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我是军人，我要服从命令，我和你不一样。”

　　“可我们都生在同一个祖国，”阿莲收拾完最后一个弹匣，扭头显露出她那青春的侧颜，“我们都是越南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武胜雄笑了，在这血腥而又残酷的战争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

　　他多希望这一刻的永恒，多希望这一瞬发生在战火永未爆发的时候。

　　市政厅的大理石地面突然传来细微震动。武胜雄贴着二楼新古典主义廊柱的裂缝向外窥视，十五辆04A步兵战车正用推土铲清理街垒，在绝对优势前，越军根本不敢在广场上同解放军交锋，只能将外围广场拱手相让。步战车的车载烟雾弹发射器喷出的灰雾里闪烁着诡异的红外信号，那沾满越南人民鲜血的八一红星刻在车身上，如此刺眼，令红星的意味都被玷污几分。

　　“无人机群！”顶层瞭望哨被引擎轰鸣碾碎。武胜雄抬头看见成群黑黝黝的旋翼无人机市政厅广场前掠过，这些巴掌大的死神正在用激光测绘市政厅外围结构。他明白，这是中国人发起进攻前的信号。

　　“胜雄哥，”阿莲轻微的声音传来，武胜雄察觉到了其中包含的些许恐惧，“要开始了吗？”

　　“要开始了，”武胜雄端起枪，深吸一口气，“记住，到时候我下什么指令，你一定要遵循。”

　　“好……”

　　武胜雄微微点头，而双手颤抖。

　　轰！！！

　　市政厅门廊的法式古典主义石柱突然炸成齑粉，气浪掀翻了堆在市政厅大门前的的沙袋工事。武胜雄举起红外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见在重重步兵战车的掩护下，解放军的防化服在热成像仪里泛着荧绿幽光，仿佛成群结队的磷火亡灵。

　　“开火！！”

　　武胜雄听着频道中传来的指示，举起步枪向着解放军的集合点射击。顿时，埋伏在市政厅上下各数火力点纷纷向聚集在广场外公路旁的装甲车队射击。

　　下一瞬，十数声炮响就从远处传来。

　　轰！！！

　　轰！！

　　轰轰轰！！！

　　至少有八枚坦克榴弹直接命中了市政厅大楼，法式古典建筑在大当量炮弹的直射下被撼动，无数大理石被轰烂炸碎，白色的烟尘飞散飘舞，镌刻在大理石石柱上的古典英雄形象被炮弹炸个粉碎，彻底将所谓的火力点埋伏给打压回去。

　　正当武胜雄重新换弹时，少女清亮的呼喊穿透爆炸声：“小心左侧窗户！”

　　武胜雄匆忙向右滚去，堪堪躲过一块因炮击而掉落的大理石块，石块摔落在武胜雄方才的位置，砸成千百块，四散飞去。他转头看向刚刚救他一命的阿莲，看见马尾辫在硝烟中划出的弧线——和妹妹小梅送他参军那天的发型一模一样。

　　阿莲抱着弹药箱滚进掩体，头上受了伤，额头被摔落碎石擦伤的血痕衬得双眸更亮。

　　“别动，”武胜雄滑步上前，掏出绷带开始包扎，而阿莲则听话的靠在掩体后，将额头亮给武胜雄。

　　武胜雄的指尖在给她包扎时发抖，不是因着炮火震动，而是少女后颈那颗朱砂痣的位置，与小梅七岁那年被开水烫伤的疤痕分毫不差。

　　“停止火力压制！所有人撤回室内防御位置，准备室内近距离作战！”

　　武胜雄一听到通讯频道内的指示，立刻提枪起身：“阿莲，我们走，去预定位置！”

　　“明白！”

　　离开火力点后，二人来到走廊上，同其他民兵战士们汇成一条人流，迅速前往各处预定位置。

　　“我们必须要在室内给予中国佬最大的杀伤！”武胜雄一边跑一边说，“阿莲，记住，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血赚，我杀四个，连你的和我的两个一起赚了！”

　　武胜雄听到身后的女大学生传来一声轻笑，这声轻笑，同妹妹小梅的笑声多么相像。

　　妹妹她在岘港上大学，可如今……

　　不会！绝不会！

　　武胜雄抛去那些令人不安的遐想，继续在市政厅内华丽的走廊内快步前行。

　　直到空气中传来一股怪味，还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最初是甜腻的熟樱桃气息，混着新割草地的腥气。武胜雄看见浮雕上的大理石女神像面颊滚落浑浊液体，腐蚀出的沟壑宛如血泪。武胜雄起初以为是汗水刺痛了眼睛，可随后，这股刺痛感越传越多，喉管处发出疼痛，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发痒。

　　身后，阿莲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武胜雄猛然回头，发现阿莲的脖颈处开始长出一些小红点，他自己顺手一摸，也发现自己脖颈骚痒难耐，而喉管与头皮的刺痛愈发猛烈，眼睛也开始渗出泪花。

　　“芥子气袭击！各部进行防毒措施！”通讯后知后觉传来，武胜雄匆忙拿出防毒面罩，当他看到阿莲拿出的防毒面罩是民用版时，一种怪异的心情在武胜雄心中沸腾。

　　“你用我的！”武胜雄一把将自己的军用面罩塞给阿莲，随后又一手将阿莲手上的民用面罩夺来，“快点带上，什么话都不要说，听我的指示！”

　　“咳！胜雄哥！你才是军人啊……”

　　“听我指挥！！”

　　或许是毒气来袭时的匆忙，又或许是被武胜雄军人般的严厉吓到，阿莲几乎无法反抗武胜雄的行动，只得匆匆戴上武胜雄给他的军用防毒面罩，这一戴，就好像背上了一场一生都还不了的债。

　　“排长！请求最新指示！请求最新指示！”武胜雄一边摆弄着面罩，一边对着对讲机高声呼喊。中国人已经用上了毒气，先前一切的室内抵抗准备都成了无用功，接下来到底怎么办？武胜雄是真没一个准信。

　　“……各战斗单位保存实力，自由抵抗！自由抵抗！”

　　武胜雄听完，站在原地片刻，随后扭头往一楼走去：“阿莲，我们走！”

　　“去哪？”

　　“防毒面具只能支撑35分钟，”武胜雄面罩下闷声闷气的声音依旧号令感满满，“在这35分钟内，你得想个办法撤离出去，明白吗？”

　　“胜雄哥？”

　　“我知道你的想法！”武胜雄彻底紧好防毒面具，“抱着必死之心前来，为何要独活而去？是吗？”

　　“……”

　　武胜雄沉默一瞬，一句话从面罩下传来：“没意义了，中国人已经将一切抵抗的意义消灭了……留在这里……没用了，在这里，死了就死了，再也没什么了……”

　　“这……”

　　“一楼地下车库有通道，虽然是排水管道，但至少能通出去，你忍一忍，就能过去了！”

　　阿莲已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笔隐形的债在越欠越多，对生的渴望与对赴死的追求在心中激烈搏斗，让她前后都不得完满，前后都有一抹余地。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也在武胜雄一番话下发生动摇，不知不觉中，阿莲给自己贴上一张“临阵脱逃”的标签……

　　二人来到地下车库，在那个所谓的排水管道旁，也有几个平民正准备通过管道逃离。

　　“阿莲，你就跟着那些人，顺着管道走就行，之类的构造我见过几种，这种管道绝对能逃出去。”

　　阿莲摘下面罩，裸露的皮肤上红斑四起，脸颊两边的尽是毒剂造下的红点。

　　“胜雄哥，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子……请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临阵脱逃的理由。”

　　“因为……”武胜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红结绳，塞进阿莲的手中，“我不想你死，就这么简单。”

　　“这不是个理由……”

　　“对我来说，这就是。”

　　未及阿莲反应，武胜雄一手拿起阿莲手上的弹药箱，扭头便跑，可没跑几步，武胜雄又突然回头，摘下面罩，露出那张溃烂更严重的脸。

　　“如果真要说理由，”他对阿莲微笑道，“我喜欢你，这算吗？”

　　“啊？”

　　在看到阿莲吃惊捂嘴后，武胜雄将这一幕牢牢记在脑海中，他要将这个女孩的样貌记下，刻在脑海中，直到死亡前一刻，让死神将他与这一瞬一同带走。

　　随后，他戴上面罩，抛下了一切爱与欲、思与念，将自己的感情磨碎，投入这必死的战争中。

　　于是……

　　当武胜雄的视网膜开始脱落时，他透过血雾看见几个矮小的身影在二楼大厅门口处出现。他举枪反击，却只是濒死之人的徒劳，困兽的最后一舞，只为捍卫身为军人最后的尊严。

　　武胜雄的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机械犬的光学传感器，飞溅的蓝绿色冷却液像一场微型酸雨。矮小如犬类的东西扑向他时，液压爪穿透肋骨的闷响与二十年前母亲用木勺敲开椰子的声响奇妙重叠。

　　防毒面具脱落瞬间，他尝到了童年西贡河畔的鱼露滋味——那是血液混着芥子气的腥甜。

　　仰面倒下的刹那，血液与芥子气混合成的粉红泡沫从嘴角溢出，武胜雄的瞳孔映出华丽的法式古典穹顶壁画。丰收女神的麦穗变成了缠绕的肠管，和平鸽衔着的橄榄枝正滴落脑髓。

　　…………………………………

　　从三百米高空俯瞰，胡志明市如同被孩童撕碎的锡箔纸。西贡河在燃烧弹的映照下变成蜿蜒的血脉，河面上漂浮的游船残骸像溃烂的皮肤组织。金融塔的玻璃幕墙像融化的太妃糖，从上层倾泻而下融化钢筋水在金融塔上凝固成狰狞的金属瀑布。

　　中央公园的百年榕树林此刻如同被烧焦的蒲公英，燃烧的树冠在夜风中扬起万千火星，落在三公里外动物园熔化的铁笼上。统一宫巴洛克式穹顶被航弹炸裂，塌陷成倒扣的汤碗，一面五星红旗插在宫前广场上，耀武扬威。

　　滨城市场的波浪形屋顶被自行火炮重点照顾，像被巨人踩扁的易拉罐，成吨的鱼露从裂缝中渗出，飘起数十块被火炮炸烂的碎肉，将李自重街染成暗红色的黏稠河流。

　　圣母大教堂的双子钟塔被黑烟熏的漆黑，彩绘玻璃碎片铺满教堂广场，为无数从教堂内拖出来的尸体作了最后的光彩铺垫，在火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斑。两个街区外的市政厅像被剥皮的巨兽，新古典主义立柱十不存一，大批身穿防化服的解放军正从市政厅内拖出一具又一具尸体。

　　整座城市的动脉正在坏死，主干道被坦克履带犁出深沟，支路被倒塌的广告牌堵塞成毛细血管瘤。城区各处同时升起的浓烟柱在空中纠缠，形成遮天蔽日的死亡树冠。

　　42旅用无数鲜血让这整座城市臣服，战车在烈火熊熊的大道上奔驰，毒气在人满为患的人防工程中蔓延，作战机器人在废墟间徘徊。42旅满意的看着他们的杰作，这里已再无人敢挑战征服者的权威。

　　一切都结束了，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化为征服者们荣誉路上的垫脚石，她失去了作为故乡、家园、港湾等一切含义。

　　留存于世的，只有死亡与悲剧。

　　唯有战争迷雾边缘的湄公河三角洲依旧泛着幽蓝，未遭炮火洗礼的稻田在夜风中起伏，恍若战前湄公河三角洲旅游手册封面上的那片翡翠色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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