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冰释

现在。

一条通体透明，全身发光的虫型生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希干希纳区，它的躯干要比场上的无垢巨人们还粗，几乎能盘踞着整个战场。状似脊髓的巨型怪物接上艾伦头颅，好似取代了他的身体。

那恐怕才是巨人之力的真面目。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希干希纳区的城墙已经开始坍塌，掩藏在其中的超大型巨人苏醒过来，遵从始祖之力的命令踏上毁灭外界的道路。

全世界艾尔迪亚人的意识突然被联通，一齐进入沙漠般的空间，无垠的虚空中响着一个人的声音：“我的名字是艾伦·耶格尔，正在用始祖之力向全体艾尔迪亚人喊话。我已经将硬质化全部解除，帕拉迪岛城墙中的巨人会出动。我的目的是保护我所生长的帕拉迪岛的人民，世界期望毁灭帕岛，而我拒绝这个期望，墙中巨人将轰鸣前行，踏平城墙外每一寸土地，直到将所有生命从这个世界上驱逐出去为止。”

意识回归的艾尔文连忙回头，发现那并非虚张声势，不止这个瓮城，整个帕拉迪岛的城墙都被解禁，成千上万的巨人迈着踏平一切的步伐渐行渐远，曾经庇护帕拉迪岛上百年的城墙，竟在这一瞬之间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地鸣为艾尔迪亚人带来的无敌兵器。

成群巨人的脚步声震天动地，在场众人即使面对面都无法听清对方的话语。玛丽亚之墙的巨人排阵离开帕拉迪岛后，自罗塞之墙来的巨人也紧随其后，世界的丧钟似乎永远不会停下。

“少年，喂，少年！”

法尔科的意识堪堪恢复，眼前是一对异色的巨大翅膀，配上远方的鸟儿啼叫让人瞬间联想到无拘无束的自由，不由心生向往。可随后他发现，那不过是衣服上绣的，调查兵团的徽章。他正骑在马背上，抱着某个男人的后腰。

“我说你，真的要跟我们去战斗吗？”

“法尔科，现在反悔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的。”另一匹马上的皮克也跟着发话。

大家都没想到，在消灭被留在原地的无垢巨人之后，艾尔文团长会选择阻止艾伦毁灭世界，即使那意味着将帕拉迪岛置于被各国围剿的险境。皮克和莱纳，作为马莱军队的残部，向团长提出了合作的请求。连法尔科也决心参战，最后由团长拍板，才让他加入。由于初次变身巨人会失控，所以由让和皮克把法尔科带到森林里。让他变身再将他打倒一次，是掌控巨人之力最快捷的方法。那之后在法尔科的请求下，一行人回到尼柯洛的餐厅，在那里发现厮杀后一同身死的贾碧和卡娅。深受打击的法尔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马背上，迎着夕阳驰向未知的道路。

但他的想法没变，面对关心他的两个成年人，认真地回复道：“在餐厅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布劳斯先生的话。而我自己也早有终结战争的想法，在见到贾碧的结局之后，我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要像布劳斯先生说的那样，走出杀戮的森林。”

“那样的话，少年啊，也带我……走出森林吧……”

穿过广袤的巨木森林，山谷的那头是一片颇有规模的海港。

团长在“耶格尔派”叛乱时，命令当时在区内的妮法策马报告利威尔，随后联系早被派到海港附近潜伏的调查兵队伍，这才以毁掉辛苦修好的铁路为代价成功阻击了叛军入主港口。

此时的艾尔文在夜里也毫无倦意地指挥着众人，希兹尔国的机械技师被他派人从叛军手里解救，让人由衷感叹他对战局的把握。团长带着让来到港口前与其他人会合：“从马莱军那儿抢来的三艘巡洋舰和一艘运输舰已经整备完毕，由夏迪斯长官带领连夜出航，他们会在卡利法军港登陆，随后赶往史拉托亚要塞。根据皮克的情报，那里是马莱的飞艇研究基地，也是马莱最大的军事基地。剩下的精锐部队由我率领，明天早上乘那个出发，直抵目的地。”

让随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巨大的，用防水布遮住的细长载具，团长似乎对它寄予厚望。

“这是帕拉迪岛和希兹尔国合作后的产物，以冰爆石为燃料制成，世界上仅此一架，能在大陆间长距离飞行，比飞艇要快上不止一倍。这个载具的名字叫——飞机。”

“团长。”妮法举起了手，“韩吉队长只将理论教给了我，但我没有实践过，只能保证让飞机起飞，至于如何降落……”

“那就弃机，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们使用立体机动装置跳机，在那个巨型怪物身体上作战。”团长站起了身，“这很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所以我会把刚才告诉那些士兵的话跟各位也说一遍。”

“我必须承认，墙外的世界令我失望。也许我应该死在那天的冲锋里，死在自己实现梦想的幻觉里，把复活的机会交给那个对未知抱有好奇心，永远抱有沟通希望的年轻人。但是，包括我，包括阿尔敏·亚鲁雷特在内，每一个合格的调查兵所必须具备的资质，正是永不放弃去了解一切的态度。也正因如此，我们这些不死心的理想主义者才会一次次地走出壁外进行调查，研究巨人的真相，以期打败它们。调查兵团的死亡率是三大兵团里最高的，但那是因为我们无能吗？不对！那是因为我们战斗在抵抗巨人的第一线！调查兵团背向人类，面向巨人，这一点不会因‘人类’与‘巨人’这两个词随语境的变化而变化，哪怕在此时也一样。”

艾尔文意味深长的眼神投向三笠。

“以上，是第十三任调查兵团团长艾尔文·史密斯，最后一次战前动员。”

终末之夜，各人有难眠的理由。

“休息一下吧，明天是一场硬仗。”皮克在三笠的床边坐下，后者不为所动，眼神仍在抚摸那条红围巾。

“三笠，现在的你，能下手结果艾伦吗？”

“阻止艾伦，不一定得杀了他。”

“你想怎么办，劝说他吗？说几句就会改变主意的人，会将灭绝人类付诸实行吗？”

“我不知道……我需要和他谈谈……”

“如果谈过之后，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屠杀呢？阿尼已经在那边了，如果你也为了保护艾伦和我们战斗的话，我们还有胜算吗？”

“所以你觉得应该现在杀了我吗？”三笠的视线离开围巾，充满威胁意味地盯着皮克，后者也将眼神对上，气势完全不落下风。

美人间的长久对视，没有愈演愈烈到拍臀提穴地开启淫战，反而以各自泄气作结。

“皮克。”三笠缓缓地开口，“你家人的事情，我很遗憾。”

皮克眼帘低垂，神色黯淡。地鸣已过半日，按城墙内成千上万个超大型巨人的破坏力和速度推算，到了明天早上，即使马莱没有被灭国，皮克在收容区的家人朋友也难逃一劫。

这也正是她失眠的原因。

窗外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越来越大，某个人或某两个人的内心也愈发难以平静。

“我只是为了给父亲治病加入战士队的，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现在的我能共情阿尼，不，我没有她那么坚强，甚至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消失了……但是，这样的我也知道，屠杀不能解决问题。”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艾伦他……”

“我不是在说艾伦。”皮克打断了三笠的话，俯身凑近她，“是阿尼。阿尼自始至终都没有受马莱摆布，她是个清醒的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选择的不是灭世与否，而是追随艾伦与否。阿尼知道你不会轻易支持灭世，所以主动选择了更艰难的一边。这是一个决斗的邀请，她要和你赌上对艾伦的感情，做个了断。如果你带着这副迷惘的表情应战的话，一定会输的。”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阿尼会有那样的眼神，说那样的话。三笠仔细回忆着，懊悔自己为何没有早点看懂情敌，明明她才是最了解她的人。还是因为艾伦，只要是和艾伦相关的事，她就很难冷静下来。

但那婊子给自己留下的选项，也很沉重啊……

眼见三笠陷入沉思，皮克也不再打扰。两女背对背躺下，许久之后，寂默才被三笠打破。

“皮克……我决定了。不能让艾伦屠杀下去，就算他是为了保护我们，为了保护这座岛，我也要阻止他。”

皮克嗯了一声，挪动身子靠过来，两女都能闻到对方的体香。

“皮克，谢谢你。”

“这是我们第一次毫无隐瞒的谈心吧，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了。我想听听你的人生，从有记忆开始，到这个一筹莫展的夜晚为止。当然，我也会说的。”

三笠从她小时候的童年讲起，这让从小没有玩伴的皮克羡慕不已；在父母被强盗所杀那天，她和艾伦相遇；再然后巨人的入侵，与阿尼的初见，延续到训练兵团的孽缘，忍无可忍的约架，乃至之后那一场场难分高下又死咬不松的淫斗，三笠把绝无仅有的人生在皮克耳边慢慢展开，那些难以想象，荒诞不已的情节，都是她经历的真实。在森林那场大败之后发生的事，皮克多多少少也已了解。

进入战士队前，皮克根本没有朋友，虽然她表面懒散，实际上却很珍惜那些友谊。她告诉三笠，她们奇袭马莱那天，战士队的众人是怎么平和又欢乐地度过，时至今日，那些嬉笑怒骂声还会在她脑海里回响。只是那一个个朋友，最终都因各种理由离她远去，三笠，阿尼和吉克虽然背叛了她，好歹还活着，但战车小队，波波，莎夏和菲莉，再也不会回来了。

闺蜜间的夜谈一直持续到天边现出鱼肚白。三笠从皮克的嘴里了解被自己杀死的菲莉，皮克向三笠打听死在自己手下的马尔洛。细数起来，她们的手上都沾满鲜血。想要结束痛苦的杀戮，就看天亮之后那场决战。

“三笠。”

“皮克。”

“抛开杂念，专心和宿敌战个胜负吧。我也该拿出相应的觉悟，去面对我的了。”

背后的两只手牵到一起，温暖的掌心相贴，在为对方，也为自己鼓劲。

灭世怪物的嘴里，两方玉雕成的美人也在等待着什么。

“真是的，我怎么变成你的共犯了？”

“不满意的话，你可以从那儿跳下去。”阿尼指向巨人骨骼的缝隙，日光从中漏进来，为交谈的两女提供照明。

“……我现在觉得，你还不如一直被封印在那个水晶里，起码不会说这么残忍的话。”

“那样的话，你又得在地下室里天天看着我的脸。”

“真会给我添麻烦。”

“我也得天天听你为男人发牢骚，实在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原来你一直是有意识的啊……”

“也快忍耐到极限了，我在里面寂寞得快发疯，就像在做一个模糊的梦，只能远远听到你和那个婊子，还有艾伦的声音。要是被关个三四年，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结局会比这个好一点。”希琪和阿尼透过缝隙往外眺望，无数超大型巨人簇拥着艾伦变成的怪物，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超大型巨人自身体散出的热风杀人无数，那些巨大的脚印下遍地亡魂。阿尼靠坍塌的地标性建筑勉强辨认她们在马莱，但从城墙往各个方向出动的巨人，应该已经遍布世界。灭世的宣言，并非玩笑。没人能从这番末日景象中逃脱。

“能告诉我吗？为那所谓崇高的目的踩死那么多人，看着他们的尸体，你怎么想？”

“我在水晶里的时候，你问过很多次了，所以我也思考过。杀人，曾是能让我获得表扬的事，为了所谓拯救世界的使命，我的所有行为都被正当化。然而草菅人命的感觉并不好受，手上沾的血越多，越是逃脱不了自己良心的拷问。”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呢。”

“我在那地下室听了你一年的牢骚，也让我说点心里话吧。”

“好啦好啦，你简直像个唠叨的老奶奶一样。我听着呢。”

“被三笠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时，我仿佛得到解脱，以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与她死战了，但是我的身体还在下意识地执行任务，拼命把艾伦带走；艾伦解除硬质化把我带走时，我又得到无上的安心感，一心只想回家，但那个该死的婊子又来阻拦我；得知养育我的父亲被害时，那时的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不论哪个国家，不论哪个民族，不论是死是活，在我看来，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生命都毫无价值。但最终我还是爬起来了，因为还有艾伦，因为他还需要我。我做了很多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我把决定权交到艾伦手上，只要这是他的愿望，我就会满足；只要是为了艾伦，我还是会选择杀戮。”

“我同意事情发展到这步是岛外的人咎由自取，但艾伦做过头了，这将会变成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屠杀。你依靠什么判断放弃思考这件事是对还是错？”

“……以我和三笠之间的胜负来决定。所以我在等她，带着她的答案和我搏命死斗。获胜的那个人，才是‘正确’。不是因为对了，是因为赢了。”

“理念之争，最后还是要靠肉体解决吗？”

“不只是理念，我和她之间的仇恨，早就数不清了。因为巨人之力的存在，我和她的肉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之一，互相吞噬到一方消亡才是我们的宿命。与其拖延下去互相伤害，还不如趁这机会斗个你死我活。”

“真是的，我也没资格说你。我自己也为了一堆不知道在哪的骨灰，拼命到都不像我自己了。”

“马尔洛的事情，我很遗憾。”

“……就算现在阻止艾伦，威慑计划也不会奏效了。”希琪岔开了话题，“岛外的人们只会认定，不把这座岛彻底攻陷的话，世界终有一天会毁灭的。你把我拉上来，就为了告诉我，兵团的计划彻底失败了吗？”

“是因为你晕倒在即将倒塌的城墙边上，不带走你的话会被后面的巨人踩死的。还有，我想说句谢谢你，一直陪封在水晶里的我说话。”

希琪哼了一声，抱胸看向晨曦。

“我一开始也说了，你随时可以离开。作为王血之人，让始祖尤弥尔派一个巨人将你护送下去，还是能做到的。”

“而我一开始就在自嘲，不知道怎么的，就站在你这边了，也许是因为我也还有个想见的人吧。”

“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到那时再好好叙旧吧。”

“总之，别再抛下我一个人了，你爱吃的那种栗子派，我一个人吃不完。”

两个女人低头浅笑，相邻的两只手勾到一起，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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