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的沙沙声响在只有两人的客厅内，不算吵闹的，是对面时不时摆弄出来的小小动静。

葱白的食指抵住纸飞机的机翼一点，又伸到下方往上一挑，见飞机被挑翻了后无聊的人撇撇嘴，索性逆时针一拧，让它在桌面上转圈圈。

“soyorin求求你了嘛～在我家做手工课作业我会集中不了精神的！”

又想起聊天界面弹出的那句话，长崎素世敛下眼神，书写的动作不自禁停顿了一下。

最近的借口已经拙劣到不加掩饰，折纸作业而已，一个纸飞机在哪里不能叠呢？以前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樱花开时赏花达人会说“soyorin樱花季可以去你家拍赏花vlog吗？”、想追求潮流时粉发吉他手会问“soyorin最近夜景打卡照很火可以去你家拍夜景吗？”而在没想到任何好理由又想赖在她家过夜时，青春女高中生就会拿出万能的“soyorin我们女孩子就是要拍睡衣派对vlog的你说对不对？”，那些为了黏着她连眉毛都耸低，装出一副可怜无辜模样的千早爱音们，轮流闪烁着在长崎素世脑海内蹦跳。

似乎是停顿的时间太长，当长崎素世注意到窸窣的小声音不再响起后没忍住抬起头，望向了长桌的对面。

百无聊赖的人像一只只能晃晃尾巴尖供自己取乐的小狗，玩腻了纸飞机，一颗粉色的脑袋就这样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好呆。

“soyorin不做作业在想什么呢？”

被吓了一跳，千早爱音的声音里充满对自己的揶揄：“笑得好开心喔？”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面部肌肉已微微僵硬，后知后觉原来方才唇角扬起了那么大幅度的微笑。

“在想你一个人连幼儿园程度的折纸作业都叠不好就好笑。”

毫不客气地回击，可想白千早爱音一眼的冲动在撞上那双亮晶晶望着她的眼睛时又消散了：有这么开心么？这样直白的视线有点烫，心乱的人下意识在作业本空白的地方勾划几笔，长崎素世想这个人变脸是否有点过于快了。

不就是看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就能让人一下子精神抖擞，从满脸无聊变成这副眼神亮亮的笑眯眯的样子吗？不想承认自己会为此雀跃，脸颊的热度沿着经脉烫到喉管，喉咙泛出一股热，长崎素世知道千早爱音肯定又要说些什么来调侃她，索性撇开眼，无视，然后继续低头写作业。

“soyorin——soyorin——”

奈何某个人好像突然失去了读气氛的能力，拉长语调的，一声声锲而不舍地叫着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终于在千早爱音开始用纸飞机的尖尖戳自己，长崎素世忍无可忍时，用一笔直接戳在了千早爱音脑门上。接着大力地顶住额头的正中央，企图把烦人的大狗有多远戳多远。

“好痛哦！我只是想提醒soyorin你答案填错位了而已啦……”被戳到背部都压在沙发沿上的人委屈地搓搓眉心上方红了一个小圆点的地方，扁着嘴说，“你看，你这里少抄了一个答案上去。”

将信将疑地朝千早爱音指的方向望去，皱眉检查了一会儿才发现真的有个角落里的答案被遗漏了，趁着长崎素世用橡皮擦掉字迹的时候千早爱音又说：

“还是两个人一起效率更高，对吧？”

“是是是，帮大忙了哦～”

略微夹起声线回应，果然不用等多久，千早爱音就顺着她递出的这个台阶噔噔噔往下跑，一边跑一边露出狐狸尾巴：

“所以说来soyorin家做手工课作业也很有必要嘛！你看，这下不仅我折得快，soyorin的作业也完成得很快～下次再一起做作业吧？”

真是的……到底为什么这么热衷来她家啊？长崎素世叹了口气，将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正确誊写上后她用笔敲敲斜停在桌面上的纸飞机，开口道：“可是你之前就很熟练了不是么？你来我家后折它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五分钟，可你等我做完作业却等了快一个小时，这就是你的‘很有必要’么？”

话说出口后长崎素世轻轻屏住呼吸，她也不知道戳破千早爱音的小心思后自己是想得到什么答案，但她确实在期待千早爱音会给出怎样的回复。

没想到千早爱音给出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

“是呀，毕竟只有soyorin的家有这——么大的空间可以让我试飞嘛！”

说着她用力地将纸飞机掷出，长崎素世看见漂亮的流线型机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椭圆，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摊开的掌心上：

“飞得很好不是嘛！这在我家可做不到噢。”

神经！

她想听的是这个吗？长崎素世唐突觉得胸口生出来了一股无名火，偏偏千早爱音还在火上浇油：

“再说啦，不等你写完作业就乱扔也太不礼貌了，我还是很懂事的～”

很想说那你去扔一辈子纸飞机吧。

良好的涵养让长崎素世压抑下了翻白眼的冲动，内心翻涌的无语表现到面上是淡淡“哦”了一声后不再言语。

不料千早爱音却在这时凑了上来，刚刚还一脸状况外般听不懂话的人现在带着笑音问她：

“还是说，soyorin想听我说和你待在一起就是我的‘很有必要’么？”

空气有一瞬凝固住了。

二人面面相觑。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后，千早爱音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必要也会想来soyorin家啦，好朋友之间去对方家做客也不总是需要理由的吧？我会想如果soyorin能允许我随时来就好了啦……”

好朋友。

长崎素世咀嚼着这个字眼，没有给出反应。

见长崎素世不说话，千早爱音尴尬地捋着边侧的一撮头发，用一眼就能看出不自在的神情继续企图找补道：

“当然我也知道soyorin有时候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啦，我不会在你想休息的时候还非要跑过来打扰你的，哪天soyorin不想我来的话可以直接拒绝我……”

相叠的拇指交换了下位置。

而后良久，千早爱音听到一句：

“我又没说过不让你来。”

“那就太好啦！！！”

看着明显摇起尾巴的粉毛狗狗，长崎素世的指甲轻轻刮着掌丘。

她真的……没有自觉吗？

暂且不提这极高的黏人度，费尽心思为她策划生日惊喜，只找她商量学校布置的大阪观光地报告，甚至连要上传账号的MyGo!!!!!合照都只由自己与她处理，如果这些事迹发生在友人身上，长崎素世绝对要在心里嘀咕对面正在被人暗恋而不自知。

可现在这些发生在了她的身上，而对象则指向千早爱音。

唯独千早爱音，她不敢去轻易定义她们间的感情。

要用一份夸张到令人怀疑是否有表演成分的亲近与一份浮于表面到让人啼笑或许是喜欢的嫌弃相融，才能创造出她们现在这样犹如华尔兹般旋转迂回的感情局面吧。

长崎素世从堆叠的课本中抽出一本英语书，赶在千早爱音再开启下一个话题之前抢先一步说：

“好了，下周的考试我还有几篇课文没背完。”

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说，长崎素世在翻阅书页的间隙用余光瞥去，发现聒噪的女子高中生确实很听话，乖巧地闭上嘴巴后便安安静静地再次把脑袋搭在手臂上发呆。

抑或在猜疑对方是否喜欢自己之前，是自己先对对方动了心。

不会在意冷眼的靠近，千早爱音一边抱怨着“soyorin对我好点啦——”一边强硬地挤进了她的生活，不带任何目的性的示好是即使被她口是心非地说着“没必要这样做”后也依旧会给予的善意。

虽然过于冷处理的话，会被气鼓鼓地顶撞。

长崎素世又想起生日那天的千早爱音，不想承认是因为一直在关注着才会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的坐立不安，想过要配合却也被自乱阵脚到把惊喜都说漏嘴的人弄得装不下去，因此最后被反过来要求“装作没发现不行吗？”时才会忘记好好表达谢意，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听起来像指责般非常扫兴的话。

不领情到极致的后果就是被皮笑肉不笑地旧事重提，明褒暗贬的挑衅是个人都能从中听出火药味。一个生日里两个人凑不出一副笑容，在遇到千早爱音之前长崎素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垮起张脸与人争执的一天。

她以完全真实的自我面对千早爱音，把坏的、任性的、无理取闹的一面全部暴露给了她，她想她们会是连“损友”都称不上的关系，所以极力忽略心底泛苦的愧疚，用不断对千早爱音挑刺来平衡悄然滋生的依赖。

“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仿佛如获至宝，只这一条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千早爱音，列出她的无数缺点。

自我中心又爱慕虚荣的人，长崎素世把容忍这种轻浮作为不必体贴的等价交换，以此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心安理得地不去正面回应千早爱音的好意。

像只刺猬竖起尖刺去保护柔软的肚腹，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样地也被扎伤，偏偏千早爱音对互相伤害毫无兴趣。相反的，这个人好像更热衷于拿根树枝挑拨几下后将刺猬裹进毛巾，温柔地把它放入暖烘烘的温室。

于是长崎素世在循环往复的拉扯中绝望地发现如果真的惹千早爱音不开心了，她会生出类似“你怎么可以生我气”的委屈心理。

过于不可理喻的想法，是比起用这些尖刺吓跑千早爱音，长崎素世更希望她能绕过它们去安抚那些不敢轻易展露在外的脆弱。

向千早爱音袒露自己的脆弱……

“唉。”

重重地叹了口气，长崎素世被这声不自觉的沉重叹息惊得浑身一颤。急忙抬头去看千早爱音的反应，早已背熟的课文从眼前哗啦啦流过去，却没收获到任何动静：

定睛一看原来某个过于无聊的人不小心睡着了。

……笨蛋。

松一口气的同时还有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长崎素世向下撇了撇嘴角，拿起纸飞机放到倒伏的毛茸茸发顶，睡着了的人昏沉到对此毫无知觉——

很开心她记得自己的生日、很开心她那么认真地去筹划生日惊喜、很开心能过一个有MyGo!!!!!大家陪伴的生日，开心到第一次有了过生日的实感，第一次觉得原来真的会有除了母亲外的人真情实感地为她庆生。

“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喜欢我？”

也是第一次，长崎素世开心到生出了这般自恋的想法。

回过神来后是浸满汗水的湿濡掌心，短暂愣了几秒后长崎素世面色如常地掏出手帕。她想，倘若千早爱音非要向她告白的话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答应一下。

之后这假设便如惊雷般，总在每一次见到千早爱音时精准地劈向她的五脏六腑。

“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是喜欢我的吧？”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分明是中了诅咒，否则怎么只要对上那双倒映自己身影的银眸就会冒出诸如此类的问题？过高的频率，甚至让长崎素世有点厌弃自己。

这根本无法控制的巨大感情。

再也无法否认的，是会在深夜辗转反侧的难眠——与其说长崎素世在质疑千早爱音是不是在暗恋长崎素世，更像是长崎素世在不断强调长崎素世无可自拔地喜欢上千早爱音了。

纸飞机伫立在随呼吸起伏的粉色停机坪上。

曾有位粉发的飞行员驾驶着不算精巧的小飞机来盛情邀请她同乘，不太熟练的技巧开得摇摇晃晃，看得出来炫耀的成分远大于其他。于是一直想重新拥有一架飞机的人欣然应邀，盘算着等到时机成熟便将原主从高空推下。一切都如此顺利，正好这位飞行员看起来无比信任她，正巧她对这位飞行员没有丝毫怜悯。

但恶终究会有恶报。

怀抱虚妄幻想的“坏人”被无情打碎了一连串旧梦，计划的败露与复兴的无望一并向她袭来——就这样吧我不要再努力了——挤满自暴自弃念头的头颅倒栽下去，跌落过程中长崎素世不断重复这是自愿的：

坠机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然而绝望之中有一只手抓住了她，那个过去被她只视作利用工具的人一把捞起了她，她嘲笑她的虚伪、无视她的抵抗，明明受伤到想不顾一切地逃离，最后却与大家一起带着“罪魁祸首”飞去了曾被极度鄙夷的全新未来。

她到底能拿她怎么办呢？

这载她飞往新世界的机长。

挣扎无果的人苦笑，反正……

就算列举出千早爱音再多缺点，长崎素世也说服不了自己去讨厌。

迟钝者这才恍然明白，原来早在千早爱音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起，心中最亲密的存在就已刻写上她的名字。

心中蓦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情，借着这刹那的勇气长崎素世小小声地、认命般地对熟睡的人发出一句无可奈何的感慨：

“爱音ちゃん，我好像有点太喜欢你了吧？”

这宁愿用气音也不肯沉默地咽下肚的，少女坠入爱河后想被听到又不想被听到的心声。

“soyorin……？”

然后长崎素世望着不知道是装睡还是真醒，总之踩着话音落下的节点揉着惺忪睡眼看向她的千早爱音，问：

“晚上要一起去附近新开的甜品店吗？”

“好呀好……诶，诶——？！”

长崎素世拾起因为某个震惊的人起身幅度太大而掉在地面的纸飞机，她很早之前就在想，如果由她主动对千早爱音发出邀请的话，这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学着千早爱音刚才投掷的样子用力一扔——不用理会千早爱音，反正她还在石化中——长崎素世看着第二次完美地划出一个椭圆后稳稳当当地落入自己手中的纸飞机，不自觉勾出一抹笑：

果然会这样呢。

呆呆的、手足无措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的，从巨大惊喜回过神后的狗狗会摇着尾巴扑过来说“soyorin最好了”吗？

“不去吗？”

长崎素世故意又问了一句。

“去的！！！”

如愿以偿地听见了想听的回复，紧接着耳朵就被充满得意的“soyorin~soyorin~soyorin请我吃蛋糕～”哼哼持续攻击，不用看都知道有一条尾巴在千早爱音的身后狂甩。实在不堪重负的长崎素世刚想说“不要太得寸进尺”，睨一眼过去后却意外看见了千早爱音红透的耳垂。

不知怎的，长崎素世的脸上也烧出些难为情的红。

顺着气氛发出的邀请固然令人害羞，可此刻掌心的纸飞机沉甸甸的，快要冒烟的脑袋里想的是自己居然会因为看到千早爱音这副样子就心动得如此厉害。心跳的声音咚咚的，几乎盖过了某人嘚瑟的追问“soyorin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呀？”。

为什么……长崎素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纸飞机塞回千早爱音手上后反问道：

“好朋友一起去甜品店也不总是需要理由的吧？”

华尔兹进退的舞步再次轮转。

长崎素世当然知道的，人是擅长给予他人自己所希冀的生物，千早爱音为她起昵称、缠着她陪她去各种地方、用心为她的生日筹备惊喜，纸飞机系着心意向她飞来，落回掌心时馈予方肯定也在暗自期待能收到相似的回赠。

只是她总羞于去正视。

没说不去的意思是去，若是她大大方方地说想去呢？

那……

长崎素世摩挲着手指，轻声道：“说起来，那家店新出的季节限定草莓饮品很好看……”说话时她的音量听起来有点飘忽不定，讲到一半，语调沉了下去。“嗯？”千早爱音歪着脑袋发出一个音节，疑惑地等待下半句话。

静默的半晌过后，纠结的手部动作停了下来。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的人抬起头，长崎素世定定地望进千早爱音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神情格外认真：

“我想到时候我们可以点两杯，摆在一起一定能拍出很漂亮的照片。”

话还未说完，长崎素世便看见千早爱音的眼睛瞪圆了。她会被她吓到吗？会在心里震惊“soyorin主动请我去玩就算了还主动要点她平时最讨厌的网红饮料来拍照？！”吗？有一丝扳回一局的愉悦在心底漫开，长崎素世抿了下唇，一抹轻笑在唇边漾开：

“MyGo!!!!!的账号也是时候该更新了吧？”

相处中偏爱冷脸的贝斯手绝对不会知道，此刻的她在千早爱音的眼里有多温柔。

之后长崎素世没有躲开千早爱音探上来的手，她知道满脸不可思议的副吉他手会边问“soyorin真的没有发烧吗”边摸着她的额头感慨“很热耶”，可不算冲动的话语余音还绕在舌尖，害人羞怯的决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长崎素世任由自己的热度传给了对面。

是你的话。

是千早爱音的话。

脸上的红晕越烧越热。

是时候了，长崎素世的心鼓励她，说该去尝试迈出这一曲的舞步。

“你睡着时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华尔兹的舞者不愿再逃避。

所以，请快点意识到你也喜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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