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

　　01

　　生活在不同地區的人們有著特殊的禁忌，海濱的漁民們也是如此。

　　漁民們代代相傳，沖上沙灘的物品不可隨意撿拾，無論是鯨魚腐臭的屍首或者耀眼的珠寶項鍊，都可能寄宿著流浪的妖魔或神靈。

　　男孩是聰明安靜的性格，一向遵守規矩，乖巧聽話，他從未像其他小孩一樣，因為撿拾可疑的物品招惹家長生氣。

　　那一天，為了不打擾修補漁網的家長，獨自走到幽靜沙灘玩耍的男孩，也只是一如往常地逗弄逃跑的螃蟹，用樹枝在濕潤的沙子上畫出雜亂的線條而已。

　　海浪拍打上岸，潔白的水沫像是柔軟舞動的絲帶。男孩蹲在地上玩得忘我，抬起頭時，他看見一個身影踏著浪花朝他前來。

　　那是一位相當美麗的人，比漁村裡的所有女孩都還要漂亮。那人的皮膚白皙、長髮飄逸，臉孔像人偶般精緻，穿著像是公主般華麗的衣服，但男孩無法確定這位美人的性別。

　　美人帶著威嚴而神聖的鋒利氣質，令男孩聯想到神社裡供奉的刀劍，聰明的他立刻明白了眼前的美人的身份。

　　男孩心想，海水原來真的會帶來漂流的神靈。

　　「你不怕我嗎？」美麗的神靈在男孩面前蹲下，以溫柔的嗓音對他說話，絲毫不在意名貴的衣袖沾染沙灘的泥沙。

　　男孩害羞地搖了搖頭，對於自己身上破舊的衣衫有些慚愧。

　　「你叫什麼名字？」神靈說，笑容甜美得能夠迷惑人心。

　　「……」男孩訝異地眨了眨眼，謹慎地思考。鄉野傳說中，不懷好意的妖怪們總是如此誘拐小孩，這位神靈可能也想這麼做。「告訴你我的名字的話，我會被你帶走的，我不能告訴你。」

　　「既然知道我想帶你走，為什麼不逃跑呢？」神靈直率地承認了自己的目的，並沒有對男孩發怒，還是一臉溫柔的笑容。

　　「因為你很美麗。」男孩老實地說，他還太過年幼，不懂得隱藏想法。神靈忍不住伸出手掌，揉了揉男孩柔軟的捲髮。

　　02

　　從這天起，男孩天天都瞞著家人，獨自前往偏僻的沙灘，與溫柔美麗的神靈會面。

　　男孩認為這是一場有趣的相遇。

　　男孩並不知道，對神靈而言，這也是一次絕無僅有的邂逅。

　　03

　　「願望機還真是做了多餘的事情。」神靈看著在地上把玩貝殼的男孩，輕聲自言自語。

　　目送深愛的妻子赴死，也曾殺害唯一的朋友。男孩也許是察覺了神靈的殘忍，因此對他始終帶著戒心。

　　寧靜的漁村海鳥群聚，居民們純樸善良，但不久後就成為屍骨遍地的廢墟。漂流而來的神靈對這個村莊很熟悉，他曾在友人的記憶中瞥見這份寧靜毀滅的時刻。

　　神靈確實想要改變男孩的命運。

　　一位默默無聞的浪人消失在歷史中，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反正這個世界最終也不會被歸入正史。

　　「無論如何都不想跟我走嗎？」神靈遞給男孩一片光滑潔白的海貝，耐心地詢問男孩。

　　離開此地，男孩也許會成長為截然不同的男人，不再是他所熟悉和深愛的朋友，但可以不用經歷痛苦的創傷，不用追尋著月亮直至死亡。他可以平安健康地成長。

　　然而神靈仍想尊重男孩的意見。

　　「我有家人在等我。」男孩說，笑容純真可愛。這是成長在幸福家庭的孩子，深愛著家人，被家人所愛，因此能夠分享多餘的愛給他人。

　　對神靈而言，那種家庭很陌生。

　　「神明大人，你哪邊不舒服嗎？」男孩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詢問，正當神靈想轉移話題時，卻被男孩小小的手臂擁抱住了。「……對不起，但我不能成為神明大人的家人。」

　　過份的敏銳聰明，察言觀色的體貼，福兮禍兮，男孩將會因為這些天性而從悲劇中倖存。

　　「那麼我們終將分別。」神靈冷靜得有些殘酷，美如燈火的眼瞳凝視著男孩。

　　男孩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思考許久，有關別離的概念對於這個年紀的小孩而言，似乎還是相當困難。

　　「……就算你離開了，我也不會忘記你。」男孩認真地說，無垢的雙眼像是初生的小狗般惹人憐愛。

　　神靈聞言大笑出聲，手指懲罰般地彈了一下男孩的額頭。不知為何，男孩覺得神靈似乎很悲傷。

　　「不要隨便說笑。」神靈說。

　　04

　　神靈其實不喜歡海，那會讓他想起許多不愉快的往事。

　　礁石撞碎洶湧的浪濤，潮水聲像是他心愛之人被海浪撕裂之時。

　　神靈赤腳走在淺灘上，任憑海水淹過腳踝，在沙灘上留下一排腳印。在遙遠的過去，他也曾徘徊於沙灘，最終只尋回一柄熟悉的梳子。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現在這段時光也變成憂愁的記憶。

　　男孩朝神靈跑來，手裡握著莖杆纖細的花束，不知名的白花只有指尖那麼小巧，似乎看起來柔弱易折。

　　神靈接受了男孩的禮物，在內心默默地為男孩祈禱。

　　05

　　那一天，空氣異常的沉悶，海風微弱，雲朵凝滯在天空，讓人難以呼吸。

　　神靈懷抱著玩累的男孩，幼小的身體倚著他的胸口，柔軟的臉頰掛著口水的痕跡，似乎睡得很香甜。

　　魔力已經不足以維持肉體，神靈的輪廓像星光一樣模糊，他將半透明的指尖藏於袖口之內。

　　神靈能聽見兵器的輕響，鐵鏽般的血腥味和屍臭，來自於擅長殺戮的戰士們，他很熟悉，過去的他也曾率領類似的軍隊，屠殺生靈、焚燒村莊。

　　即使他還想做些無謂的掙扎，他的魔力也不夠召喚出威力強大的神劍了。

　　神靈所能做的事只有緊抱著男孩，像是給予男孩一個美好的夢境。

　　神靈對他的朋友感到抱歉，他們的這次相遇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水珠滴落在男孩臉龐，使他迷茫地甦醒。他小小的手掌輕碰美麗神靈的臉頰，擦去了神靈流下的淚水。

　　「你還好嗎？」男孩關心地詢問。

　　「我得走了，所以我最後問你一次。」神靈揉了揉男孩的頭髮，悲傷的笑容慈祥寬容，為了男孩受詛咒般的命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行，我得回到我的家，如果我跟你走，我的爸爸媽媽會難過的。」男孩嗓音稚嫩，但是回答得很明確。這段日子男孩也有偷偷請教村內的長輩，他知道應該如何回絕神靈的邀請，不至於被他帶往神域。不過看著神明憂愁的表情，男孩想了想，補充了一句。「……神明大人，放心吧，我不會忘記您的。」

　　「不，你會忘記的。」神靈笑得像是初見時一樣甜美，他拿衣袖擦了擦男孩的臉頰，牽著男孩站起身來。男孩似乎以為不被信賴，不滿地抿著嘴唇，神靈見狀無奈地笑了，他最後一次擁抱了男孩，輕聲祝福。「沒什麼，難過的事情就好好忘掉，痛苦的事情逃避也沒有關係，好好地活著，善待自己……」

　　神靈沒能再說下去，他心想，自己真是不擅長以言語溝通。

　　「神明大人？」男孩對於神靈古怪的話語感到困惑。

　　「回家吧，去陪著你的家人。」神靈只是輕輕將男孩推開。他沉默地站著，看著男孩朝他揮手道別，直到那個嬌小的身影徹底消失於視野。

　　空氣中開始有焚燒的味道，遙遠的方向傳來了淒厲的尖叫。

　　溫柔純粹的男孩將會在這晚失去一切，被人類的惡意吞噬並死去，最終在烈火中淬煉為一柄追逐月光的刀刃。

　　「未來再見。」神靈輕聲說道。

　　高漲的浪花兇猛地拍打在海岸上，潮水退去之後，沙灘上空無一人。

　　炙熱的火光照亮了夜空，新鮮的血液流入海水之中，令清澈的湛藍都變了色調，頭顱和殘肢在海面載浮載沉，隨著浪潮拍打上岸。

　　此夜，漁村化為了地獄，消失於人世，初生的惡鬼破了殼，緩緩從其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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