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有灵，化为人形，是为妖；哀魂怨魄，身死不灭，是为鬼。妖鬼者，妖之怨灵也。

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冬，也是十余年来最难熬的寒冬。

吉良佝偻着枯瘦的身子，单薄的破棉衣紧紧的裹着，一步一踉跄的在林间深雪中挪着。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被村人抢走一年的辛劳，但是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还手。

结果和预想的一样，换来的只是更加愤怒的拳脚和棍棒。失怙失恃之后，他日渐懦弱，原本平淡的日子也被饥饿、寒冷与殴打、羞辱塞满。吉良时常想，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只是觉得，神明好像不想让他死。

被反抗而恼羞成怒的暴徒几近疯狂，不但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还把不多的柴草连同食粮一齐抢了去。破烂的茅屋对凄厉的风雪而言毫无作用，他只能拖着一条瘸腿，走进白雪皑皑的树林。

能拾到柴就生火，如果冻死在树林，喂了野狼也好过死在人前。

走在林中，吉良仿佛感觉灵魂被白色覆盖淹没。他再次感到熟悉的感觉——死亡的迫近，恐惧中夹杂着一丝欣慰。

不知道走了多久，满眼的茫茫雪白中突然出现一个黑点。随着他走近，那个黑点愈来愈大，原来是捕兽的陷坑。

吉良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去接近，虽然危险于他而言早已麻木。

他趴在边缘向深坑下望，想看看是什么可怜的走兽落入了陷阱。然而看清坑里的景象，让他全身都战栗，如坠冰渊。

那是一个纤弱娇美的女孩，纯白色羽织凌乱的覆在身上，灰羽纹样的和服包裹着的瘦削的身子，此刻右手上扬，裙下半露的玉腿侧向一边，躺在雪中的姿态，仿若浮云间凌空起舞的辉夜姬。

冰肌玉骨，在此刻具象化。除了黛发与朱唇，女孩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妆成的艺妓，纯洁的白中没有一丝杂色，她娇好的面容苍白憔悴，像雪，像花。一双杏眼目光几近涣散，失神的望着坑里飘雪的天空，仿佛并没有看见探出头来的吉良。

不，许是她伤得太重，已经没了神智。在陷坑的中央，一根锋利的铁签笔直的刺穿了她的大腿，鲜艳的血浸红了一片白雪，像在宣纸上晕染出一轮红日。

女孩卧在血泊里，美的妖艳而诡秘，如琉璃破碎，落花凋零。吉良的心紧缩成一团，内脏不住的翻涌。

女孩仿佛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纤细的双手艰难的抬起，向天空张开，像渴求拥抱般。

一时间，吉良感觉她的眼眸恢复了色彩，闪过了一瞬璀璨的金色花火，但随即又暗淡下去。

必须要救她。吉良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有斗志，但很快，他就为自己的羸弱而苦恼。陡峭光滑的坑壁无处可攀，何况他现在的气力，绝不足以支撑他将女孩抬出洞口，哪怕是他自己再也出不去。

望着漫天飞雪，吉良苦思冥想。果然还是用先把人拉出来吧，吉良看着坑洞上方的树杈思量着，虽然这样有可能会让她的伤口再次撕裂……

他在附近的雪堆翻找一通，果然找到了猎户遗留的绳子。他拿了两根绳子，把其中一根的一端抛过横枝，另一根绕过树干，然后将两根绳抛下去。

他竭力的朝洞里大声呼喊，太久没有进食，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那女孩听到了他的话，眼眸里又闪起花火，她颤抖着拾起两个绳头，分别从腰下和腿下穿过，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打了个尽可能结实的绳结，随后头一歪陷入了昏阙。

吉良的设想，是先拉动挂在树梢的绳子将女孩吊出洞口，再用横向的绳子把她拉到洞外。但是问题是，他连把女孩吊起的力气都不够了。他索性把绳子一圈圈捆在身上，然后爬上树，这耗费了他大半的气力。

来不及平复呼吸，他手抓着绳子，两腿蹬着树干，像攀山者一样缓缓地下降，这样可以减轻对她的伤害。

虽然他竭尽所能，但是饥寒和瘀伤的累积实在让他力不从心，他的心脏如过载的熔炉般突突作响，鼓胀的太阳穴像被铁锤抡砸。他感到后脑一阵剧痛，接着是便是难抵的晕阙感，大概是血管爆了。

终于，他在离地面一米时踩到了浮冰，随即一番天旋地转，他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待到失重感消失，他灌了铅般的沉重的头，深深扎进了冰冷彻骨的黑暗中，也多亏了积雪，没有让他直接摔断脖子。

一切仿佛神明终于垂怜。

我终是没能救她，这是吉良脑海中闪过的最后的念头。随即冰冷的黑暗将他的意识吞噬，他感到四肢在逐渐的消失。

吉良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深的梦，他孤身在一片无所有的黑暗虚空，没有光亮，没有方向的分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踏在地上。而想到此，他低头看去，却只见一片雪白纯净的羽毛。他伸出手，却是一只覆盖着灰白羽毛的巨大翅膀。意识再次流逝，他仿佛浸在一条幽邃奔涌的河。

意识再次苏醒时，他感觉身下一片柔软温暖，像伏在一片温柔的云。风在耳旁吹拂，他梦见自己在璀璨星海间穿行，身下白雪皑皑的森林如海潮翻涌。

可惜眼皮太过沉重，他试图睁开眼，却做不到，努力一番后，睡意再度袭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逐渐消失……

再度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吉良感到全身轻飘飘的，一阵暖融融的香气在四周回荡，他睁开眼，眼前是他熟悉的破烂屋顶。循着香气望去，屋中的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菜羹。

在跃动的火焰旁，那一身素雅洁白的女孩正看着锅出神。听到动静，她转过身，见吉良坐起来，她莞尔一笑，随即走近。

是梦吧……吉良突然感到这美好的温暖竟如此飘渺，心里不住的失落，或许他掉下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不，或许他与白衣女孩的邂逅都是他临死的幻癔。

尽管这样胡思乱想着，他下意识的去看女孩受伤的大腿。出乎意料，没有淋漓鲜血，那骇人的洞穿伤依然愈合，只在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深色的疤痕。

果然是梦……看来我连梦里都在为没能救出她而懊恼…

女孩将头抵在他的额前，温馨的芬芳沁入他心脾。

说起来，他昏迷中高烧滚烫的身体，和浑身的伤痛，此刻竟然已全部消去。除了仍然饥肠辘辘，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像这般舒服快活。

女孩似乎看出来他心中所想，转身从锅里盛出一碗热汤，拿起汤匙要喂给他。

神明啊，如果这是梦，就让我永远不要醒来吧……吉良鼻子一酸，脸上已是热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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