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某海滩边……”被刻意降低音量的电视内，喋喋不休的主持人还没讲出下一句话，星乃一歌就托着下巴，无奈又心虚地跳过了这一频道。身旁的天马咲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肩上披着一件深蓝外套。星乃一歌缩缩脖子，拿起遥控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许。原本稍微冷过头的风吹到脸上的瘙痒触感扫得星乃一歌微微眯起了眼，顺手将咲希手侧的纸巾扔进垃圾桶。

她抬头，窗外蓝天碧空如洗。

　　浴缸是一个小小的海洋。日野森雫喉头耸动，将杯中最后一口水饮下，脑中没由头地冒出这句话，但很快就被放置在一旁。早就写完的遗书此刻安静地躺在她房间的书桌上，最上面一行写着“致我亲爱的妹妹与家人”。记忆清晰地告诉她自述过自己的经历后，第一句道歉的对象就是父母和她最爱的妹妹。

　　她的妹妹。日野森雫喃喃自语着。她向来最爱她的妹妹了，偏爱也好，坚持也好，每天每夜都会在此刻响起的隐隐透出门缝的贝斯声也好。在从前，这是她努力的催化剂，而此时这是她实行自己计划的最佳保护剂。

　　这个故事并不创新，甚至说得上俗套。顺利读上大学后，日野森雫凭借这几年当偶像的积蓄，提前从家里搬出来，在东京寻了一片方便出行的小屋独居。这间位于市中心的小屋在租用之初就考虑到了日野森志步的到来，单独空出的房间早已按照日野森志步的习惯买好同个牌子的隔音棉卷成一卷，靠在墙边等待主人自己布置，放漱口杯的架子也空出了多一人的位置。在日野森雫的翘首以盼下，一年后日野森志步终于拿着行李七拐八拐，踩好路线来到门口。她有点狼狈地托了托肩上的贝斯，刚抬起头就对上了日野森雫笑眯眯的眼睛。

　　日野森志步还记得，她的身高缘故贴不到高处的隔音贴时，还是姐姐笑眯眯搬着凳子帮她贴上的。彼时她也只能无奈地交叉着手在下面干瞪眼，回答着日野森雫每一个“这个有歪吗？”的疑问。

　　与偶像不同，日野森志步的工作要更加不稳定些。每次有工作时，就得在各个酒吧和乐队辗转反侧，当着支援贝斯手……当然也仅是如此罢了。虽然偶尔有胆大的乐队朝她抛出橄榄枝，给出一份诱人的薪水或是一段有益进入职业乐队的人际关系，但日野森志步总会在一天或者一周内给出委婉拒绝的答复。最晚的一次是因为那段时间她要辗转三个乐队当支援贝斯手，而背乐谱和练习几乎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连日野森雫都没来得及开口劝她不多思考一下吗，拒绝的答复就和难得抽出的休息日就一起结了局。但是，为什么自己会拒绝？日野森志步也想不清楚，但一贯冷着的脸难以给出别的温度，于是在对方不解的感叹声中她转身离开。

　　不过这归根结底不影响生活，日野森雫也只是将其简单地归因于日野森志步生来爱好孤独的性格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怀着对未来姐妹二人美好生活的憧憬按部就班地过着平淡的生活——至少在日野森志步刚搬进来的时候，日野森雫的期待是如此的热烈。以至于连不是每天都能见的粉丝都察觉到镜头里的那水色的笑容最近有些亮得晃眼，耳濡目染下，手里的应援棒挥得也愈发不要命起来。公司的经纪人看着银行卡里哗啦啦的流水，嘴角咧到了太阳穴，不自觉或是刻意忘记了日野森需多少还处在一个偶像团体里的事实，把资源分配得像是以日野森需为中心的，标准差越来越小的正态分布曲线。

　　人毕竟是利益驱动的生物，迟钝如日野森雫也逐渐察觉到团体内的一阵阵暗流。最开始只是偶尔撞见其他成员相互咬耳朵，捕风捉影版听到类似日野森的字眼，却又在自己主动上前打招呼之后假装无事发生。到后来看见大部分成员背着自己出游团建，将她落在公司练舞室茫然无措地面对着镜子发呆。再到最后人际关系的排挤已经明显到网络上都开始有好事者猜测团体内部的裂痕，一小部分粉丝甚至忧心忡忡地在握手会向她又是提问又是关心……但是日野森雫能做些什么呢？她并不是没有努力过，反而试着尽全力去修复裂痕，去讨好队友，可利益催生出的沟壑又岂是能凭借她天真的一腔真心所能弥合的？于是到后来日野森雫也只能一次次装作强硬，不住地给自己打苍白无力的鸡血，说扛过这一段是是非非，前方就会柳暗花明。又说你是最独特的那个猛兽,不需要成群结队宛如待宰的牛羊——就像日野森志步，你的妹妹那样，以孤狼的姿态遨游在世界之间，多么潇洒啊。

　　可即使血脉相连，日野森雫终归不是日野森志步。就算她们有着相同的姓氏又如何？烦恼与压力并不会因为是姓日野森的谁而减少，而只会狡猾地变换着形态出现。就像能量从不会凭空消失与出现，只会在一方传递到另一方一样。况且每日都与妹妹同吃同住，繁忙如日野森雫也总能经意或不经意间看到妹妹落寞的面容。或是刚从演出现场回家的沉默不语，或是从乐器店出来后两手空空地注视着远方。在某一刻她忽然知道妹妹或许和自己一样孤立无援——多么可怖的一件事啊！小志或许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她这样想着，便顺着想法更加频繁地光临日野森志步的房间。偶尔还略有任性地抢去单人床铺的一半，把妹妹裹在自己水色的怀抱里，就像小时候一样。而日野森志步大多时候也都沉默地允许着她的越界，长久的无言陪伴下，独处时的日野森雫反而更无法释怀孤独了。不经意间，这个曾经在舞台上足以独当一面闪闪发光的偶像开始害怕空旷的屋子，害怕一个人外出，和妹妹看电影的时候看到空无一人的山洞时会无意识地死死抓住日野森志步的胳膊，直到被无奈地提醒抓太紧了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隔着衣服在妹妹的身上留下了几道不太明显的压痕。

　　但日野森雫终归是日野森雫，是家中的长姐，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偶像。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断不会因为这等理由就把妹妹牢牢拴在家里陪自己的——于是就在日野森志步外出辗转乐队之间的那个夜晚，在掰着指头数着妹妹还要多久才能回来的一个瞬间，脑海中由神经编织成的弦霎时崩裂开了。

　　日野森雫没有抵抗，只是任由自己的意识被那深渊攫去了。

　　贝斯通电后发出的爆鸣声唤回了日野森志步的意识，没想到今天居然犯了把音箱开关打开再插电的低级错误。她的中指勾了勾四弦，沉重的空弦音将安心感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传达。该开始今天的练习了，日野森志步深呼吸一下，从慢至快地练习起轮指来。

　　今天家里好安静……姐姐没有在练舞吗？十数分钟过去，第一轮练习并不顺利地结束了，日野森志步从音乐中短暂抽离，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此刻正好是晚上八点。平时这个点日野森雫应该在房间中练习。因为偶像乐曲的曲风往往比较朗朗上口，穿透力也比她手上抱的这把外行口中的四弦吉他大得多。所以如果在练习的话日野森志步应该能听到……难不成白天太累，今晚早睡了？日野森志步安静了片刻，隔音棉将贝斯的余音吸收得干净，一时间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声音。

　　……应该，只是早睡了吧？日野森志步压下心中的不安感，将思绪拉扯回手上的贝斯。有点无法平复心绪，脑中闪过最近最近发现的，家中垃圾桶莫名出现的带血纸巾与消耗速度很奇怪的消毒用品。日野森志步稍微移动了一下坐垫，将手指搭在琴弦上，试着变换着花样弹奏起来。

　　还是静不下心。空气中难以捕捉的无形烦躁压制住了琴弦，没办法顺利弹出曲段。日野森志步深吸口气，将接线拔出，沉重的琴体被放回乐器架上。她不得不确定，今晚家里真的安静过头了。

　　客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回响，“姐姐？你睡了吗？”日野森志步试探地唤了一声，一只手紧紧抓着沙发边缘。有那么一刻她无比期待那个淡蓝身影会像大狗一样跑出来抱住她，就像从前从前的每一个时刻一样。可这次不一样，她的心沉了下来，房子中没有回应，也没有其他动静。

　　滴答，滴答。细微的声响传入大脑，日野森志步一愣，脑中闪过无数情况，而最潮湿最冰冷的一种不知为何被打上深红加粗逼迫着她去想像。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平日以冷静自持的人失态地闯进异样液体声音的来源，而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在浴室地板积蓄的淡淡血红中。

　　日野森雫醒来时，有部分原因是左手手臂上不可忽视的疼痛，和牢牢罩在自己半张脸上的什么东西。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的右手，可惜瘙痒和疼痛同时席卷而来，日野森雫粗粗地喘了几下缓解迟到的疼痛感，白雾在呼吸面罩上聚散。现在她才发现，右手一直动不了的原因除了她自己的伤外，还有是因为一个熟悉的脑袋正枕在她腰边，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掌。

　　小志看起来很累，我能帮她做些什么吗？日野森雫的脖子艰难地转动着，即使伤口不在头颈，但每次移动肌肉都牵扯到手臂伤口，阵阵地疼痛着。她压制着抽痛的低吟，默默观察起了周围的情况。自己在手腕手臂上划出的伤口都已经被治疗了，贯穿手腕的那道伤口也被纱布包裹起来，但一移动就会闷疼闷疼，像是刀子将手部与大脑的连接切断了一般。日野森雫没忍住小声哼哼了两下，终于驱动自己的右手抚上了心爱的妹妹的发顶——手腕的贯穿伤并没有让手掌的触觉一并消失，细碎毛绒的触感颤抖着忠实反馈回给了大脑。她有点庆幸，心情一放松下她甚至以为自己的力度和声音都控制得很好。却没想到刚放下手，日野森志步就冷着脸直起了身子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

　　日野森雫心下一惊，想伸手拉住她，手腕的伤口却一阵阵疼了起来，连带着额头一起渗出薄汗。日野森志步皱着眉头没有言语，只是默默从床头抽出纸巾仔细地帮她擦去汗水。接到呼叫后医生很快就赶来，日野森志步也只和医生简短地谈了几句，微微点头道谢就离开了病房。而那张纸巾也和背影一起，消失在日野森雫的视线中。就像日野森志步在出门时都没回过头看她一样。

　　在醒来前，日野森雫想了很多很多。就像遗书中说的那样，在她第一次瞒着所有人划下第一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悲剧。在遗书中，她事无巨细的剖析了成长路上的各种事情，笔触一如既往的清淡，如同她书写下时的，带着一点释然的笑意的表情。

　　“我前二十一年的人生充满着碰壁与失败。我注视着我的妹妹一步步疏远我，看着她与她的幼驯染背道而行，看着她无数次拒绝别人邀请她加入乐队......她有自己放不下的执念。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其实并不想离开小一歌她们。我没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能以日野森志步的姐姐的身份为她做一些什么。所以我只是任性地陪伴在她身边，想以家人的温暖让她打起精神来。但是我失败了，不仅我没能让她振作，还让自己被情绪裹挟入了深渊。逐渐无力的我懦弱地注视着她变得低沉，却仍逞强着在同样压力巨大的我面前笑着。”

　　“再聊聊我自己吧。在意外成为偶像后，每一天的压力都比电视上我所偶然自述的内容更难以承受。在练舞室时一次次的重练加练，因为我不想辜负队友们的努力。在摄影机前一次次鼓起勇气去做自己完全不擅长的事，将自己的C位做到最好，因为我不想连累大家一起陪我加班。我的某位同僚曾对我几近崩溃地想要放弃C位的行为表示了愤怒与唾弃。现在想来倒也有道理，毕竟我从来就没有C位的能力，却一直霸占着属于她们的机会，是我连累了大家几年的人生来为我兜底。所以我才一直要求自己做到完美，只要我不浪费大家的努力，一切什么都好说，吧？”

“我的前二十一年人生对不起过很多人，实话上说我无法一一鞠躬道歉。我自知无法自私地再提出什么请求，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就这样安静地死去。这样确实非常对不起我的家人，他们培育我至成人本就不易，却因为我的自我了断而悲伤欲绝。同时，我心知肚明这也对我的妹妹日野森志步非常不公，她还那么年轻，本应该有着比我更精彩的人生，她的未来尚未被蒙尘。而她却要因为我的死亡覆上阴霾，在每次拨动琴弦时都会想起闭着眼睛的我的话，我会非常难过与不甘。”

“如果上天不公，非要让我在同僚不理解的目光中，在只有我自己频繁增加的工作中，在妹妹自责的注视中，在父母悲痛的哭声中，或者在媒体上新闻上或大或小的字体与照片中，像是刊登奖章一般刊登我的离去的话，如果我还能，还有机会在这些场面与相对宁静的死亡中选择的话，我或许更乐意接受后者。”

　　“毕竟，即使我侥幸活下来了，我的同僚们不可能接受一位自尽未遂的定时炸弹，我的公司也不会接受一个随时有可能爆发负面情绪，一个可能从十几楼往下跳的疯子，我的妹妹或许会怪罪于自己疏远我，没有深入了解我的痛苦才让我有了这自杀的心思，我的家人会自责于他们是不是离我太远，从而被我束缚在这小小房间，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均匀冒出雾气的面罩顿了顿，数秒都没有新的白雾，用以收尾情绪的是两下短促的浮现。日野森雫痛苦地闭上眼睛，将眼角滴落的泪水无声地归因为伤口恢复的痛意。

　　另一边，日野森志步缓缓出了病房门，靠着墙几乎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地拿出手机。这几天她过的并不安稳，几乎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红色的海洋与紧闭着双眼失去意识的日野森雫。即使有惊无险地来到医院，日野森雫的状态也时好时坏，某个晚上还差点转入了重症。好在运气不错，在鬼门关打了两转后凭着数年偶像生涯锻炼出的体质扛了过来。但日野森志步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要在家属一行的方框中签上自己名字的夜晚——父母还在赶来医院的路上，而姐姐需要手术，她是在场唯一有这个权力的亲人。当时日野森志步的衣服仍沾着鲜红的血，指缝间的黏腻清晰可触。低气压的乌云笼罩着小小的人，她肩膀一沉，只觉得天都塌在了自己身上。

　　明明小时候日野森雫还真开过玩笑，大大咧咧地抱住还不会因为肢体接触而害羞的妹妹，说着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也不用怕，因为有比她高的姐姐保护她，所以她不会受伤的。而如今时光荏苒。日野森志步沉默地接过医生好心递来的酒精湿巾擦干净手上已经有一会的殷红，用着即使练习过书法却无法稳住的手，努力控制住笔头不要颤抖地，在方框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事已至此，再多的话也无法说出，前来要她签名的医生见她无比悲伤，也只好留下一句我们会加油的就匆匆离去。

　　你要我怎么办啊，姐姐。日野森志步跌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瞪着地板，胸膛像是被什么堵住，无论多少次压着心口大力喘气都没办法在浓厚的窒息感中抽身。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为什么要突然丢下我，日野森志步松开心口被揪得褶皱的衣服，手掌死死顶住眼睛，泪水流出时的刺痛密密麻麻地汇聚，在人来人往的抢救室走道边，她终于哭的泣不成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被压倒在乌云中的小人无声地呐喊着。

　　过了许久，终于缓过来的日野森志步摇摇脑袋，定了下心神打开手机，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不管怎么样，作为日野森雫的妹妹，她必须得先把消息告诉其他人。她熟练地打开和父母的聊天窗，传达了姐姐醒了的信息，又点开和幼驯染许久没有联系的窗口，沉思了很久，也只打出了“姐姐刚刚醒来了”的这种平淡的话语。

　　她恨她自己。日野森志步捏住了拳头，抵在太阳穴上一下下转动着，酥麻感取代了部分钻入骨头的疼痛。为什么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说出这么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话语，仿佛那个在浴缸里浑身是血，泡在水中紧闭着眼睛的日野森雫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般。湿滑的液体润湿手指，日野森志步惶恐地睁开眼，才发现入目并不是鲜红。她擦了擦眼眶，细细看去，那条古井无波的消息已经被发送在群组中，并且很快被全员已读。星乃一歌的消息来的最快，在另一头估计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日野森志步的手指顿了顿，还是迅速编辑了自己与姐姐同居的地址发送了出去，“医生通知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一歌要来的话就来这个地址吧。”不出所料地，这一次只剩下两人已读了，那颗金色的脑袋再也没有弹出。

　　天马咲希，日野森志步低声喃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她早就知道了的，她的这个幼驯染自小身体就不是很好。本来初一时还能看到那灿烂的金发准时出现在课室里，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长期缺勤后，只能带着苦涩笑容呆在树下看人来人去的体育课，又或许是社团活动中某次因体力不支的晕倒。总之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班主任略带可惜地向大家说明这位同学需要休学的消息。

　　连现代医学都难以下手的疾病，即使不中断地投入了数年也没有非常大的改善，但日野森志步有听说过她为医院的孩子们弹儿童钢琴的事情。或许是被幼驯染的姐姐出事这一消息打击到，天马咲希最近的状态急转直下。即使只能间接地收到星乃一歌委婉告知的消息，但她却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连最新鲜的花朵也无法唤起像从前一样活力满满的新一天。刚从幼驯染那偏远医院回来的星乃一歌低垂着脑袋这么和她说，像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彼时日野森志步早已精疲力尽，本就寡言的她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两位同样无言的幼驯染坐在日野森家的露台边，盯着天空闪烁的星星一言不发，直到星乃一歌以需要回家为理由结束会面。出于礼貌，日野森志步将星乃一歌送到了玄关。一直到临出门，星乃一歌仍是低着头，看着鞋柜的边角，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

　　你恨我吗，志步？闻言，日野森志步猛地抬起头，记忆与现实混杂起来。面前的人面容扭曲着，混合着，墨黑与忽然出现的淡蓝交织，深色浅色的瞳孔交替，到了后面甚至还有带着微红发尾的双马尾淡化着叠到其中，虚虚实实辨不清真假。

　　你爱我吗，小志？那个影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不让人觉得压迫，她只是那么站在那里，沉默地站在那里。日野森志步的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而后右手劲一松，手机应声而落，周围场景如胶卷倒带一般飞速变换。

　　从医院回家后，日野森雫常常只是看着窗外，或者说看着窗外的日升日落，云起云舒。没事情做的时候她就将椅子挪到窗边，或者将榻榻米铺开，寻一个躺着或倚着的姿势对准窗外。以日野森志步难得的笑话来说就是提前进入了退休时代，虽然日野森雫听着倒也不恼，状态好时还会打趣几句说自己以后要靠小志来养了，然后自己找个好地方，微勾着唇角，闭起眼睛打起盹来。

　　更多时候的日野森雫只是缄默着。前阵子在日野森志步的强烈要求下，她花了有一段时间来被确定伤口已经好全，不会影响生活和工作。虽然在她划下的第一刀时，就注定少则一段时间，大到永远，她都会与偶像这个对她来说可谓是莫名其妙的职业生涯告别。但日野森雫还是借着恢复的理由在医院多躺了小半个月。在每一个忍受着阵痛的夜晚，她都在自嘲着思考着自己的未来，要怎么面对血淋淋得不比当天惨烈的现实。

　　手腕上的疤在日野森志步的细致照顾下已经变淡了不少，想到这日野森雫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那道痕迹。她记得自己原本也没有这种手癖，印象里还是出事后醒来才有。怪癖的范围其实不仅是手腕，手臂上的数十道密密麻麻的刀痕也一样偶尔被纳入。不过比起手腕的贯穿伤，这些刀口的痕迹也更淡一些，不细看的话甚至发现不了。

我或许是在逃避，日野森雫想，逃避自己的未来。此时敲门声响起，“姐姐，我能进房间吗？”日野森雫抬头看眼时间，原来已经到了日野森志步的每日任务——监督自己乖乖吃药的时候了。今日也是一样，吃过饭后一段时间她就拿着那板药片敲开了日野森雫的门，耐心等她把杯子中的水咽完才安心离开。而饱腹与药片带来是倦意总是浓重，所以比起搬椅子她更喜欢摊开榻榻米，因为这样能更顺利地进入舒适的梦乡。

　　最开始日野森志步总疑心精神类药物只是个幌子。

　　姐姐的用药由自己把控着，所以她也确定日野森雫是好好吃着药的，不会先把药片含在舌下然后趁她转头的时候吐掉，也不会自己偷偷把药藏起来不愿意吃。可是连着吃了三天，日野森雫的情况都并未好转，甚至有加重的迹象。她抱怨自己的手脚发软难以起床，总要日野森志步连哄带拉才能把她安顿在桌子前吃早饭。有时她会殃殃地垮着表情诉说她的指尖发麻，难以忍受，央她贴心的妹妹给她捏一捏放松一下。更让日野森志步担忧的是，姐姐虽然不再有什么自伤行为，但最近老喜欢盯着远处的高楼出神，而且每次被她发现后，又总是露出那惯常的微笑糊弄过去。虽然不敢多问，但她还是绝望地从那水色的眼睛里读出一点向往来，于是更寸步不离地守在日野森雫的身边了。毕竟她们合租的小家层数不低，如果她真决意要跳下去，大抵就不是像这次一样住一阵子医院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遵从医嘱的家属与遵从家嘱的病人坚持用药了一周，当日野森志步习以为常地掐着时间推开门，打算像以前一样为被副作用折磨的日野森雫揉揉手脚时，却看到扑上来抱住了自己，轻声却带着泣意地呢喃着“感觉能这样抱住小志真好”，“这几天是不是辛苦小志了？”的姐姐时，日野森志步才相信精神类药物大抵真的起了作用。来不及推开过界的触碰，日野森志步反而死死拥抱住了日野森雫，手上拿着的药瓶清脆落地，而她却无暇去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不寻常的拥抱力道大得甚至让日野森雫想起了那一场因为自己而闹得并不大愉快的电影，“太好了，太好了，姐姐，你没有再次离开我……”

　　明明你这么开心，但是为什么……日野森雫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她的拥抱微微松开，又犹豫着搂紧妹妹瘦削的身体。虽然她们从未提起，但在她第一次尝试离开日野森志步后，她的妹妹似乎更消瘦了。思觉至此，日野森雫吸了口气，将日野森志步又抱紧了些。不会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小志。

　　日野森志步坚信着，只要姐姐坚持服药病坚持做心理咨询，加上医生所说的爱的陪伴，姐姐的病就定能治好，她的姐姐也能重新回到她应该去往的，光辉灿烂的舞台上，再一次挥洒自己的汗水。而日野森雫似乎也从她的行动中读出些目的，每天都乖巧地吃下每一颗药。当然日野森雫不得不承认这些小药片对压制负面情绪的作用在持续服药后变得明显，每次服药后她甚至能抽一些时间重新温习生疏的舞步。尽管很久没有锻炼的肌肉没支撑二十分钟就已疲软地发抖，但情况总是在向好着的，两个日野森都看在眼里，默默高兴在心里。

　　但是最近的小志，总感觉有点怪怪的。日野森雫乖巧地盘坐在日野森志步身前，享受着从前难得一次的吹头服务。即使头发长短不同，但日野森志步将温度控制得不错，指缝滑过发丝的触觉非常催眠。日野森雫不禁眯起了眼睛抵挡睡魔，借以延长与日野森志步的相处时间。

其实往深处想，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她没办法坦然地身子一歪，像从前一样顺势倒到妹妹身上。日野森雫尚且还没想明白，明明以前对自己的接近那么抗拒的人，为什么这几天一会让她抱，一会又满脸通红地推开她了呢。

　　眼皮子好重。没能抵抗住吹风机声音的日野森雫闭上了眼睛，努力思考着近日种种。前天早上抱住小志的时候，没有被马上推开，而且还笑着捏了捏自己的手掌……是因为没睡醒吗？但是昨天下午自己想抱的时候，又很抗拒，满脸通红地，还直直地后退了两三步，就差贴墙上了……又是为什么呢。日野森雫想着还是不明白，刚想回头看日野森志步，却被对方捏着下巴转回去，不疼，甚至还有点痒，“姐姐，做什么呢，刚刚不还困着吗？真的有什么事就吹完头发再说。”

　　被碰到的皮肤热热的，有着高温风浪受热后的余温，日野森雫忍不住蹭了蹭。“小志，想去看海吗？”不管怎么样，小志愿意贴近自己应该也是好事，起码她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如果能在沙滩上踩沙子，或者去水里顺着浪漂浮，一定很有意思吧？”日野森雫顺着自己缓缓展开的思路，抱着双膝畅想着。而在她身后，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的日野森志步藏在刘海下的表情晦暗不明，连手上的动作都多顿了几秒，直到听到日野森雫细细地嘶声才反应回来。

　　“……啊，抱歉，我刚刚发呆了，姐姐说了什么？”日野森志步下意识关闭了吹风机，出风口的外壁火热得有点烫手。接收到日野森雫略有担心的眼神，日野森志步不自觉地躲闪开来，手上将本来被自己以指代梳梳得顺滑的发丝揉乱少许，“……算了，不许回头了，今天的药都吃过了吧？那赶紧吹完剩下的就去睡觉。”日野森雫笑着点了点头，在日野森志步小声的催促下转过身，凑巧错过了妹妹红得异常的脸颊与耳根。

等到吹完头，连哄带赶地把近乎大型犬的，还想再黏着自己一会的姐姐拎回房间，日野森志步终于空出了手和时间为自己倒杯茶水。客厅的茶杯是在她入住时姐妹一起去采购的，她的那一只外壁印着灰色猫猫，另一只外壁印着白色天鹅的是日野森雫的。虽然事到如今也不太记得选这两个的理由，但日野森志步非常确定自己现在手上这个拿着的已经被自己喝了一口水的杯子是日野森雫的。她咣地放下杯子，下意识否定着自己的行为，而后发现了一个思维盲区。

小时候的自己不太爱说话，即使遇到不爱吃的菜也会哭丧着脸硬吃。当家人专心于聊天而没人注意角落里边悄悄抹眼泪边吃不喜欢吃的蔬菜的小灰毛绒球时，小日野森雫就会和她咬耳朵，告诉小日野森志步可以夹到她碗里。小小的日野森志步还没有长大后那么固执，在不喜欢吃的蔬菜和姐姐鼓励自己时闪闪发光的眼神中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将菜递出，而小小的日野森雫也高高兴兴地吃下妹妹吃剩的另外一半。

　　小时候就经历过的事，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会害羞？日野森志步撑着额头，大脑僵硬地转动着，等到面前的茶水凉了两轮，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点头同意的观点。

　　这不可能，这也……不会被允许的。日野森志步猛地坐起身冲去厕所，冰冷的水扑到脸上才找回一点清醒意识。膝盖也大声伸冤地喊起痛来，大概是刚刚撞到门框了吧。

　　……我没有在说笑话吧。日野森志步盯着镜面中有点狼狈的自己。也是，毕竟她也没有笑出来，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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