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盛世？

康景帝接手的就是这样的太平盛世。

沈清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出生的。

一个侠客在夹缝之中生存、苟延残喘的年代。

一个大雾四起，江湖飘摇，山高路远而不见前路的年代。

一个武道没落的年代。

侠，不再让人憧憬向往，不再是来去自如如清风，不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以武犯禁的罪犯。

当年淮水一战，「碧水山庄」的「碧水六剑」发挥亮眼，配合默契，他们各个都是一流好手，甚至其中有两人是江湖风云榜百榜上有名的高手。

可当年那惨烈的护国一战，「碧水六剑」断其四剑。「碧水阁」被打的就地解散。

六剑之中的幺妹携带「碧水山庄」的镇派功法《碧海潮生功》，来到那巴山楚水凄凉之地，建立了「蜀山剑阁」。

蜀地四面环山，远离中原武林的纷争，「蜀山剑阁」鼎盛时期收纳了七百余弟子。

可是开宗立派接近百年，传承三代下来，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人。

沈清秋是三代副掌门收的弟子。也是剑阁传承到第四代唯一的弟子。

武学已然穷途末路，没有什么正经人家愿意来习武。

沈清秋从小就是孤儿，她的师尊在她乞讨的时候看到了她。她的师尊顿时眼前一亮，像是在垃圾堆里淘到了颗夜明珠。

剑阁收留了沈清秋，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

她是先天至尊剑骨，根骨极佳，天赋极好，又是女子，体质是极其适合修炼《碧海潮生功》的。

她的掌门师伯和她的师尊每每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带着慈爱，就仿佛是在看自家女儿似的。

掌门师伯是个儒雅俊秀的男子，即使到了中年依然是一副书生意气的样子。他善使琴。以雄浑内力加诸琴弦，一撩一拨一扫，音波纵横之间，威力堪比利刃。

她的师尊是个美艳的妇人，也是蜀山剑阁的副掌门，善用剑。虽然脸上爬上了岁月的皱纹，但是依稀能窥见以前的绝代风华。

早年之间，两人结伴行走江湖，闯下「剑胆琴心」的名号。

可是即使全剑阁上上下下都看得出来两人互有好感，即使掌门师伯从满头黑发等到了两鬓斑白，他还是未娶，她也还是未嫁。

从前沈清秋不明白为什么，可是后来的她明白了。

他们是看不到希望的一代人，是带着绝望踽踽独行的一代人。

他不想负了她，她不想成为他的软肋。

他们已经没有明天。

武林没有明天，没有希望。

所以他们不会结婚，更不会想要孩子。

他们不想自己的孩子生来就背负侠客之名，然后面对这个绝望冰冷的世界。

可在沈清秋加入剑阁之后，他们变了。

沈清秋分明见到他们的眼里燃烧着野望。

那是一种如野火般熊熊燃烧的希冀。

那是光大剑阁，甚至是光复武林的野心勃勃。

他们渴望活在阳光之下。

而沈清秋的天赋能兑现他们的渴望。

可是他们从未给她施加什么压力，她只是从他们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一切。

她八岁习武，十岁打通任督二脉成为通脉武者，十二岁凝聚气旋，十五岁步入气海境界。十八岁的时候，她开辟丹田，放眼整个江湖，她已经是可以独自开宗立派的宗师了。

所以掌门师伯任命她做剑阁清静峰的峰主。

掌门师伯笑得合不拢嘴，“我蜀山剑阁开宗立派百年来，从未有你这么年轻的峰主。”

“即使是往上算，碧水山庄存续的三四百年间，恐怕也没有你这么年轻的峰主。”

“听闻昔年楚剑仙是天上「紫微星」下凡，我们家秋儿纵使是不及，也该是颗「天玑星」下凡。”

掌门师伯和她的师尊此时会相视会心一笑。

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热烈期望。

她到许多许多年后才读懂他们眼神中的期望。

而今的侠，不占天时，不占地利。

可说到底事在人为。

所以说她是天玑星。是北斗七星里象征着人的星星。

明明其他弟子无论是年纪还是辈分都比她大。却都很佩服她，肯恭恭敬敬的听命于她。

他们看她的眼神中都带着野望，也都带着不甘。

她是他们能看到那唯一的变数，也是近乎唯一的变数。

那是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的变数。

在没她之前，大家都晓得江湖要消亡了。但是有了她，却叫人忍不住有了一丝丝期望。

可他们终究没能等到她名动天下的那一天。

澜安七年，蜀山剑阁惨遭灭门。

掌门师伯将周身内力灌进他心爱的焦尾琴之中，拨弦铮铮作响，琴弦不堪重负，惨鸣一声，根根崩断。这一招也把十数个朝廷死士震的周身气血沸腾，口吐鲜血，受尽内伤而死。

她的师尊从藏经阁之中杀出重围，一路至少斩杀了十多个朝廷鹰犬，颤颤巍巍的到她跟前，洁白的衣衫已经被血濡湿，入眼是刺目的红，可偏偏竹简上还是被护的一尘不染。

“秋儿，这是……《碧海潮生功》，带上它，快跑……快跑吧……跑的越远越好。”

她的小师叔，比她年长了五岁，护送着她，帮她挡下了一根毒镖。他眼见自己是活不成了，神色之中带着冷静也带着狂热。拔出了他的剑，翻身死战。

即使被追兵一刀斩去一整条胳膊和半个肺，他依然大笑不止。那是极尽肆意张扬的笑。

他只要她活下去，希望就还在，未来，便还在。

“小师侄好去莫回头！莫要忘了给我蜀山剑阁报仇！也不要忘了我喜欢喝竹叶青，清明节记得给我洒一点……”

她想说她不会忘的，可她不敢开口，她怕自己眼泪会止不住的掉下来。她怕他们听出她嗓音里的哭腔。

她只是跑啊跑啊，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尽是风声。手里紧紧攥着的是她的佩剑和《碧海潮生功》。

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剑阁做了什么坏事？

明明他们打跑了山匪，明明他们甚至会在灾年给发放流民一些热粥，明明他们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明明他们只是想要活着，有尊严的活着。为什么要被如此对待，凭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每逢佳节的时候，掌门师伯会抚琴，师尊会舞剑。剑阁上下三十几口人会其乐融融的坐在一块，大家会笑着把煎饼、果子、糖果、蜜饯都往她怀里塞，她是全剑阁最得宠的小孩。

她那时候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最快乐的小孩。

即使到她十八岁之时，已经当上清静峰峰主了，他们都还会给她包红包。把她羞红了小脸儿：“我都已经是大人了。”

大家都会哈哈大笑：“对不住啦！沈峰主！在我们眼里你永远是小姑娘呢。你就收下吧！”

可现在这一切全没了。

全部都没了。

为什么？凭什么？

可没有人来回答她。

而在无锋后传后来的故事当中，沈清秋纵横江湖十一载，从双十年华的少女，到过而立之年的成熟女子，都一直一直以振兴剑阁为己任。

上天赠以她天赋，却从未赐予她坦途。

那些曾经温暖过她的爱意，现在化为了最刻骨铭心的诅咒。在往后余生的岁岁年年，逝者的笑颜会化作清风，无声无息的潜入她的梦乡。

她的掌门师伯和师尊慈祥的笑，她的小师叔恶作剧她得逞之后的坏笑，其他师叔们看着她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她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走。

他们只是笑笑，温柔的伸手，想要帮她擦脸上的泪水。可是却无法触及：“没办法啦小清秋，接下来的路只好你一个人自己走啦……”

等她每次在春风沉醉的半夜里醒来，从甜梦里惊醒，泪水都会打湿枕巾。

后来啊，她重建了剑阁，又被灭门。

再次重建了，再次被灭门。

她只是愈发清冷沉默。

可梦里，对她笑的人越来越多。

有她小弟子天真烂漫的笑，也有她大弟子憨厚老实的傻笑。

她一路走来背负了太多太多，逝者的希冀让她时刻前进，没法停下脚步，她必须以光复剑阁为己任。

而那宗门的血海深仇迫使她去复仇。

她曾经去刺杀景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刺杀那个千万人景仰的好皇帝。

她若是有的选，她不会这么做的。

可她身上肩负的一切已经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那么多人的期盼和希望，那么深的血海深仇。

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她的目标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狗皇帝。

面对三千羽林军的包围，她冲杀进重重包围，可她在距离那金丝楠木步辇仅仅三十步开外，遇到了大内第一高手胡公公的阻击拦截。

明明她甚至已经看清步辇上的金镶玉的配饰，明明就差一点点……

可最终，她眼见刺杀已经无望，再奋力冲杀出去。

她仅仅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

再后来，她上了大康王朝的通缉名单，是钦差要犯。

悬赏十万两白银。

再后来啊，胡公公苦练十年化骨绵掌。

再相逢时，却还是不敌沈清秋。胡公公只得苦笑着吞下两战两败的失利恶果。

锦衣卫指挥使段若愚曾经三次亲自带队抓捕她，她三次击败了段若愚。并在第三次交战之中，她一剑刺破了段若愚气海丹田，令其武功尽废。

第四次段若愚带了五百止戈使，终于把她逼得狼狈逃窜。

澜安十四年春，朝廷一如既往的奉行以侠制侠的策略，官方扶持了赵无双作为武林盟主，他是曾经的衡山剑派掌门，踏入丹田境界二十余载，实力强大，野心勃勃。

被誉为丹田境界之中第一人。

正是他勾结狗官，让五岳剑派分崩离析，并走向覆灭。

沈清秋上门挑战，仅仅只出了十三剑半，就亲手杀了他。

那年，她巅峰姿态，天下俯首。

少女意气风发的清秀眉眼之间，带了几分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昂扬斗志。

「包打听」评价她：“力敌八百精锐甲士。”

「百晓生」评价她：“若生在临江剑仙那群星璀璨的年代，亦不失天下前三之位。”

「北郭先生」评价她：“只要不生在楚婉柠那个年代，她完全可以争一争任何年代的天下第一。

若是在武学鼎盛的年代，她有更多的学习机会，成就必然比现在更高。她能修炼到如此程度，除了靠卓越的天资，还有那超乎常人的勤勉。”

毕竟她是这个武学凋敝的年代，唯一的内丹境。

她是大康王朝四十余载国祚里，唯一被公认的天下第一。

可即使是她，也挡不住历史的滚滚车轮。

这终究不是个人伟力可以移山填海的修仙世界。

历史的洪流奔腾而过，不自量力的螳螂被碾成肉酱，只留下满地荒凉和破碎。

十一载岁月里，她先后建立了四次剑阁。

每次都是苦心经营两三年，随后数百数千官兵前来围剿，又只剩她一人逃出生天。让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付诸东流。然后又两手空空的踏上重建之路。

每次皆是如此。

甚至她还有过一两个根骨心性很不错的徒弟，想要把他们从乱军之中带出来，但是即使是用尽全力都做不到。

她的剑，护住她一人已经是极限。

想要带着拖油瓶从乱军之中溃围，很难、很难。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

最终她谢幕的地方叫落凤坡。

三十一岁那年，她被三方势力四个丹田境的高手围攻，锦衣卫南镇抚司新任指挥使刘典左，大内高手东厂厂督胡公公，还有武林新任的盟主双刀王十六和副盟主，原华山剑派掌门马复勃。他们还带了十多个气海境界的各路好手。

顺带一提，那十多个各路好手里有两个是她曾经一手教导的剑阁弟子。

她亲手教导出来的弟子，如今对她挥剑相向。

其中一个江湖游侠叫赵磊，她很器重赏识他，对他礼遇备至，让他担当剑阁「客卿供奉教习」一职。可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朝廷鹰犬，安插进剑阁的暗桩。

他给朝廷报信，直接导致了剑阁的第三次破灭。

他们称她为魔道妖女，她简直要气笑了，几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耳朵。

这么多年的生死搏斗，早就在她身上留下了或这或那的暗伤。

而他们对她每一个招式都做过研究。

在她曾经二战胡公公之时，被他的化骨绵掌伤到心脉。

落凤坡之巅，酣战大半个时辰之后，化骨绵掌的毒如细水长流，开始渐渐堆砌累积，最终她哇哇的口吐鲜血。

献血落在红衫上，她像一朵妖冶的蔷薇。

她定睛一看，先前不知埋伏在哪的两千士兵也已然将这陡峭峻岭围得水泄不通。

两千带甲精锐，都带着强弓劲弩。

就算她打赢了眼前所有人，也已经走不了了。

她到此时方才明悟，先前那些高手不过是为了拖住她消耗她，这两千精锐才是真正的杀招。

或是她压根已经不想逃了。

她太累太累了。

在一片北归鸿雁声里，在无边无际的绝望茫然之中，她跳了崖。

其实曾经朝堂招安过她。

康景帝许是被锦衣卫屡屡受挫的消息所烦闷，又许是不忍看着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胡伴伴一次次对她发起追杀，却又一次次遍体鳞伤、灰头土脸的回来。

但是真正让这位仁厚天子分外偏宠、法外开恩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刺杀时，窗外的骚乱令他好奇，曾探头从马车窗里四处张望。

惊鸿一瞥，自此为她乱了心曲。

那是人间帝王第一次见到那般震撼的场景。

天子銮驾的侧翼有五百羽林军拱卫。

长枪重盾，斧钺剑戟，可她却恍若无睹，俏脸带霜，眉眼含煞，只是死死的盯着帝皇銮驾。

她一人一剑从乱军丛中杀出，像是一朵染上鲜血的野蔷薇，生机勃勃、灿烂又热烈。

“翩翩吹红衣，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真气护体，缭绕于身的时候，那一席如火的红衣会无风自动。

衣角翻飞，猎猎作响，恍若神人。

原来居然剑招内力外放的时候，深厚劲力居然能崩碎石砖。

她一路杀到圣驾三十步开外。

“神女侍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胡公公冲天而起，裹挟着毕生苦修雄浑掌力的一掌轰出。这才堪堪止住她一往无前的锋锐。

与她对拼十数招之后，眼见羽林军已经兜转包抄上来了。

她这才哀怨凄婉的深深瞥了天子一眼。

然后带着强烈不甘冲杀离去。

皇帝在日记中写到：“澜安九年冬，于御花园梅树林之东见沈清秋。面似桃花，灼灼其华。惊鸿一瞥，扰朕心弦。”

他这一生，见惯了温婉如水的后宫佳丽三千弱水，可从未见过有哪一人谁如她那样子明艳，像是凌冬之中昂扬怒放的傲雪寒梅。

她这样子的绝色，野性难驯，也是极其吸引人的。

同年，康景帝做词两首。史称咏美人词两首。

江城子·西林暗香恰见卿

西林暗香恰见卿，丹锦玉，柳眉英。

寒芒烁烁，轻舞似鸿惊。

一瞥倾心，万年情。

今仍恋，桃灼影。

如梦令·莫放春归去

朱唇粉面花殷，西园桃林日斜。

一半点胭脂，只道东风依旧。

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鹧鸪天·梅魄》

铁甲森森卷朔风，寒香偏染剑光浓。

三千禁卫围娇影，一点朱砂烙朕胸。

披霜色，绽嫣红，人间原自有惊鸿。

从今懒问长生事，只向丹青觅旧容。

（PS：其一，即江城子，是作者特地问洛羽先生请教而来的。并非作者原创，特此标注。

其二是作者所做，不过没有对齐平仄，也无意境可言。不过莫放春光别去和上一句东风在意象上勉强可以呼应……

其三是ai，deepseek所作，颈尾两联堪称千古绝句。作者看到，以为妙绝。特此标注）

皇帝特赦于她，许诺她只要归顺朝廷，可以对她曾经的刺杀既往不咎，甚至还会封她做个三品武官。

要知道，临安知府也不过三品大员。

去朝廷挂个闲职，可以白拿俸禄，而且不用做任何事情。足以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甚至于她想要江湖之中的任何东西，皇帝都可以赏赐给她。武功秘籍也好，金银财宝也罢，或者是武林盟主这个位置，皇帝都可以赐予她。

皇帝想着先对她好，把她招安到朝廷，再慢慢攻略这个奇女子。最后发展成什么关系，他也并不强求。

可以说她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过上宠命优渥的生活。

她本可以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可她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上了那条遍布荆棘的道路。即便明知那是一条死路绝路。

满朝公卿都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有人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却宁可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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