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內心深處有你無法想像的愛，也有你無法承受的憤怒。如果我的愛無法得到滿足，我便會放縱我的憤怒。

　——肯尼斯·布萊納《瑪麗雪萊之科學怪人》（Kenneth Branagh,1994, MaryShelley's Frankenstein[Film]）』

　無盡的黑暗虛無中，男人徘徊在血海之上。那片如夢魘般翻湧的血水緊緊纏住他的步伐，而身後的小小光團始終如影隨形，柔光閃爍。

　那螢火似的光芒是男人與外界唯一的聯繫。因為那個愛說話的血族之子，他才能感知外界的律動，聽見時間流逝的低語，不至於在這幽深的孤寂中迷失自我。

　當男人以為這枯燥的煉獄還會持續下去，事情卻突然迎來了變化。

　那個血族之子，竟主動帶回來了一個獵人。

　男人還來不及為血族之子的荒謬行為感到震撼，更令他感到荒唐的，這名獵人正是自己苦苦等待的人，那個曾經發誓會幫助自己解脫的摯友。

　他卻背叛了自己。

　當他聽見血族之子低語出他倆的淵源，而友人坦言不願下手時，男人頓時怒不可遏——他想不通，也無法接受，那曾發過誓的友人，竟選擇相信那愚蠢的血族後裔，任他承受這不死的詛咒。他本應是最清楚男人意志的人，卻在最關鍵的時刻背棄了約定！

　男人在意識虛空中怒吼，詛咒那可恨的血族之子以及背叛者，巴不得親手撕裂他們的喉嚨。男人腳下的血海劇烈湧動，幾乎就要將他吞噬……

　但男人終究沒有跨過那道境界線。

　友人的背叛在男人的心上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傷口，原本即將爆發的毀滅慾望從裂口處傾瀉而出，最終乾涸，只留下一具沈澱著失望的空殼。

……

　等男人再次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正跪在那片血海之中，深紅色的波浪輕輕拍打著他的雙腿。

　男人不知道自己行屍走肉般地走了多久、又是何時停下腳步的……他對自己沒被血海吞噬感到意外，以往那纏人的血液此刻卻異常地安靜，彷彿在猶豫著是否該出手。

　男人反射性地看了眼身後的小光團，它依舊安穩地懸浮在那。男人突然意識到他似乎已經很久沒聽見那個血族之子的聲音。他能感覺到那傢伙來到身邊，卻不似過往那樣多嘴。即使不聞其聲，男人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徬徨緩緩滲入自己的意識。

　這傢伙在猶豫甚麼？男人瞥了眼身下溫馴的血海，他不知道是否真是那血族之子影響了自己的血族本能，反正他也沒興趣去深究，他現在什麼也不想思考……

　忽地，那團光芒微微晃動、向四周擴散出光暈，熟悉的溫潤嗓音再次傳遞至了男人耳中。

　「嘿……我幫你的那位朋友做了一些止痛藥。這其實是我自作主張……但是看他那樣痛苦，總覺得無法視若無睹……」

　血族之子的口氣透著些許忐忑，似乎是對自己的想法沒把握，需要得到他人的肯定。

　男人先是感到狐疑，然後是荒謬，他真是對這臭小鬼的濫情程度感到咋舌。

　不過是看過了一些記憶，就自以為可以干涉別人的過往了嗎？男人莫名一陣怒火湧起，他暴躁地站起身、伸手就想擰碎那該死的光點。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光暈時，血族之子的聲音再次傳來。

　「即使重病成那樣，他還是一直關心著你——沒想到你這大混蛋也是有人愛的。」

　血族之子輕輕笑了，諷刺的話語裡藏著一絲羨慕。

　「你應該……也很愛他吧？」

　輕柔的話語觸動了男人內心最深處的弦，在他心中不斷迴響著餘音。

　『愛？』

　男人咀嚼著這個早已遺忘多年的詞彙，嘴角微微抽動。

　那個講話直率，經常惹火自己的笨蛋；那個在自己心中如父如兄的前輩；那個一同出生入死的摯友；那個背棄誓言的混帳……

　男人懸空的手慢慢垂了下來。他現在還是很惱火，也沒有原諒友人失約的行為……他雖然憤怒，卻無法恨；雖然失望，卻……依然深愛。

　「——不、這樣不行，太危險了！」

　突然，血族之子的話音一轉，像一隻焦慮的小貓般嗷嗷哀道。

　「我在想什麼呢……我去送藥的話，不就是去自投羅網嗎？」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對自己不切實際的念頭感到可笑。

　「你一定也覺得這想法很蠢吧？」

　『對，蠢死了。』

　男人無聲地應和。然而對這個白癡想法心動的他也一樣愚蠢至極。

　男人自嘲地哼了一聲。跟這個蠢小子相處太久，害他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甚至想起了某個塵封已久的記憶——那是他為友人留下的，最後的祝福。

　……到頭來，自己根本也一樣心軟。

　男人沈吟了許久之後，再次將手伸向那小小的光團。

❖❖❖

　血族之子最終還是決定前去送藥。

　男人原本只是嘗試性地將自己的意念傳遞過去，未料真的奏效，而那個感情泛濫的傻小子，竟也欣然地接受了這份縹緲的請託。

　這並不是第一次，那孩子令男人感到意外。

　最初，當劍鋒貫穿那孩子與他的母親時，男人並不認為他能活下來。在他看來，那單薄的身體無法承受如此毀滅性的傷害，結果那孩子卻頑強地從廢墟中掙扎而出，宛若一株從焦土中萌生的野花。男人當下便明白那孩子體內的血族之力已經覺醒，獵人的本能告訴他應該立刻了結這未成形的威脅。

　可他並未動手。

　男人對那孩子的人類母親懷有一絲難以啟齒的歉意，儘管這份愧疚微弱得近乎可笑，卻足以讓他選擇冷眼旁觀，任由那孩子逃進森林。當時他以為，殘酷的自然法則會替他解決這個問題——一個幼小又脆弱的孩子不可能在廣大的森林中存活太久，他只需在一旁見證結果……那孩子卻一次次地超出了他的預期。

　那孩子以堅韌的精神多次挺過了危難，但那與生俱來的豐沛感性總讓他背負起無謂的責任，將自己導向危險——在那座血族的古堡中，他寧願與敵人同歸於盡也不肯逃跑；在旅途中遭遇狼群，他竟捨身為無法動彈的男人擋下狼吻，即使那是他最痛恨的仇人。

　『真是愚蠢。』男人不知在心底暗罵了多少次。

　他對血族之子的努力不以為然，甚至厭煩這份矯情——若非那小雜種可笑的報復心，他又怎會淪落至此？即使變成無意識的喪屍，也好過如今困於精神牢籠之中。

　當男人正壓抑著怒火時，那光暈再度閃爍起來，隨之傳來那熟悉的嗓音。

　「我準備出發了。」

　「別擔心，我會好好替你傳話的。」

　每當血族之子臨行前，他總會輕聲地與男人告別，語氣就像是在安撫一個不安的孩童。男人不屑地癟了癟嘴，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能躲在地下室裡哭泣的無助孩子。被一個小雜種如此看待只讓他感到不悅。

　正當他不耐煩地想轉身離去時，卻聽見那聲音說道。

　「過了這麼久，你大爺可終於肯回應我了。」

　血族之子語氣依舊輕柔，隱約多了一絲明快。

　「等事情辦完後，我們……再聊聊吧。」

　「我很快就回來。」

　說完，血族之子的氣息便從男人的感知中消失，黑暗的虛空再次回歸沈寂。

　男人無言地盯著那不再發出聲音的小光團，原先積壓的怒氣竟不知不覺間減弱了許多。

　……聊什麼？大吵一架倒還差不多。

　這個無聊的念頭令男人稍微勾起了嘴角。

……

　儘管男人從未承認，但無形中他已經習慣了等待，等待血族之子的聲音再次出現。

　他知道，那傢伙會像個傻瓜一樣堅守承諾。

　他以為，那傢伙也會像過去一樣，憑藉著堅強意志與命運的偏愛，順利地全身而退。

　然而某一刻，那團寧靜的光芒忽然急促地閃爍，就像一顆惶恐的心臟。

　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男人心中湧上一股焦躁。血族之子恐怕還是遭遇了其他獵人的襲擊，為何那傢伙偏偏這種時候掉鏈子？

　突然，那光點猛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變得黯淡。

　隨著光芒逐漸衰弱，藏於那片血海深處的本能沸騰了起來，身為「後裔」的原始衝動在咆哮，催促著男人去保護「血親」！

　而男人的拳頭攥得死緊，依然不肯跨越那最後的境界線。

　——該死的！自己怎麼會因為幾次好運，就相信那個不靠譜的蠢蛋！

　男人朝著虛弱的光點怒吼道。

　『真虧你能活到現在，結果連幾個獵人都應付不了，真是笑死人了！』

　『沒用的傢伙就趕緊夾著尾巴滾回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光團，卻眼睜睜看著光芒從指尖消散。

　男人深色的瞳孔驟然緊縮。

　象徵著兩人精神聯繫的光芒消失了，血海的波濤也不再翻騰，只留下悲鳴似的嗡嗡迴響。

　一切都靜止了。

　男人僵立在虛無之中，沉默了許久。然後……他笑了。

　最初只是輕聲低笑，笑意卻愈發洶湧，直至發狂似的放聲大笑。那笑聲在無盡的黑暗中迴盪，既瘋狂又孤寂。

　血族之子就這樣死了。

　相信人類……相信獵人的愚蠢小子，終究死於他那天真的理想。

　那道困住男人的無形枷鎖已經斷裂，再也不會有人對他造成阻礙。

　但也不會再有人回到這片黑暗中尋找他。

　他又被拋下了。

　『——恩諾爾·奧珞巴赫。你還真敢讓我白等。』

　那片平靜如死水的血之海洋，忽然再次響起了嘩嘩的浪濤聲。

　『但既然人都死了，我也就不和你計較……甚至打算不計前嫌，替你辦場葬禮。』

　至於陪葬品，保證讓你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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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小屋的木門被暴力地踹開，四名身著黑斗篷的獵人依序走入屋內。

　「這裡就是那雜種的藏身處？」其中一人語帶輕蔑地嘀咕。

　另一名獵人打量著屋內環境：「還真是寒酸啊……」

　帶頭的獵人喝止了其他人的閒聊：「動作快一點！副隊長要我們找到隊長與血族私通的更多證據！那個叛徒還真以為我們不敢動他？」

　「就算隊長殺掉那個血族滅口，只要我們還有別的證據，他就別想翻身。」

　「呿、真麻煩！」一名獵人不屑地抱怨道：「那樣一個病入膏肓的老頭，直接給他脖子上抹上一刀就好了。說不定他還會感謝我們幫他解脫呢！」

　獵人們的訕笑聲在屋內回響。就在他們肆無忌憚地搜索屋內時，其中一人打開了那扇貌似是儲藏室的木門。見門後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獵人正想拿起提燈照亮，卻猛然意識到現在不應該還是白晝嗎？

　等他再次抬眼時，一對血紅的瞳孔正貼在面前——

❖❖❖

　好了，巴克……這下你應該再也沒有藉口放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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