拒绝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比他刚才的肉体失控还让我感到痛苦。我摆了摆手,让乐天的战友离开。他们走之前还回头看看我,好像在担心这什么。
“别担心,齐乐天永远不会伤害我。”
我如此说着,却有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夜幕降临,我坐在乐天旁边的椅子上,给他读着以前写的信。
“今天镇上来了个卖花的商人,带来了一种我们这里从未见过的紫色花朵,据说是从热带运来的,花瓣像绸缎一样柔软......”
我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讲述着,希望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的气氛,以此来缓和白天的紧张。乐天依然保持着异常的安静——他往常虽然听信件时也很安静,但不是对我报以如此的死寂。他对我的一切都反馈出死一般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他的愤怒更令人不安。
我放下信,看着窗外的月光洒在房间里,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感袭来。
“你知道吗,乐天,”我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我也很害怕。害怕我做得不够好,害怕有一天你会......”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我也有自己的压力,我必须掌控好自己的生活,还要做好儿女的尽孝义务。但齐乐天的事情,无疑会分走我大部分的精力——他几乎无法自理,只能靠我他才能活下去。
“药店总是很忙,家里人需要我照顾,有时候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乐天虽然有些犹豫,但似乎还是缓慢地蠕动了一下,朝我的方向挪了挪。他的动作很轻微,但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抬起头,看到他的表面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那些之前凸起的小疙瘩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退,表面变得比之前更加平滑。
我只想更开朗的去猜测这一切。
这是个安抚的信号吗?一个和解的姿态?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他表面最光滑的部分。与我预期的不同,他没有退缩,反而在我的指尖下微微颤动。
就像是猫在被抚摸时,舒适的打打呼噜。
这个简单的互动让我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一整天的疲惫和焦虑。
“我知道你只有我一个人......”
“没关系的,乐天,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甚至直到我老去,直到找到让你回归正常的方案。”
出去买食材回去做饭时,黄昏的街道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让我停下了脚步。那高挑的身姿,那虎族特有的条纹尾巴,还有那微微晃动的耳朵——这一切都如此熟悉。
“刘铭?”我试探性地叫出这个名字,那个年轻的虎族兽人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略带疑惑的脸。
是他,确实是刘铭,乐天最好的战友,他们年龄相仿,一起入伍,一起奔赴前线。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那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就连我自己都被这出格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我只是抚摸着他的脸,就像在抚摸阔别的恋人般。
冒犯着,冒犯着那曾经幻想中的幻影。
“文宁?”刘铭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躲开。
“如果没出事的话,乐天现在应该也是这么壮实了吧。”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乐天也会变得这么帅,变得这么风华正茂,然后和我走在街上,一起去......”
听见我说的话,刘铭的尴尬好像逐渐消散,眼神立刻黯淡下来,低下头去,尾巴也不再晃动。
唉,我怎么突然就像个老妈子一样呢?
“对不起,我又在乱来了。”
我松开自己的手,手臂无力地垂落,就像树上的叶子随着重力落到地上。
“我很抱歉,文宁,太忙了,我应该来看看你们的。”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而我们仿佛被困在了时间的一个小角落里。刘铭比我记忆中要消瘦许多,他的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右耳上的一块狰狞的缺口证明他经历了战场的残酷。
“你还好吗?你和乐天......”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声音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很......”
我本想说“好”,但这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变成了一声无奈的苦笑。
“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对吧?”
我问道,眼睛直视着刘铭。他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我们都知道。那一天,我就在他旁边,我们在一起巡逻。那场毒气弹来得太突然了,没有任何预警。”刘铭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右耳的缺口。“我只是吸入了一点点,我的身体其实就有了一些溃烂。而乐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也明白,他们身体异变的不同不是运气的问题,而是暴露程度的差异导致的。我无来由的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路边的一棵树。
“他......总想着救更多人。”
“你愿意来我家喝杯茶吗?”我邀请道,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平静。“乐天会很高兴见到你的——如果你不嫌弃他那副模样。”
“他还能......”他斟酌着用词,“他还能认出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直直刺入我的心脏。毕竟,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那团不断变化的肉块中,还有多少是我认识的齐乐天?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毕竟我到现在也无法确定,曾经的齐乐天残留了多少的意识。“但我相信他会的。他仍然记得很多事情,我们还发展了一套简单的交流方式。”
刘铭跟着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们谈论着战后的小镇,谈论着那些回来和没有回来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军方正在研究那种生化武器的解决方式,但进展缓慢。
“有几个和乐天情况类似的战士,”他低声说,“他们都被安置在军方的特殊设施里。但乐天是唯一一个被允许回家的,因为他坚持要见你。”
这个信息一时间让我不知是心头一暖,还是增添了一丝重担。军方的设施至少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和设备,而如果让他回到这里,乐天只有我——一个平庸的我。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我突然问道,“就这么同意了他们,把他留在这里,而不是坚定的拒绝,然后送他去那些专业的地方?”
刘铭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里含着笑,好像完全预料到我会问这个。
“文宁,你知道在前线我们经常谈论什么吗——不是战争,不是敌人,而是家。”
家?
“乐天总是谈起你,谈起你们一起看星星的山丘,谈起你一定会每天为他写信。他坚持要回来,不是因为他觉得你能治愈他,而是因为在他心中,所谓的家,就是你在的地方。”
家就是我在的地方......
刘铭的话让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匆忙转过头,不想在街上失态。我从未想过他对我报以这么高的期望,一股负罪感涌上心头——他只有我,我却无法逃脱自己生活的裹挟,无法全心全意照顾着他。
他会理解吗?他大概会理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那些因此涌现的负罪感,却也像毒蛇一般盘踞在我心头,不经意间咬下一口,让我心头发麻。
刘铭的来访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齐乐天的样子,而是齐乐天对他报以了冷淡。
我不知道齐乐天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也没有办法和我交流。他对刘铭爱答不理——就连基本的一些生理反馈都没有。我便不再留刘铭在这里尴尬,仓促的送走了他。
送走刘铭回到家里时,看着窗前那团一动不动的肉块,我心中溢满了失望和困惑。
毕竟,在我原本的设想里,我已经无法确认“齐乐天”还残留多少成分在这具身体里,但刘铭的到来或许会唤起乐天某些沉睡的记忆,或者至少引起一些反应。但整个拜访过程中,乐天保持着异常的安静,没有任何我们熟悉的那种轻微颤动或蠕动。
“乐天,”我轻声呼唤着,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刘铭刚才来看你了,你记得他吗?你们一起参军,一起在前线并肩作战。”
我期待着他有所回应,哪怕是最微小的动静——甚至他生气都可以,把这个房间搞得一团糟也没关系。
但他依然沉默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更深的沉睡或抑郁。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事态或许没我想的这么严重,但人总喜欢对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胡思乱想——也许他正在逐渐失去意识,失去那些让他仍然作为“齐乐天”的记忆和思想。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而别的可能性给我带来的希望此刻也搅在我心头,让我感到阵阵胸闷。
军医曾警告过我,他们对这种异变了解有限,不排除患者会随时间推移而发生进一步变化的可能性。我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乐天的房间,借着月光观察着他。表面上看,他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我总觉得今天的他似乎比往常更为静止,就像一块普通的、没有生命的不明状肉块,而不是那个会对我的声音和触碰做出反应的乐天。
“我不会放弃的,乐天。”我轻轻地抚摸着他,声音坚定而温柔,哪怕他的触感始终会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一些部分会比较黏腻。“也许你只是累了。我明白战争给你留下了多么可怕的阴影,但是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空话和套话,我也只想得到这些。我不确定这些话语能否穿透他的意识,但说出来也会让我感到些许宽慰。
夜晚的寂静中,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约定,想起了那个在山上看星星的夜晚,想起了他出征前的最后一个拥抱。那时的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未来会有这样的异变。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害怕那会让乐天更加难过——如果他还拥有感知“难过”的资格,我愿意让他不要难过。
第二天清晨,我比平时起得早,继续准备照顾齐乐天——起得早一些的话,可以留出更多的相处时间,不知道这样他会不会好受一些。
“乐天,该起床了,”
我用平常的语气说道,试图保持日常的节奏,仿佛所有的异常从未发生。
但是他所谓的“起床”,在日常里也很难辨认——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颤动,心跳每时每刻都在跳动。除非他做出一些多余的动作,不然我很难认定他确实是“起床”了。
营养液注射,和往常一样。
当针头刺入他的表面时,我感到了一种轻微的阻力,这与往常不同。通常,他的表面会在注射时自动变软,但今天,那种质感更像是某种橡胶或塑料,扎进去的时候用了一点力气。这微小的变化让我心头一紧,注射完毕后,我轻轻地揉了揉那个部位,就像以前每次注射后那样,希望能减轻可能的不适。
“我得去药铺了,你想让我把你放在哪里?窗边还是桌子旁?”
我问道,尽管心中已经猜到不会有回答。我便只好不再动他。
药铺的工作比往常更为繁忙,但我的心思却始终停留在家里那个静默不语的肉块身上——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大概也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总是在顶着压力照顾一个偶尔会发脾气的肉块的疯子。
午休时分,我匆匆赶回家,发现乐天依然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态和位置,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
真的一动不动。
“乐天,我带了一些新的药材,”
我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几片干燥的叶子,“这是从南方运来的,妈妈告诉我,有安神的效果。”
我将叶子放在他旁边,自己也轻轻地嗅了嗅,
“闻起来有点像雨后的森林——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雨后跑到山上去捡蘑菇。”
回忆杀是我常常动用的手段,毕竟一起长大的孩子脑中,那些过去的美好总是鲜活。往日里,这种与童年相关的回忆总能引起他的些许反应,但今天,他依然沉默着,那种沉默比任何声音都要令人心碎。
“好吧,不打扰你了......”
我离开房间时回头看了他一眼,想着要是他确实变成一个没了生命的肉块或许也并不坏——这个身体就是禁锢他的囚笼,我不知道于他而言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生动的梦。梦里的乐天还是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我们坐在小镇后山的高坡上,数着头顶的星星。他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明亮而纯净。
“文宁,你说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梦中的乐天侧过头问我,眼睛里闪烁着星光的倒影。
我没有回答,因为哪怕在梦里,我也已经知道了答案,知道了等待我们的命运。
我想伸手抓住他,告诉他不要去参军,不要离开这个安全的小镇,但梦境的规则好像不允许我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只能看着少年时的乐天,看着他那张尚未被战争和痛苦侵蚀的脸庞,感受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和怀念。
“我想当一个冒险家,去到处旅行——然后我就有经验啦,我就能带着你去外面游山玩水,嗯嗯——!”
乐天的尾音突然被风扯碎了,我猛然发现他校服衣角正在夜风里飘散成萤火虫般的光点。山坡上的野草开始褪色,像被水洇开的墨痕般漫漶成灰白。头顶的星空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那些我们数过的星辰正在消散成星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等等!”我扑过去抓他的手腕,却握住了大把冰凉的星光。他还在笑着,可那笑声突然变成了碎玻璃在铁皮罐里碰撞般的声响。
“要记得等我回来带你去......”
后面的字词被卷进扭曲的时空漩涡,我看见他脸上开始破裂,裂缝里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泛黄的旧报纸残片,报纸上刊登着表彰战士的名单。
整片山坡突然竖起成九十度峭壁,我们数星星时靠着的梧桐树正从树冠开始崩解,每一片叶子都化作纷飞的弹片。乐天的脸裂开后像素化,那些被战壕里的虫子咬出的疤痕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的牙齿突然变成生锈的子弹壳,一张嘴就叮叮当当落进深渊。
“别走!”我终于喊出禁忌的台词,但已经太迟了。
他军装领口的铜纽扣膨胀成血红的落日,爆发的强光中,我听见身体被毒气烧灼时的滋滋声响,闻到他的勋章在高温里融化的焦糊味。
我在黎明前醒来,泪水浸湿了枕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那个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醒来后我好像仍能感受到山间的微风和乐天的体温——以及最后崩解的一切。
他会复原吗?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我起身,穿过走廊,来到乐天的房间。晨光尚未完全渗入,房间笼罩在一种朦胧的灰蓝色调中。乐天的形体在垫子上显得格外安静,几乎与地垫融为一体。
他会......还有希望,变成过去的样子吗?或许只是和我说说话也好啊......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尽管我不确定在他现在的状态下,是否还需要像普通人那样的睡眠。
“乐天,”我轻声呼唤着,声音里带着梦境留下的哽咽,“我刚才梦见我们小时候了。你还记得我们在后山看星星的夜晚吗?那时你总说想看看小镇外面的世界......”
我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他的表面上。与前几天的冷漠不同,今天的乐天似乎格外温暖,那种温度让我想起了常人的体温。甚至就在我的手掌接触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震动,像是某种回应。那不是他平常的颤动,而是一种更加柔和、更加有节奏的波动。
我可以理解为,在安抚我梦中遗留的伤痛吗?
不对,节奏似乎......
《月光奏鸣曲》......这也是在后山的回忆呀。
泪水再次涌上我的眼眶,但这次不全是因为悲伤。
“你能感觉到,是吗?”我哽咽着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有多怀念从前的日子——因为你也一样。”
乐天的表面开始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变化,那些通常不规则的褶皱开始形成某种模式,就像是水面上的涟漪向四周扩散。我盯着那些变化,他透明的肉块里还有一些辐射般发着哑光的粒子......
不会吧。
他难道在模仿星空的样子吗?就像我梦中看到的那片星空。又或者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一个被我过度解读的随机图案?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乐天表面的变化,那些星星般的哑光逐渐变亮,缓慢地推移着,就像真正的夜空银河斗转一样。
真可笑啊,换做以前,我或许觉得这具身体做出这些事情是如此的恶心,如今却眼泪夺眶而出,把他认作了自己曾经的心头挚爱对自己的和解。
阳光渐渐填满了房间,那些光在光线下显得暗淡了一些,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开始讲述我的梦,讲述我们共同的回忆,讲述那些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细节。每当我提到一个特别美好或特别疼痛的记忆,乐天的表面就会相应地变化,有时是一阵轻微的颤抖,有时是一种平静的波动。
他原谅了我,我的生活仍然有着盼头。
随着季节的变换,我的生活逐渐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药铺的工作量不断增加,战后伤病员的需求似乎永无止境——可是还得加上原本的居民需求,让我感觉工作像是一个无底洞,把我牢牢地捆在了那里。
陈大夫年纪大了,逐渐将更多的责任交给我,调药、熬煎、接诊——这些本该由两个人分担的工作,如今大部分都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回到家,乐天的照护又是另一场不间断的忙碌。每天更换浸湿的布料,注射营养液,清理分泌物,记录各种变化指标以备后用。
我的手上常年带着一种药草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指尖因长期接触各种液体而变得粗糙,甚至开始出现细小的裂口。镜中的我消瘦了许多,妈妈那天说,我眼下的青黑如同永远洗不净的墨迹。
最近,镇政府通知我,乐天的特殊补助金将会减少。
“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官员公事公办地说,“另外一边要做灾后重建,然后还有很多......总之,我们需要将资源转向其他更紧急的项目。但我们不会放弃齐乐天,也请你也一定要加油。”
完全是套话啊,就是钱不打算给这么多了呗。
“如果您觉得压力变大了,我们这边永远欢迎您把齐先生送过来——就和他的其他有相同困扰的战友一样。”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上面详细列出了新的补助标准。我无可奈何,数字的减少意味着我必须更加努力工作,才能维持现有的生活和乐天的护理。走出政府大楼时,初夏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站在台阶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不得不扶着栏杆才能站稳。
是太累了吗?
“先生,您还好吗?”路过的一位老妇人关切地问道。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我不会送走他的,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他,永远也不会......
“文宁,你最近看起来很疲惫,”陈大夫在一个平静的下午对我说,眼中满是担忧。其实他的年纪已经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但他还是常常来药铺看我。“我其实还可以继续陪你一起工作,我现在......”
“我很好,”我下意识地打断他,手中不停地捣着药材。陈大夫摇摇头,从我手中接过药杵,我也没力气去客套的抢一抢,只是愣愣地看着它从我手上被拿走。“去休息一下吧,喝杯茶,透透气。”
我知道他是好意,但休息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奢侈。即使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然盘旋着无数需要处理的事情:药铺的账目,乐天的医疗记录,减少的补助金,以及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家里的事情。有时,我会在深夜醒来,发现自己在梦中可能做梦仍然都在忙碌,仿佛连睡眠都无法给我真正的休息。
药房钟表的滴答声在房间里膨胀成雷鸣,每一声都碾过神经最脆弱的褶皱。我闻到药柜里药品的气味,那些本该安神的药香此刻却混合成令人作呕的黏稠漩涡,顺着鼻腔爬进颅骨深处。
“文宁,我觉得你应该请个假。”师父如此说。
“嗯......”我的回答,也显得心不在焉。
这些日子,最困难的或许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那种无处可诉的孤独感。小镇上的人们对我和乐天的情况知之甚少,他们的善意和同情无法触及我真正的痛苦——他们或许知道,我在照顾战后伤员,可他们不知道这个伤员已经变成了无法自理的一团肉块。
有时,当我坐在乐天旁边,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时,我会突然意识到这种对话的单向性。尽管乐天会以他的方式回应,但那些不一样的肉体图案和微妙的颤动无法替代真正的对话和拥抱。
而深夜照顾完乐天,还得有别的事情压在我的身上。对账时,账本上的数字仿佛生出倒刺,沿着钢笔的墨迹攀上指尖,在指腹划开看不见的伤口。
三月十七日的赊账款突然扭曲成蜈蚣,啃咬着纸页边角;四月补贴金的空缺处也似乎渗出沥青般的黑影,正缓慢吞噬下一页的齐乐天诊疗记录。
我怀念那个能与我争论、大笑、哭泣的乐天,怀念那个会在我疲惫时为我端来一杯热茶的乐天,怀念那个会在深夜与我分享梦想的乐天。
“人要像芦苇啊。”
齐乐天小时候教我用草茎编筐时总这么说。
“风压得再低,根还扎在水里。”
可现在我正听见地底传来拔根而起的声响,那些维系生命的根须正在现实中一根接一根地绷断。
这些压力,以及对于往事的思念,就如同一把钝刀,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地磨损着我的心。我最后,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大人总说“当小孩真好”——当一切现实问题接踵而至的时候,日子却还要咬着嘴唇过下去。
压力在某个平凡的夜晚达到了顶点。那天,我给乐天换完药后,发现营养液的存量已经不多了——我得再去政府那边拿一些,这就代表着我还得花出很多钱。我在小灯下心烦意乱地点着开支,药铺那边的账簿显示药铺已经连续三个月入不敷出——这是一种困境,我们需要顾客,价格影响顾客数量。但我好像找不到一个定价平衡点了,我们老是在亏钱。
窗外下着雨,雨滴击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我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如果放弃呢?如果我就这样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会怎么样?或者我就直接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几秒钟,但足以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和自我厌恶。我冲到水槽边,对着冰冷的水龙头下反复冲洗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洗去那些不可饶恕的想法。
我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而活着。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感受着世界的不公平在我心中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怒涛。雨水拍打着窗户,仿佛在嘲笑我的无力。
为什么偏偏是乐天?为什么是我们?那么多人参军,那么多人在前线,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的拳头砸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闷响。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像是被压抑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我想砸烂厨房里的每一个杯子、每一个盘子,想把那些写着官方公文的纸张撕得粉碎,想冲到镇政府大楼前,对着那些西装革履的官员们咆哮,让他们来家里看看齐乐天的鬼样子,告诉他们真正的战争残酷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我不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的起伏,数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就像晚上失眠的时候数羊那样,总觉得这是一种让自己冷静的方法。我反复告诉自己:乐天需要我,他需要一个冷静的、坚强的我。
如果连我都崩溃了,谁来照顾他?谁来坚持那微弱但永不放弃的希望?
我又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镜子里的我眼睛通红,面色苍白,像是一个陌生人。
“稳定,”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你必须稳定。”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在镜中看起来如此勉强和扭曲,甚至有些吓人。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乐天的房间,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夜间的休眠状态,表面平静得像一潭无风的水。我轻轻坐在床边,不知从何说起。往常这个时候,我会给他读一些轻松的故事或者讲述药铺里发生的趣事,但今晚,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声音。我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听着屋檐上水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就像一个永不停止的计时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提醒着我们被困在这个现实里的每一秒。
“乐天,”我最终开口,声音嘶哑,“你要是那时候,贪生怕死一点,是不是就好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傻问题,是吧?就像问为什么天会下雨一样没有意义。因为你是齐乐天,你就是会这么做。”
我抬头看向天花板,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裂缝,雨季时偶尔会有水珠渗透进来。修补这道裂缝又是一笔额外的开支,但我得预留出足够的钱确保突发情况有保险,所以修补房屋暂时无法负担。
“生活就是这样,”我继续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它不在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在乎你有没有尽力,它就是会把一切最糟糕的事情堆到某些人身上,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在说什么啊。
我感到眼眶再次湿润,但这次我没有抑制眼泪的冲动。在这个只有我和乐天的房间里,我允许自己展现这一刻的脆弱。
泪水无声地流下,我却感到一丝奇怪的释然。也许这就是我需要的,一个不必伪装坚强的空间,一个可以真实面对自己情绪的时刻。
我想起小时候,每当我生病或受伤时,母亲总会告诉我:“哭出来没关系,眼泪会带走一部分痛苦。”
那时我不理解,现在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智慧。泪水确实带走了一部分痛苦,不是通过某种神奇的魔力,而是通过允许自己接受和表达情感,即使那情感是如此负面和苦涩。当最后一滴泪落下,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更像是一种死的寂静,一种麻木的体现。
不过,压力从未消失,它们只会越积攒越多,在不经意的时候爆发,把你踹进深渊。
那是一个特别忙碌的午后,药铺里挤满了前来配药的人。夏季的炎热让空气变得粘稠,当归与苍术的苦香在蒸笼般的空气里发酵,混合着汗液咸腥的气味。抓药秤的铜盘突然变得异常沉重,指尖触感像隔了层蜡膜。称量黄芩时,冷汗正顺着我脊椎沟往下爬,像条冰冷的蜈蚣钻进扎紧的裤腰。
陈大夫有家事,请假出远门参加白事,小学徒也生了病,今天没有过来,整个药铺只剩下我一个人打理。我的视线一早上都很模糊,双手颤抖得厉害,几次差点将贵重药材打翻。
“文宁,我爹的药可得快些啊,他疼得厉害。”一个年轻人急切地催促着。
我勉强点了点头,却发现手上的药材重影,自己已经记不清刚才称量的是多少克了。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药方上,将纸张洇湿,墨迹晕开,变得更加难以辨认。我眨了眨眼,试图集中注意力,脑海中却不断闪过早上给乐天注射时,他异常的温度和那份被削减的补助通知书。
玻璃罐摔碎的脆响让我浑身震颤。低头时才发现右手悬在半空,药屉拉环在掌心勒出深红凹痕。四散的党参片正滚过青砖地面,那些本来熟悉的色泽,此刻却在我晃动的视线里褪成惨白。
不知是哪一刻开始,药铺的灯光在我眼中变得忽明忽暗,耳边的声音也逐渐远去。我像是沉入水底,那些字句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位病人的药还要多久?”
“不好意思但,麻烦快一点。”
“文宁大夫,你怎么了?”
嘈杂声被拉长成蜂鸣。我死死抠住柜台边缘,指甲缝里嵌进陈年药渍。药柜上"当归"的标签开始扭曲游动,像条青黑的毒蛇钻进瞳孔。突然有团温热从胃部窜上喉头,苦胆汁的气味冲开鼻腔的刹那,所有光影都坍缩成漩涡。
最后的触感是脑袋撞击柜台的钝痛,如同坠入深井是水面最后的涟漪。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药铺后间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嘴唇干裂,喉咙如火烧般疼痛。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我昏迷了多久?没有人守在床边,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和墙上滴答作响的老钟。
“不好,乐天......”我下意识地呢喃着,第一反应竟然是那次齐乐天因为我晚归的失控。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角落里放着一个简陋的药包,旁边有张便条。
“赵大夫,你昏倒了,我们把你抬到了后屋。药铺已关门,李医生看过你,说是过度劳累。这是他开的药,你回头有机会记得去隔壁镇付钱就行。”
这个开销数字在我脑海中激起一阵恐慌——这几乎相当于我三天的收入,还是在药铺正常经营的情况下。
没有任何人帮我吗?哪怕是和我家里人说一声?或者帮我垫一点小钱?毕竟我平日为了大家的健康总是在......
帮我是情分,不帮我是本分。我却突然想到这个简单的道理,此刻让我如此无力。
大家在这个苦难的时代,或许爱莫能助,他们能找来大夫让我活下来,就已经是最大的情分了吧。
我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乐天今天的营养液和药物还没有按时注射。我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站起身的瞬间,一阵眩晕再次袭来,我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药铺的大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我只能从后门离开。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法缓解我内心的焦灼。
回家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步都耗尽全力。镇上的街道空空荡荡,偶尔有行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没有人停下来询问这个步履蹒跚的男人是否需要帮助。我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冷汗不断从额头冒出,打湿了眉毛和睫毛。
想到乐天可能正忍受着不适,而我却在这里拖延时间,一种强烈的自责感席卷全身。
我想起曾经军医那边和我说,正在为了这些被本次生化袭击的受害者研发高级营养剂,但实在投入的很多,受众又是少数群体,所以价格是普通品的三倍多。
据说效果更好,副作用更小,但对我来说,那始终是一种奢望。
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东西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就连自己活着都要用尽全力的普通人。
走到家门口时,我几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在门锁上摸索了几次才找到钥匙孔。
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毕竟乐天没办法自己开灯,所以也没有幻想中可能为我留的晚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摸索着点亮灯,发现桌上放着早上匆忙出门时没来得及给乐天注射的营养液,瓶身好像已经蒙上了一层细小的灰。
我踉跄着冲向乐天的房间,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乐天的表面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灰色,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乐天!”我嘶哑地喊着,手忙脚乱地打开床头的医疗箱,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握住注射器。我知道自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但现在不是自我同情的时候,乐天需要我,他需要我立刻振作起来。
给乐天注射完营养液和药物后,我坐在床边,疲惫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窗外早已华灯初上,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传来,是那档全国热播的综艺节目,笑声穿透墙壁,却无法触及这个房间的沉寂。
乐天的表面开始缓慢地变化,形成一种微弱但有节奏的波动,仿佛在回应我的存在。
这是他表达关切的方式吗?还是我过度解读了这种随机变化?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想用乐观的心态去解读他——再坏来说,这至少也证明他活着。
之前他们也说,齐乐天怎么杀都杀不死,但是他的痛苦一定是具象的吧?他不会死,但是他会在被伤害的时候痛苦,会因为我没有及时注射药物而感到煎熬——而正是因为他不会死,这些煎熬和痛苦才一直被放大。
我不敢,也无法想象出,这是怎么样的感受。
“对不起,”我低声说道,声音因为干渴而嘶哑,“今天晕倒了,在药铺里。真是可笑,医者不自医。”
我试图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嘴角僵硬得无法上扬。
“你今天没有失控,谢谢你——或许是你也没了力气了。”
乐天的表面波动加剧了,那些纹路开始形成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图案,像是水面上相互干扰的涟漪。
“我还要付李医生的诊费,”我继续说着,声音平静得不像是自己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这个月的肉都要省了。”
我看着乐天,但事实上他已经不需要食物了,不需要肉,不需要蔬菜,甚至或许不刚需阳光和新鲜空气——我一直觉得抱他去窗子边晒太阳是一种自我安慰。他已经不死不坏,我却还在为了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挣扎。这种对比让我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是被迫吞下一颗过期的药丸,苦味在舌根蔓延,无法冲淡。这种苦涩来源于我的迷茫,我甚至无法对比谁更幸福谁更惨一点。
我和他说着这个月要更加节省,但是也并没有意义——甚至可能很像在给他徒增压力,徒增一些被我艰难地照顾着的内疚。我叹了口气,把往下的牢骚又不得不憋回去。
“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对乐天说,试图站起身,却发现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保持平衡,“晚安,乐天。”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一个我很少进入的空间。自从乐天变成现在这样后,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照顾他和工作上,很少回到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就算回来也经常在他房间里忙活。
房间里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薄灰,床上的被子整齐地叠放着——最近更忙,我经常照顾完齐乐天,就在他那边睡下。我瘫倒在床上,没有力气去换衣服或是洗漱,甚至连被子都懒得盖。天花板上的裂缝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奇怪的阴影,像是某种不祥的图腾,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的摇摇欲坠。
我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消化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但越是努力平静,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就越是汹涌而来。药铺里的昏倒,李医生的诊费,减少的补助金,乐天异常的温度——这一切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缠绕,我好像已经无法逃脱,已经深深的坠入了这些既定的丝线中。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一只受惊的兽,随时可能冲破肋骨的牢笼。那些压抑的情绪在我体内膨胀,如同一团即将爆炸的火球,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它们不断地回到乐天身上——不是现在这个奇异生命体的乐天,而是从前那个会对我微笑、会在我疲惫时为我端来一杯热茶的乐天。
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呢?一定是我们来承受这样的苦痛。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不下几百遍,我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有时候看见一些艺术创作者会构建出离谱的世界,但意外的是现实总是比创作出来的东西更戏剧性。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获得那样的乐天给予我的爱了。如今这些情谊产生了一种戒断反应,像一只猫爪在反复抓挠我的心脏。在生活的重担下,我总得有一些宣泄口——但我一直到现在,都只是一直自己死撑着一切。
我的身体颤抖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驱使我站起身来,向乐天的房间走去。推开门的那一刻,银色的月光正好洒在乐天的身上,使他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近乎超凡的光泽。我轻轻走近,在床边跪下,像是朝圣者面对神明。
“乐天,”我低声呼唤着,声音中带着颤抖,“我知道你还在那里面。我知道真正的你还在。”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表面。那触感温暖而奇异,既柔软又坚韧,在我的指尖下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我的呼唤。这种反应让我心头一震——也许他一直都能听懂,能感受到。
“还记得我们以前吗?”
我继续轻声说着,手指在他的表面轻轻画圈,“你总是目标明确,那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我只是跟随着你,又......只想成为你需要的那个人。”
你需要的人如今是什么呢?还是一个能陪你哭陪你笑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吗?
可是我们的感情,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变了。我喜欢你,我一直想等你回来和你表白,却没了说出口的机会啊。
我们的亲密......还是什么样的?
我俯下身,将嘴唇贴在他的表面上,感受到一种微弱的脉动,像是某种生命的律动。那触感让我想起了从前乐天的体温,他皮肤的质感,他在我耳边的呼吸。一种背德的感觉在我心中产生,宛若带毒的荆棘,开始将我层层缠绕——齐乐天依然需要着我,只是他一直无法用常规的方式表达。
你或许也喜欢过我吧?只是你也没有说出口。
真是,大胆而冒犯的猜测啊。可是,乐天......我真的,已经无处宣泄这一切了。
情绪如阀门泄了气一般倾泻而出,我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过。眼泪落到嘴唇边时,带来丝丝咸感,而我已经缓慢地脱下了自己的衣物。
完全赤裸后,我重新爬上垫子,将自己完全展现在乐天面前。月光如水,勾勒出我身体的轮廓。
“看看我,乐天,”我低声说道,“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我的爱人,对不起,但是可以接受我此刻唐突的任性吗?
我成为了笼中的鸟,成为了爱与情欲的囚徒。
我开始抚摸自己,手指从胸口滑到腹部,再向下,感受着自己逐渐升腾的欲望。乐天的表面开始发生变化,那些纹路变得更加明显,形成某种有节奏的波动,仿佛是某种兴奋的表现。那表面的颜色也在变化,从平静的灰色转为带着微光的深蓝。
那是乐天激动时眼睛的颜色。
情欲是绽放在绝望深渊中的妖冶之花。当灵魂坠入永夜的渊薮,在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那些猩红花瓣正以扭曲的姿态破茧而出。它们扎根于腐殖质般稠密的孤独,藤蔓缠绕着支离破碎的尊严向上攀援,在虚空中绽放出磷火般幽蓝的光晕。每一片花瓣都在战栗,渗出琥珀色的汁液,灼伤指尖的刹那却绽放出甘美的毒香。
乐天的表面伸出几道肉触,缓慢而坚定地缠绕上我的四肢。那触感既陌生又熟悉,冰凉却又带着内在的热度,就像乐天以前握住我手腕的力道,只是徒增了一些黏腻。我没有抵抗,而是完全放松自己,任由那些黏腻的肉触将我固定在床上,摆成一个献祭般的姿势。
情欲是被禁忌豢养的花,以苦痛为养料,用荆棘刺穿掌心时,才肯吐出那口令人窒息的蜜。我们在腐烂的土壤里交缠根系,任带刺的茎脉穿透胸腔,让腥甜的气息灌满肺泡。
“是的,乐天,”我喘息着,情绪在胸腔中膨胀——绝望、渴望、愧疚和爱,全都交织在一起,“请占有我吧,让我知道我仍然活着,让我知道我仍然......”
让我知道我仍然可以,深爱着你。
——这致命的绚烂之花,终将在黎明前凋零成灰,却让每个濒死的黑夜,都开出了带血的狂欢。
我或许已经腐烂,又或者已然新生。
我的手掌按在他新生的血肉上,那些青灰色的角质层刮擦着掌心,像砂纸打磨着神经。他残留的脊柱在皮肤下起伏如山脉,尾椎骨延伸出的肉质触须缠着我的脚踝,尖端分泌的粘液在地板上拖出蜿蜒的亮痕。变异的肉触上有着利齿,划过锁骨时会带起细密的血珠。
他的躯体如今是依靠本能,还是他确实想这么做?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肿胀的器官烫着我的大腿,前端渗出的液体带着腐烂的气味。和他交合需要避开肉块末端的裂口,那里不时渗出黄绿色组织液。他的生殖器官没有被完全变异——甚至在两人一起上公共厕所的印象里,比变异前粗大两倍,暗红色表皮布满脉动的血管,冠状沟处增生出环状肉芽。当我握住时,那些肉芽会蜷缩起来吮吸指腹,像无数张嘴在同时吞咽。
他发出非人的低吼,肉触渗出的黑血滴在我胸口蜿蜒如蚯蚓。快感与痛楚在黏腻的水声中发酵,我分不清是什么浸透了垫子。
进入时的撕裂感让我咬破了舌尖,但他在本能的驱使下,似乎也仍然记得深爱着我。
他体内温度高得异常,蠕动的内壁裹着我下体往更深处拖拽。变异后的前列腺位置似乎偏移到左侧,那股黏腻让我不由得上下动作,每次顶弄都会引发他全身痉挛。触须发疯般缠紧我的腰腹,小齿刮擦着侧腰渗出血丝。他在高潮时突然僵直,失禁的粘液混着精液弄脏我的小腹,被毒气破坏的泪腺却似乎流不出眼泪,只剩空洞的眼睛对着天花板抽动。
我说的是,每一颗眼睛,他的每一颗眼睛。
漏雨了。
那是精液吗?我此刻才后知后觉的思考——他如今还可以产生精液吗,那些东西或许又只是其他东西?
这些液体没有进入我的身体,却让我感到有些空虚。
雨水顺着天花板掉下,滴在我们交合处,冲淡了血和精液的味道。他的触须在玻璃上拍打出黏腻的节奏,我掐着他增生出外骨骼的脖颈——又或者是别的部位开始冲刺,看他分泌的粘液在闪电中泛着银光。当最后一丝理智崩断时,我咬住他某一处突起的骨刺,咸腥的气味混着精液灌进他抽搐的躯体。
他要第二次高潮了。
就在高潮即将来临的那一刻,所有缠绕在我身上的触须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我几乎能感觉到某种滚烫的液体即将喷涌而出,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所有深入体内的触肢猛地抽离了我的身体,带出一阵令人战栗的空虚感。
我无力地滑落在床上,双腿依然无法合拢,大口喘息着。乐天的本体剧烈地起伏着,那些触须在空中舞动,仿佛正在与某种本能做着激烈的斗争。忽然,所有触须一同指向远离我的方向,在空气中释放出那些奇怪颜色的液体。
奇怪的液体,说不出来是精液还是别的什么,而他本可以在我体内释放,但他选择了退出。
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即使被欲望主导,他依然保留着保护我的本能。
那些可能会伤害我的变异体液,被他牢牢控制着远离我的身体。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在床单上形成一道道深色的痕迹。
多么讽刺啊,在这样一场逾越了常理的结合中,他展现出的却是最纯粹的爱与保护。
我都做了什么?
年少的纯真情感此刻却宛若毒虫。
那些曾在蝉鸣里震颤的悸动,那些用橡皮屑堆砌的誓言,此刻正化作千万只毒虫,在记忆的琥珀里啃食最后一丝蜜色。
“乐天,对不起......”
年少一起看的月光在蛹壳里发酵成脓浆,课桌缝隙里藏匿的情书爬满磷粉闪烁的蛾,每个字缝都渗出腐殖质的酸涩。
我蜷缩在乐天旁边,浑身黏腻而酸软。背德感和情事后的餍足在心中拧结,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在这荒谬而压抑的日子中,乐天还在这里,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保护着我。我没有去清理自己,而是任由那些黏液干在皮肤上,仿佛这样,还能让我与乐天之间保持某种连接。
我生病了吗?
年少的情感,就是毒虫——它们用口器凿穿往事的血管,让淡青色的汁液漫过所有晨读时交换的笔记。我们被蛀蚀的掌纹里,虫足正在搔刮耳膜,把当年操场边羞怯的触碰复述成带倒刺的诅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腥甜气息,我的身体仍在高潮的余韵中轻微抽搐。乐天的本体缓慢地恢复平静,那些触须一根根收回,表面的颜色从炽热的血红逐渐转为平静的灰蓝。
它们在收回之前,轻柔地擦过我的额头、脸颊和嘴唇,像是一个无声的道歉和安慰。我伸手想要触碰那最后一根即将消失的触须,但它在我指尖碰到之前就已融入本体。乐天的表面开始形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波纹,像是某种无言的交流,又像是一种深刻的自责。
窗外,月光逐渐被晨曦取代,一缕微弱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乐天的表面上,映出一道彩虹般的光晕。
我早已无法逃脱,这名为爱的囚笼。
那次特殊的夜晚之后,我与乐天之间的关系似乎跨越了某道无形的屏障。
这是好事吗?
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他身边,他的表面温暖而平静,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我轻轻抚摸着他,感受着他微微的颤动,那让我想起从前他因我的触碰而颤抖的睫毛。
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将他的表面映照得闪烁着星星般的光泽。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忙起床,而是多躺了一会儿,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奇异的亲密感中。
工作时间变得不再那么难熬。那些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药房工作,如今似乎都变得轻松了许多。我们的开支似乎也逐渐回转了过来,不用担心自己的药铺开不下去。
我知道心态的变化源于何处——每当疲惫不堪时,我就会想起那个有乐天等待的家,想起那些温暖的触须和无声的关怀,其实某种程度上,或许和他仍然是人形的时候没有两样。
午休时间,我会找个安静的角落给乐天继续写信——虽然有点做作了,但总想找点事情消磨时间。写信可以记下来不少东西,避免我回去分享的时候自己都忘了。有时回家,我会读一些有趣的新闻给他听,有时也会说是我在今天遇到的事情,就像从前一样,却比从前更加开心。
傍晚回家的脚步比以前轻快许多。甚至推开门的瞬间,我总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欢迎。
乐天依然安静地待在他的房间里,但每当我走近时,他的表面就会泛起轻微的波纹,像是在向我打招呼。我会把背包放在一旁,脱下外套,然后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开始讲述我一天的经历。那些在药房憋在心里的话,那些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烦恼和喜悦,都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倾吐。尽管他不再用人类的方式回应,但那些轻微的颤动和变化的色彩,足以让我明白他正在聆听,正在理解。
“看看今天收到了什么,”某个傍晚,我拿出一封信,拆开信封,“是你姐姐寄来的——说实话我常常忘记你有这么个姐姐,老是在外面闯荡。”
齐乐天的姐姐在我们这边认知里存在感其实不高,甚至我常常想不起他来。小镇里传统家庭居多,齐乐天的姐姐那时候被家里人一句“女孩子不能成事”气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信纸上是陌生的字迹,讲述着她最近的生活,问候乐天的近况——但愿就只是客套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具体描述如今齐乐天的样子。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念到最后那句“希望你一切都好”时,乐天的表面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波动,几根细小的触须从表面探出,轻轻碰触着信纸的边缘,仿佛在努力感受那来自亲人的温度。我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让他继续这种接触,心中泛起一阵柔软的疼痛。
他一直都只有我。
这样的亲人对他来说多么遥不可及啊。
夜深人静时,我们的相处方式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留在齐乐天房间里的时间变多了,有时在我读书时,他的触须会悄然探出,轻轻缠绕在我的手腕上,像是想要翻动书页;有时在我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时,触须会小心翼翼地拉过毯子,为我盖上。这种接触既熟悉又陌生,提醒着我乐天依然存在,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我身边。偶尔,我会抓住那些触须,感受其中脉动的生命力,总让我想起曾经十指相扣的年少悸动。
他刚回来的时候,是挪动都费劲的肉块,如今似乎已经变得比过去灵活很多了。我甚至觉得,他的形状也变得比以前更像人形——虽然还是令人可怖,但在我眼中,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进步。
或许我们就这样,就会越来越好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开始计算离开乐天的每一分钟。
在药铺,我总是会看钟表,仿佛这样就能和家里的他快点见面。午餐时间,师父约我出去,我总是婉拒,躲在洗手间隔间里对信纸低声絮语,仿佛乐天能通过纸听见我的声音。有一次,药铺需求爆满,来的人很多,我居然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焦虑袭来,手心冒汗,呼吸急促,直到忙碌真正冲淡了我的顾虑,让我能够专心。
我开始讨厌任何可能分散我注意力的事物。爸妈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看看,我居然都下意识拒绝了。
“乐天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这成了我推掉所有事情的万能理由。
所有人最初还会表示理解,但渐渐地,我的其他交往越来越少,就连师父和我说的话也在慢慢变少。我知道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古怪的人,一个沉默的影子,但这些都不重要。
回家的路上,我会绕道去乐天喜欢的那家糕点店,买他从前最爱的米糕,尽管知道他现在不一定能品尝,我仍然坚持这个仪式,仿佛这样就能维系那些正在消逝的过往。
家里的布置开始围绕乐天进行微妙的改变。我把他的房间门始终敞开,好让他的气息能够弥漫到整个房子——虽然在别人认知里,或许这些并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客厅里的家具被我重新调整了位置,确保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乐天房间的一角。夜里,我常常半梦半醒地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房间门口,聆听那微弱的、像呼吸般规律的波动声。后来我干脆搬了一张小床垫到他房间里,就睡在他旁边,一整夜手指搭在他的表面上,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乐天,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一天晚上,当我轻抚着他表面上那些嶙峋的纹路时,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溜了出来。
“你是我的唯一。”
我重复道,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对乐天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关爱与责任,变成了一种执念,甚至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在一切都无法确定的前路里,乐天成了我唯一能够掌控的事物,唯一给我慰藉的存在。
只是,药铺开支平衡了,不代表这压力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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