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瑟尔在疼痛中醒了。

周围的世界陌生而模糊——丝绸帷幔在看不见的气流中微微摆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熏香气息，身下柔软的触感完全不是她所习惯的冰冷和坚硬。

然后，记忆如刀锋般猛然袭来。

瓦德希尔。疼痛。嘲弄。锁链。

那颗石头和刺针已经被移除了，但是她的手腕隐隐作痛，肌肉僵硬、酸痛，疲惫的程度超出了她以往的任何体验。她缓缓吸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压制指尖的颤抖。她试图撑起身子——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她。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床脚，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

一个女人。人类。

身材高挑，仪态端庄，身披深蓝色长袍，银色刺绣勾勒出精致的纹样。柔软的布料贴合她的身形，展现出一种不费力的优雅。但艾拉瑟尔的目光很快被她手腕上的锁链吸引——不是她自己身上的那种沉重的镣铐，而是精致而坚固的束缚，既是装饰，也是无声的占有宣言。她赤着脚站在那里，静止得不自然，仿佛连呼吸和动作都经过了精确的衡量。

但真正让艾拉瑟尔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些锁链，而是她喉咙上方、那条精致项圈之上的一个徽记——

一枚暗淡失色的双头鹰。

战斗修女。

至少，她曾是。

艾拉瑟尔屏住呼吸，痛苦与疲惫交织的意识中掠过一丝困惑。女人的神情平静而晦涩，黑色的眼眸深邃，锐利，让人难以揣测。

最终，她开口了。

“你很坚强。”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优雅，与艾拉瑟尔所预想的帝国狂信者的刺耳声调截然不同。没有怒火，没有狂热的正义感，只有冷静的观察。

“但光靠反抗，是无法支撑太久的。”

她缓缓走近，步伐沉稳而从容。

“你应该吃点东西。”

直到这时，艾拉瑟尔才注意到床边低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托盘。简单的食物。清水。没有任何奇怪的气味，没有明显的危险。

那女人——不，那个曾经的修女——微微歪头，观察着她的反应。“瓦德希尔很有耐心，”她低声说道，“他享受这个过程。”

她优雅地跪在桌旁，身上的锁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艾拉瑟尔终于沙哑地开口：“你是谁？”

女人的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她已经听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你的未来。”她平静地回答。然后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可以叫我阿尔西亚。”

艾拉瑟尔撑起身体，尽管四肢的灼痛抗议着她的动作，但她拒绝表现出任何脆弱。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阿尔西亚——她的锁链，她的长袍，她身上上仍残留着的帝皇徽记。一个人类。一个曾经的狂信者，如今却成了囚徒，一个玩物……或者，是某种更复杂的存在。

“你曾是战斗修女。”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阿尔西亚毫不犹豫地迎上她的目光。“曾经。”

艾拉瑟尔眯起眼睛。“那现在呢？”

“现在，我在这里。”

艾拉瑟尔微微前倾。“怎么会这样？”

沉默。

阿尔西亚带着一丝玩味审视着她，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艾拉瑟尔皱眉。“这并非毫无意义。”

阿尔西亚嘴角浮现一抹淡笑。“就是。”

她的锁链轻轻作响，白皙的手指拂过水晶杯，动作流畅自如，如同一个早已习惯服侍的人。她将杯子递向艾拉瑟尔。“喝吧。”

艾拉瑟尔没有立刻接过。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这名女子——这个阿尔西亚——并非一个被彻底击溃的奴隶。她并未丧失心智，也未陷入绝望。她的姿态从容自若，仿佛这桩囚禁根本不值得恐惧。

为什么？

瓦德希尔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变成这样？

或者，更可怕的是——他也许什么都没做。

一股寒意在艾拉瑟尔的胃中盘旋。阿尔西亚静静等待，杯子仍然伸向她，没有催促，没有强迫。片刻后，艾拉瑟尔最终接过，缓缓地喝下。

水很清澈，凉爽，带着微微的甘甜。

这不是陷阱。

至少，现在还不是。

她放下杯子，目光锋利地锁住阿尔西亚的脸。“你说得好像你的过去已经毫无意义。”

“一个战斗修女堕落到为黑暗至亲效力？”她的语气轻松，几乎带着一丝调侃。“这一定是个有趣的故事。”

阿尔西亚露出一丝浅笑。“如果是的话，也已经不重要了。”

艾拉瑟尔歪了歪头，学者的好奇心压过了她的疲惫。“我认为它仍然重要。”

阿尔西亚摇了摇头，拿起托盘上的一块果子，缓缓咬了一口。“哦？你真的这么觉得？”她低声呢喃，语调轻缓，似乎在品味这个问题本身，而不是回避它。

艾拉瑟尔的眼神微微一沉。“你觉得你待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并不是说本来就该这样。”

“你想要了解我？”阿尔西亚微微侧首，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好奇。

艾拉瑟尔不为所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一位帝国的战士向一个灵族低头。”

阿尔西亚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只关心自己的命运。”

艾拉瑟尔不屑地冷哼。“知识就是知识。”

阿尔西亚凝视着她，沉默片刻，最终淡淡开口。“我曾是什么，并不影响我现在是什么。”

艾拉瑟尔嗤笑：“你这么说，可你仍然佩戴着他的象征。”

阿尔西亚的手指随意地拂过喉咙上的双头鹰吊坠，她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凝固了一下，随即就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信仰是复杂的。”

“她在说谎。” 艾拉瑟尔告诉自己。她必须在说谎。

“所以尽管如此你还是？”她步步紧逼，“选择变成……这样？”

阿尔西亚的微笑未曾褪去，但她的眼神却微微一冷。“这二者有关系吗？”

艾拉瑟尔皱眉。“对我来说，有。”

阿尔西亚轻轻叹息，似乎在斟酌自己的措辞，最终缓缓说道：

“因为我选择了生存。”

她的声音平静，但在平静之下，还有别的东西。不是什么悔恨，不是痛苦，而是更难以捉摸的某种情感。

她再次迎上艾拉瑟尔的目光，毫不退缩。“迟早，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像是隐藏着无法言说的真相。

“你听起来就像那些沉溺于蒙……人类哲学的学者，”艾拉瑟尔冷笑，挥手作势驱散她的话语，“接下来呢？告诉我痛苦能引领智慧？”

阿尔西亚轻笑，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块果子，咬了一口，语调悠然。“如果我这么说，你会听吗？”

艾拉瑟尔冷哼一声，话锋一转：“那你告诉我，你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她随意地指了指阿尔西亚的丝绸长袍和优雅的锁链。“我不相信瓦德希尔留着你，就是为了向新俘虏讲述晦涩深奥的哲理。”

阿尔西亚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但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更锐利的光芒。“你就对我这么有兴趣？”她微微侧头，“我还以为你们方舟都是对其他种族毫不在意的自大狂。”

艾拉瑟尔不上钩。“满足我的好奇心吧。”她语气干脆，带着一丝讽刺。“反正我现在也别的事做。”

阿尔西亚沉吟片刻，然后优雅地耸了耸肩。“我是瓦德希尔最信任的仆人。”

她的语气平淡，既无羞耻，也无犹豫。

艾拉瑟尔扬起一边眉毛。“信任？”

阿尔西亚轻轻点头。“我引导那些被带到这里的人。有些人反抗，有些人屈服，还有些人……学会了接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艾拉瑟尔，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而有些人，比如你，还在假装自己不受影响。”

艾拉瑟尔不屑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是他的驯宠师？”

阿尔西亚轻笑，毫不动容。“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的话。”她将果子放下，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但实际上，我在这里是为了让你明白。”

一股寒意在艾拉瑟尔的胸口盘旋。

阿尔西亚的语气仍旧是那种令人不安的从容，带着无可撼动的确信。“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里保持不变。”她微微前倾，声音低了些许，如同耳语般渗入艾拉瑟尔的意识。“包括你。”

艾拉瑟尔眉头紧锁。她痛恨这女人的镇定自若，痛恨她的平静不动，痛恨她能坐在那里，神色不变，仿佛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我不会屈服。”艾拉瑟尔咬牙切齿。

萨林瑞尔还在战斗，她一定还在战斗，她不能辜负她的期待。

阿尔西亚歪着头，像是在仔细考量。“是吗？”她轻声道，“我也曾这么说过。”

艾拉瑟尔怒视着她。“你让他这样对你。你让他把你塑造成——这种东西。”她的声音中满是指责，“现在你想让我也步上你的后尘。”

阿尔西亚的微笑依旧柔和。不残忍，不嘲讽，只是……洞悉一切。

“这无关我的意愿。”她轻轻说道，“而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艾拉瑟尔的呼吸急促，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我永远不会变成你这样。”

阿尔西亚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誓言。“你早晚会的，小学者。”

她的话语犹如一道刺骨的寒意，沿着艾拉瑟尔的脊椎蔓延，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她猛地向前一步，眼中燃烧着怒火。“我永远不会屈服。”

阿尔西亚依旧毫无波澜。“你不需要。”

她的声音很轻。

太轻了。

“你只是还没认清真相。”

“而当那一刻到来……”

她抬起一只手，手指轻轻拂过艾拉瑟尔瘀伤累累的手臂。

那触感如此轻柔，如此谨慎，与艾拉瑟尔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形成鲜明对比。

这不是一次施压。

这更像是一种承认。

而这才是最可怕的，一阵寒意爬上艾拉瑟尔的肩膀。

艾拉瑟尔猛地抽身后退，心跳如雷。“我永远不会屈服。”她再次强调，声音微微颤抖。

阿尔西亚再一次微笑。

“我当初，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缓缓起身，优雅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好好休息吧，小学者。”

“明天，他会教会你一些新的东西。”

然后，她离开了。

留下艾拉瑟尔独自一人。

伴随着她的疼痛。

她的思绪。

以及那个可怕、无法摆脱的预感……

——阿尔西亚，也许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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