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十八

　　雨过天晴。

　　三分钟前还压着楼宇的铅灰色云团，此刻已溃散成天际线边缘的残絮，像被风揉碎的旧信纸，洇着未干的墨痕。

　　远处塔吊的红灯开始穿透薄雾，六本木的霓虹正从湿润的混凝土里生长，整座城市正在苏醒的呼吸中蒸腾水汽。素世赤脚踩过了沙发前的土耳其羊毛毯，将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放在了被浴巾包裹的立希桌前。

　　“给，我记得小立希喜欢喝的饮品是咖啡吧？家里面的存品大部分都是红茶，还好妈妈之前带回来的特产还没有弄丢。”

　　窝在浴巾和沙发的双重保护之中的立希探出了满脸通红的脑袋，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够茶几上的咖啡，最后那一点伸直了胳膊也抓不到的距离迫使立希不得不鸭子坐着挺直腰肢。好不容易才握住了白瓷制的手把。

　　“做、做得太狠了……腰都直不起来了……。”

　　立希无奈的表示却让素世不禁哑然失笑。在立希小心翼翼地啜饮着尚温的咖啡的时候，又抽出手帮忙梳理起立希的长发起来。

　　“真是的，最近太勉强自己了吧？又没有好好睡觉？”

　　“……熬夜了。”立希撇过头，不想被当成小孩子一般对待。但是素世的顺毛本领实在是让人过于舒服。最后还是将自己的身子交予了她。“因为想调查清楚那档子事情，没想到最后竟然被那家伙亲自找上了门来，还被做了那种事……”

　　果然，又在勉强自己了。

　　“这样子下去怎么行呢，小立希才是，明明是我们所有人里最需要注意身体的人吧。”

　　“那种事情……”立希下意识的想说那种事情不重要，抿了抿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觉得，那个什么魅魔一类的东西，果然还是一个需要警惕的对象。”

　　“既不说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又不表达这些行动里自己能得到什么。说是单纯的助人为乐或者想看戏也太奇怪了。她一直以来的行动，都是不容人驳斥和沟通的，就这么向她人灌输自己的意志后强硬的做了……。”

　　“我，实在是很难把会这样子做的人和好人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手中的咖啡已经饮尽，立希借助眼角的余光，偷窥着发隙间舞动着的那双玉手的主人。

　　“是吗，小立希，是为了我……。”

　　素世的亚麻色长发在晨光中呈现出奇妙的渐变——贴近颈部的发丝因潮湿显出蜂蜜般的深金，越往发尾越舒展成干燥的浅麦色，仿佛阳光在丝绸上晕开的涟漪。每一缕头发都像被精心编织过一般，如同初春河面将散未散的晨霭。

　　……一不自觉，又看呆了。

　　在落地窗外的晨光见证下，素世轻轻抱住了立希的脖颈，二人的发丝在风里率先相触。素世环在对方腰际的手臂压住了飘散的发梢，丝绸与海浪般的质地难舍难分地厮磨。阳光穿透三层重叠的发卷，在彼此肩头投下琥珀与紫水晶交织的光斑。

　　“素世……。”

　　感受到素世正在轻蹭着自己的侧发，像是一只撒娇的狐狸。立希心中就有一股无比柔软的触感不断下沉，包含着被肯定的受宠若惊，被依赖的安心，这都是这位自己一直以来信赖着的伙伴不曾展露的脆弱。

　　“但是……我也不希望小立希因为这样子的事情受伤。”

　　湛蓝色的瞳眸微微眨了眨，唤起了后者些微的心悸。

　　“如果因为这种事情，由于我而让小立希受到了什么伤害的话，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

　　“……不会再这样子做了。”立希抿住嘴，缓缓转过头去。显得对同伴的撒娇似乎有些“过敏”……但又绝不是讨厌。

　　在二人松开拥抱之后，纠缠的长发仍悬垂着不肯分离，在相隔的十厘米空气里织出光的罗网。

　　鼓和贝斯的关系就像夫妻一样，立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对这句话来的印象了，似乎是在RiNG打工时一次无意的倾听，又或者是在守望前辈时捕捉到的一句耳语。这种对节奏组的关系的形容意外的并非有多夸大，每当乐队开演的时候，素世的贝斯就是从始至终陪伴着立希的鼓点走到最后的同伴。如果自己有什么错误，一定是前方的素世回头传递给自己一个眼神，同样的，若是素世某天演奏贝斯的心略有慌乱，立希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她的手指在扫过和弦时的每一丝犹豫。

　　在决定要搞乐队的时候，立希给自己的乐队生涯选择的乐器是架子鼓，最开始的原因是向往着激昂富具压迫感的声音，在灯光闪耀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血液的轰击和心脏的搏动。让她对鼓声的躁动情有独钟。

　　诚然，在乐队中吉他手和主唱总会更受欢迎，但就像每个对乐器怀抱着自豪感的乐手一样，立希也曾私心认为鼓点才能真正贯彻音乐的精神。在立希的脑海中，一支完美的乐队本该像自己所憧憬的AfterGlow那般：架子鼓如作为基准、引导方向的枕木，贝斯稳健而厚重的音浪铺成两道笔直的铁轨，吉他声穿行其上，最后被主唱的歌喉所驾驭，所有的声响彼此交汇，聚成酣畅淋漓的轰鸣。

　　而像姐姐那样的吹奏乐团形式，却是立希一直在下意识中有些恐惧和疏远的存在。因为管乐合奏各方面都太像自己那个过分完美的姐姐：淑雅，得体，受人敬仰和依赖。就像是那种会出现在女孩子的想象里的上流社会中如影随形的背景音。

　　初次认识祥子和素世时，某种刻板印象更是给立希这种深刻的感觉：她们的旋律里太过温柔，一不小心就麻醉了别人的神经，当你还在原地如此如醉的时候，她们却已经早早地走向远方，纵然奔跑去追，也不再换得她们一个回头。

　　就像是自己再无价值与她们同行，就像是原本在青春中无形的阶层高墙再度耸立……

　　这种事情，才不想发生……

　　“不想回学校，直接回家也会让父母担心……可以，再在素世的家里待一会吗？”

　　“可以哦~还想像刚刚那样子抱着吗？小立希真是爱撒娇呢。”

　　“……真是的。”

　　从未奢望过将对方的目光摄取，从未渴求过二人彼此独处。立希本以为这种装作不在乎的忽视可以抚平内心那些多余的躁动。可当真的得到这样的机会时，自己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如此渴望着这番难以忘怀的温存。

　　……如果，今后能和素世，和大家一起相处下去的话，该有多好。

　　自己和她，一间隽秀小屋，三杯两盏淡茶，冬日围着暖炉烤火，春日牵手徒步踏青，到了时节一起赏樱，赏雪，赏樱花雪，在练习室里吵吵闹闹，在LIVE HOUSE之中痛哭出声，抬起头就能看到腼腆的燈，活泼的爱音，率性的野猫……和她。任凭冬去春来，仿佛青春永远没有结束的尽头。

　　当我们尚且年轻时，裙摆飘扬，手牵着手创造可以留下的回忆，我们一起走过岁月，走过春秋，看过海风习习，品过山峦高低，白天一起欢笑一起舞蹈，晚上静静偎依在一起啜饮月光。

　　当我们年老时，鬓角斑白，再回忆起现今对视的双眸，神色柔和嶙峋。也许那时我们的脸上会有愁苦的风霜，岁月的痕迹会将往昔模糊，但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在炭火燃烧的壁炉旁，轻轻的为你梳理满头的银丝。

　　……什么啊，这样子的感觉。明明胸膛苦闷得让人想失声痛哭。但是，为什么，却又让人觉得……如此的幸福呢？

　　鸢尾花在窗台投下淡紫阴影，她们相叠的指尖正在光斑里缓慢生长。墨色头发的少女把鼻尖埋进对方蒸栗色的鬓发，呼吸间尽是岩兰草的清香，混着怀里人颈间沁出暖意。素世蜷缩的膝盖恰好嵌进立希腿弯的凹陷，像两枚终于找到归宿的贝壳。

　　“这么大的屋子，一直以来全都是素世一个人在打扫吗？”

　　“嗯，我不想让妈妈担心。又因为自己的任性，不希望雇人来帮忙清洁。才接下了屋子里的清扫工作的。”

　　素世所言不虚，在第一次来的时候，立希就一直觉得，语气这里像家，不如说更像是某种临时租赁的，超高级的酒店——现代主义的家具摆设界限分明，看起来像某张黑白照片的立体投影，抑或还来不及上色的陈列模型。若是褪去那些暖色的家具纹理和肌肤一般的皮革，好似这栋房子就会裸露出黑灰色的骨架，拒绝展露哪怕半点生命气息。

　　素世真的把这里当成家吗？对于她来说，生活会不会就像是某场告别故乡的流浪？

　　“……和我们说一声也没事的，素世一个人打理起来很辛苦的吧，如果大家一起做的话就快多了。”

　　“呼呼，难得小立希那么积极，要不就把刚刚被搞得一团糟的次厅和浴室全部清理一下吧？”

　　“喂。”

　　“开玩笑的啦，小立希是客人吧？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

　　忽然落下的吻轻如蝶翼，却惊醒了沉睡在发间的时光。亚麻色色少女小指勾住对方散开的衣带，二人十指缠绕缠绕的速度追不上心跳，为了不让自己的窘态再度被爱使坏的素世捕捉，立希只好把发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了对方肩窝。相贴的胸口传来双重心跳的密语，扑咚，扑咚。二人呼出的白雾在咫尺间交融，凝结成细小的彩虹，倒映出彼此瞳孔里跳动的光焰，像冬夜里互相借火的旅人。

　　“真是的……都说了，会上瘾的……。”

　　无论多少次陷入自我质疑，只要素世还在，她都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坚定的和自己说“不是这样的”。

　　因为，那些落在生活夹缝里的情感，那些无法全然理解却永远存在的事物：悸动、快乐、热爱、迷失、痛苦，城市的记忆、夕阳的剪影、清晨的风和某朵花的名字……以及永恒的夏天和滚滚奔流的青春岁月都会一直属于她们。

　　残酷的神明也好，无法战胜的怪力乱神也好，未来也好过去也好自卑也好隐忧也好，今天的立希决定为辛苦的大脑放个假，将这一切纷纷抛向脑后。

　　相对未知带来的飘渺，现在的立希，更想抱紧眼前最珍视的瑰宝。

　　因为总有事物长存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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