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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把瑾切成薄脆的月光
每片都浸透胆汁的咸涩
瑜在血管里游动成青鳞
咬破凝血上岸时
表盘深处沙粒开始倒流
锈蚀的齿轮嚼碎了时针
玻璃舌苔上 结晶出
哑光的絮状疼痛
往伤口倾倒水银
缝合线在胸腔发芽成荆棘
瑾的裂痕爬满眼睑内侧
我们互为容器
盛放彼此碎裂时的脆响
直到所有月光被烧成灰烬
青与白在灰烬里交尾
绽放时抖落满地霜色碎屑
瑜瑾皆碎皆亡
我荣华不再
冰棱在屋檐下悄然凝成锋利的倒刺那晚,寒风如利刃般切割着空气,似乎连呼吸都带有一种刺痛的冷意。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低垂着,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
那是赵叔来的日子。
赵叔的车缓缓驶来,沉重的车轮无情地碾碎了孤儿院门前那层坚硬的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那时,我早就感到某种不祥的预兆即将降临。
那晚,我正孤零零地蜷缩在锅炉房的通风口旁,那里是我唯一,能找到一丝微弱暖意的地方。我企图以此抵御那刺入骨髓的寒冷,却被那只如铁钳般粗糙的大爪子揪住了后颈。
赵叔毫不留情地将我从那冰冷的避难所拖了出来,我穿过有些结冰的走廊,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和地面咯吱咯吱的声音。
仿佛连脚下的世界都在抗拒我的存在。
院长嬷嬷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她那银狐尾巴在地砖上扫出一道道凌乱的水痕,留下一片片湿漉漉的印记,看起来像是冬日里的一抹异样而诡异的风景。她脖颈间的貂毛领子显得格外醒目,上面还沾着我上周咬人时溅出来的血渍,鲜红而刺眼。
我被带到了会客室,那里的壁炉烧得太旺,熊熊的火焰舔舐着炉壁,散发出阵阵令人窒息的热浪。热浪中夹杂着陈年威士忌的浓烈气味,扑打在我的脸上,我只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人带来了是吗?”
房间里的灯光昏暗而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的目光被虎尾上的金环所吸引——它正在桃木桌的边缘,规律地叩击着,发出清脆而冷冽的声响,如同命运的敲门声。
赵叔的虎爪捏着镀银烟斗,火星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不定。我的耳朵捕捉到丝绸摩擦的沙沙声,便看向他另一只整理衣领的手爪。他黑色立领长衫下摆绣着暗金虎纹,随着翘起的二郎腿在阴影中游动。当烟斗突然挑起我的下巴,滚烫的银质边缘在我下颚留下烧痕。他粗暴的翻开我的嘴巴,我闻到他袖口飘来的血腥味,和后厨宰杀活鸡时的气息惊人相似。
“牙口不错。”
低沉的喉音好像震得水晶吊灯微微颤动。他的虎须扫过我被煤灰染黑的鼻尖时,我终于数清了那件貂皮大氅上,缀着的几十颗翡翠盘扣。
光取下几颗,就已经足够我吃很长时间。
嬷嬷谄笑着递上我的卖身契,羊皮纸擦过尾巴时带来清晰的触感,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拖着那条,一部分地方被其他孩子撕秃的灰尾巴。
但嬷嬷确认卖身契内容时,似乎有些许犹豫。
“......瑾吗?”那嬷嬷嘟囔着。
赵叔的金牙闪过寒光,他没管太多,只是突然用烟斗戳进我锁骨间的凹陷,我听见皮肉烧灼的滋滋声,混着自己喉咙里滚动的低吼。
痛。我一直以来,都只能用痛来证明我自己仍然活着。
交易完成的铜钱声尚未落地,铁链便已经扣住我生满冻疮的脚踝。赵叔的虎掌按在我后脑勺走向院门时,锅炉房窗口好像传来幼崽们的呜咽。
小孩总这样,打打闹闹,或许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但等到我被命运裹挟的时候,他们似乎还是感到惋惜。
穿堂风卷着雪花灌进破衣服的裂缝,我听着马车轮压过青石的声响,一声,两声。
“一,二,三,四。”
孩子们饿肚子的时候,总喜欢找东西数数。只要开始数数,饥饿感仿佛就会远离,然后我们就能慢慢睡去——前天,那个最孱弱的兔子,他睡过去以后再也没醒来。车帘放下的刹那,我看见嬷嬷正用我的卖身钱,往嘴里塞桂花糕,雪落在她狐尾上的样子,就像是桂花糕上的糖霜。
车里的香薰熏得人头晕,有司机代劳,赵叔的爪尖划开我领口查看肌肉纹理。看完以后,他的金牙咬开怀表表盖看时间,我看见内侧嵌着的照片上,有个穿缎面旗袍的雪豹族女子,她颈间的珍珠项链,好像和锁住我的铁链有着相同光泽。
赵叔的妻子吗?我不知道。
颠簸中我的膝盖撞到檀木箱,箱缝里渗出的暗红液体在地毯上晕开时,赵叔说是道上用的红药水,我却还是想到血。那年被带走的狐狸少年,走之前被打的遍体鳞伤,他走时,脚底渗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红印,然后,便再也没回来晒过被子。
夜幕降临时,车停在挂着红灯笼的宅邸前,赵叔甩着铁链,把我拽过结霜的回廊。路过厨房窗棂时,我瞥见案板上,还放着带齿痕的牛腿骨,那痕迹的形状我再熟悉不过,毕竟犬科动物啃咬东西时,留下来的牙印都差不多。气氛逐渐变得压抑,灯光忽明忽暗。更深处的地下室传来铁笼碰撞声,某种混合着汗臭与腐肉的气息,让我后颈的灰毛根根直立。
地下室很大,煤油灯将赵叔的影子,拉成了摇晃的巨兽,他虎尾缠绕的铁椅,在地面刮出刺耳鸣叫。
他安然坐下来之前,把我的手腕铐在生锈的吊环上,让我脚尖勉强能触到渗着血污的沙地。他抛来的铜烟缸砸中膝窝,我吃痛摇晃时,看见对面墙上挂着七种不同样式的指虎,最下方那对带倒刺的好像刚刚用过,正在滴落暗红液体。
“我要教你的规矩比孤儿院里的人情世故简单。”赵叔的牙咬碎核桃——似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果壳飞出来,溅到我颤抖的小腿上,“赢家吃肉,输家当饲料。”
他突然掀开角落的帆布,铁笼里关着个失去右眼的豹,断爪正神经质地抓挠着食盆边缘的牙齿痕。
“也可以选择像现在这个这样,完全疯掉,等待发落。”
我面无表情,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惊吓过度,还是我本身就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
“地下黑拳”,这是赵叔给出的,言简意赅的定义。
我叫孙瑾,从记事起就生活在那座破旧的孤儿院里——砖墙斑驳,木门吱呀作响,每到冬天,寒风总能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大家瑟瑟发抖。院长总说,我是在一个下雨天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些漫长的饥饿夜晚,还有其他小兽们异样的眼光。
我天生力气大,性格暴躁。那时有人取笑我是没人要的野狼,我会和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童言无忌,无奈的是,我也是孩子,我下手也不分轻重。渐渐地,没人敢招惹我了——但代价是,被大家疏远的话,就没太多人愿意和我说话。孩子们的情感逐渐变成畏惧和尊敬,总是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就这样独来独往,像一团游离在孤儿院角落的阴影。早些日子,一位穿着考究的老虎来到了孤儿院——那就是赵叔,目光如炬,第一眼就盯上了我。
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赵叔和院长在办公室谈了很久。我悄悄躲在门外,听见他们谈论着收养和买卖的事。
我攥紧了拳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也可以被明码标价。我不知道赵叔是付了多少钱,我也失去了与这样的命运抗争的勇气,只是跟着既定的路线,继续活下去。
赵叔的住所,坐落在城市最混乱的街区,这里好像一直都弥漫着汗水和血腥的气味。地下室里面摆着简陋的拳击台和破旧的沙袋。
首日训练从撕咬浸盐水的牛皮开始。赵叔的鳄鱼皮靴尖挑起我的下巴,说:“狼崽子得学会用牙齿碾碎尊严。”
午夜时分我的舌尖已布满血泡,还在继续对着铁桩练习膝撞。沙袋裂口迸出的沙粒粘在汗湿的胸口,与过去结痂的鞭伤重新黏合成一块块的保护层。
赶鸭子上架,有些不应景,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荒唐的一切。当晚训练时,赵叔就给了我一记重拳。我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丝,却跟随着本能,立刻爬了起来。
我看见赵叔露出满意的笑容,说着:“很好,你骨子里就有股狠劲。”
天不亮就要起床跑步,然后是无休止的体能训练和技巧学习。赵叔说,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活下去。
我知道,虽然是当做商品卖了出去,或许我的人生,也会因此迎来转机。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听着头顶传来的脚步声和醉汉的喧闹。在这个地方,等待我的可能是各种各样血腥的地下拳赛——各得其所,我脑中莫名浮现起这个词。我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天生怪力的小孩,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我紧握着拳头,感受着骨节的疼痛,这疼痛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和赵叔练到肋骨断裂那晚,他带来了穿蕾丝手套的黑狼医生。她缝合时用的羊肠线带着药水味,在皮下烧出岩浆般的灼痛。
“这是黑市特供的兴奋剂。”她的手爪压住我痉挛的腹部,“能让你在肠穿肚烂前多挥三十拳。”
雨天再次来临时,赵叔又开始让我与饥饿的獒犬争夺生肉。泥浆混着兽血、在院子里积成暗红色水洼。
日复一日,每日的煎熬让我的内心变得逐渐麻木——我有时候也会突然摸向自己的心口,好像害怕它下一秒就会停跳。
我现在还活着吗?还是我其实已经死了?
我的第一场拳赛,我也没有太记住是多久才来到我的身边。
铁笼里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我闻到了血腥味和汗臭混杂的气味。十五岁的我站在八角笼边缘,右手缠着发黄的绷带,左手死死扣住生锈的铁丝网。观众席此起彼伏的嬉笑怒骂像潮水般涌来,对面站着的是只棕熊兽人,他冲我露出镶金的獠牙,胸口的黑毛沾着不知是谁的陈旧血渍。
来这里的人不多,基本都是来看我怎么被撕碎的。
赵叔在笼外点燃雪茄,火星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忽明忽暗。
“记住,”他吐着烟圈说,“要么打断他的肋骨,要么让他咬断你的喉咙。”
铃声炸响的瞬间,棕熊已经像辆失控的卡车撞过来。我本能地缩身躲闪,却还是被他的利爪划破左肩,温热的血珠溅在铁丝网上。
观众们开始往笼子里扔硬币,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刺激着我的耳膜。棕熊的拳头砸在我腹部时,我尝到了胆汁的苦味。倒地瞬间瞥见赵叔阴沉的脸色,突然想起他教我的招式。棕熊俯冲而来,我抬腿反击,骨头碎裂的触感从膝盖传来时,我听见了这辈子最清脆的"咔嚓"声。
生的本能,促使我继续战斗。
拳头揍在他脸上时,棕熊捂着血流如注的下巴踉跄后退,我趁机扑上去咬住他的手腕。兽类的本能在此刻苏醒,獠牙刺穿皮毛的瞬间,咸腥的血液灌满口腔。观众席爆发出癫狂的欢呼,有人还用酒瓶敲打着铁笼,玻璃渣像雨点般,散落在我的后颈。
裁判举起我右爪时,一根指头已经呈现不自然的弯曲。棕熊被拖出去时在地面留下长长的血痕,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却看见赵叔在记账本上划掉某个数字。他扔给我一条脏毛巾,说着:“擦干净,明天继续学怎么用膝盖。”
地下室潮湿的霉味突然变得刺鼻,我扶着铁丝网呕吐,把刚刚喝下去的葡萄糖水全吐在了自己的靴子上。
他死了吗?他死了。
我跪在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地上,胃里翻江倒海。赵叔递来一杯温水,我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耳边还回响着,那棕熊濒死时的的惨叫,以及他满是仇恨的眼神——他似乎不相信自己被一个小屁孩弄死了。我鼻腔里仍充斥着血腥味,祖先留下来的猎食本能和如今仍稚嫩的内心拧成一团。那种腥甜的味道让我止不住地干呕,这是十五岁的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第一次都这样。“赵叔蹲在我身边,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我记得我第一次打拳的时候,比你吐得还厉害。”
他点燃一支烟,橘红的火光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眼角有道深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野兽的利爪划出来的。
地下室角落里的老式收音机正在播放着沙哑的京剧,那尖锐的胡琴声像是在刮擦我的神经。我的手还在发抖,指节处的皮肤已经破裂,露出了鲜红的血肉。赵叔说这就是我的成人礼,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那个孤儿院里无人问津的野狼崽子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选你吗?”赵叔突然问道,“因为你的眼神。那天在孤儿院,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骨子里和我是一类人。”
他吐出一口烟圈,“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温柔,要么被人踩在脚下,要么就踩着别人往上爬。”
深夜赵叔给我缝合伤口时,酒精淋在伤口上的灼痛让我浑身发抖。
“疼就喊出来。”他说着又扯紧缝合线,我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泡,直到眼前出现七彩的光斑。绷带缠到第三圈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笑——原来让人流血的感觉,比孤儿院里偶然能拿到的甜面包还让人上瘾。
我是谁?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孙瑾了——短短几日,已经不能回到过去。
收音机里的京剧换成了沪上小调,凄婉的唱腔在地下室里回荡。赵叔的面色抽动,开始给我上药,碘酒刺激着伤口,疼得我倒吸冷气。小手术做完的时候,我擦了擦嘴角,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内心的震颤来说,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赵叔的动作意外地轻柔,和训练的时候不一样,就像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
“好好休息,”他说,”明天还得继续训练。”
这只是开始,未来还会有血和泪在等着我。
第二天,晨雾还未散尽,赵叔就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昨夜缝合的伤口还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痒,我盯着镜子里那缠满绷带的少年,左眼淤青,其实还肿得只剩条细缝,意外的滑稽。我忍不住想发笑,赵叔往我手里塞了半块发硬的烧饼,桌子边油墨味的黑道报纸上,赫然印着“雪豹拳王十连胜”的标题,配图是只戴着金丝眼镜的白毛兽人,镜片后的琥珀色瞳孔闪着冷光。
“这只破雪豹高傲得很,他就连打架的时候,都不取下那挂的紧紧的逼眼镜,却从来没人打下来过。”
训练场的沙袋换了新的,里面填了铁砂和碎玻璃。赵叔用皮带抽打我的后背时,像催命一般,指挥我燃烧自己的生命。
“弯腰!出拳!要像毒蛇吐信!”
汗水浸透绷带时,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心底却仍然麻木,好像已经不再在意自己的疼痛——无论是肉体还是心里。
“对,就今晚......赔率开到1:5......那小子死不了。”
我一拳锤裂了沙袋,铁砂从破口的沙袋里漏出来,在地面铺成一片闪烁的银河。
傍晚时分是这场拳赛的开始时间。赵叔扔给我一套新护具,人造革的味道刺得我鼻子发酸。更衣室的镜面墙映出我精瘦的腰腹,那些新伤叠旧伤的痕迹,就像幅抽象画。
门外传来雪豹拳迷的哄笑。
“听说今晚是那个童子鸡第二场?”
我站在镜子前,把护齿咬得咯吱响,镜中的灰狼少年在幻觉中突然露出獠牙——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
地下赌场的灯光比上次更刺眼,八角笼上方还挂着带倒刺的铁丝网。雪豹进场时,穿着定制西装,金丝眼镜链垂在毛茸茸的胸口——他不像来打拳的,更像一个体面的观众。他优雅地脱外套的动作,甚至引起女观众的尖叫,我却看见他后腰,哪里别着几把刀子的轮廓。裁判宣读规则时,雪豹用尾巴尖戳我的肋下,轻蔑地笑着。
“小朋友,等会求饶要记得哭大声点。”
开赛铃响的瞬间,雪豹的尾巴像钢鞭扫过我的面门。躲闪不及,我踉跄着撞上铁丝网,倒刺扎进后背的疼痛反而让我清醒。他故意用猫科动物的轻盈步伐绕着我转圈,观众们总为这种戏耍式的攻击欢呼。
他们想看的就是这些,他们不在乎你是否是小孩,他们只在乎你被慢慢玩死的刺激感。
当他的利爪第五次划过我右腿时,我终于捕捉到他收招时的破绽。
自高,自大,对“弱势群体”的完全蔑视。
鲜血模糊了左眼视线时,世界反而变得清晰。我假意体力不支跪地,在雪豹俯身扯我头发的瞬间,将藏在护手里的铁蒺藜狠拍在他脸上。他捂着眼睛惨叫时,我咬住他的尾巴根死不松口,直到尝到骨头碎裂的触感,和那腥甜的血肉味。
观众惊呼,那永远不败的金丝眼镜,居然碎成了渣。
暴怒的雪豹终于现出原形,可他的飞扑,只剩下自乱阵脚的焦急与愤怒,那些赵叔教过的身法,便突然自动在脑中浮现。
铁笼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任何观众讲话。我余光瞥见赵叔的烟灭了,又点上一根。
现场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雪豹的金丝眼镜碎在地上,镜片的碎片映着他惊恐的眼神。我的脚底死死压着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肋骨断裂的咔咔声。观众席上爆发的喧嚣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雪豹微弱的求饶声。
“够了......放过我......”
他用沙哑的声音哀求,但我想起了赵叔的话——规则就是规则,你死我活。
“求饶的时候,要哭大声点。”
我的爪子扣进他的喉咙,感受着那里脆弱的软骨。雪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他突然癫狂的笑起来。
“你和我......其实是一类人......”
赵叔的面相和他的面相重叠了起来。
“你和我是一类人。”
我手上的力度不减,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那身价值不菲的白色皮毛。
赌场的灯光忽明忽暗,汗水和血腥味在空气中发酵。我看见赵叔站在场边,他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裁判已经开始读秒,但我知道,这场比赛已经没有任何悬念。雪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他的尾巴无力地抽搐着,在地板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当最后一丝生命从雪豹眼中流逝时,整个地下赌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站起身,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爪子,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就是现实。”
赵叔给我递毛巾的时候,只言简意赅留下这一句。
我擦拭着脸上的血迹,看见观众席上有人在疯狂地撒钱,有人在痛哭流涕。如雨般的纸钞落到身旁时,我却无法欣喜。赌场的老板,那只肥胖的河马,正笑眯眯地清点着赌局的钞票。雪豹的尸体被人拖出笼子,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就像那时候的棕熊,最后什么也不留下。
“胜者生,败者死。”
回程的车上,赵叔破天荒地给了我一支烟。我不会抽,只是用赵叔那尼古丁的味道,驱散了些许内心的震颤。
“陈家要见你。”赵叔说。夜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他们想收你当他们的保镖。”
陈宅的雕花铁门在雨中泛着冷光,我跟着赵叔穿过种满白玫瑰的庭院时,西装布料摩擦着后背未愈的伤,带来阵阵痛。
体面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陈家是显赫的望族,直白而言就是特别有钱。赵叔常常和他们家有生意的来往——至于具体是什么生意,大部分也是拿不上来台面的东西。
会客厅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陈老爷是只毛发稀疏的金钱豹,他脖子上挂着翡翠观音,金烟斗在虎口转出的弧度,让人看出他有多么烦躁。
“开个价。”他第五次重复这句话时,我正盯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紫藤架。花坛里,养了好多的海棠,妖艳美丽。
赵叔的茶盏磕在描金茶托上发出脆响:“陈老板,这不是钱的事。”
我数着对面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突然听见二楼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哒,哒,穿月白长衫的雪豹少年,扶着旋梯踉跄而下,苍白的耳朵在银发间颤抖,他咳得像是要把肺叶都呕出来,手腕细细白白的,甚至能看见淡青血管。
“见笑了,这是犬子陈瑜。”
陈老爷的尾巴烦躁地拍打沙发扶手。少年抬头时我愣住了——那双琥珀色眼睛,和死去的雪豹拳王有几分相似,却像团随时会消散的雾气。他雪白的长衫下摆还沾着墨渍,指尖还捏着半截狼毫笔,整个人像是......从泛黄古籍里走出来的幽灵。
只是下了个楼,他却虚弱得好像打了一晚上的沙袋一般。陈瑜扶着红木椅背喘息,目光扫过我缠着绷带的拳头时,眼睛突然亮起来。
“你就是那个灰狼拳手?”
稚嫩。但他说话带着古怪的颤音,像是多年不曾开口。我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中药味,混着陈宅的檀香,比地下赌场的血腥气更让人窒息。赵叔的皮鞋尖轻轻踢了踢我的脚踝,这是警告我不要多话。
暴雨拍打着彩绘玻璃窗,雪豹小孩问我东西时,我都用一些语气词搪塞过去。茶桌那边会谈得也并不顺利,陈老爷最终没能谈成我的买卖。
我们起身告辞时,陈瑜又抓住我的袖口,冰凉的指尖激得我浑身一颤。他塞给我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桂花糕,甜腻香气裹着句耳语。
“下次......下次,能给我讲讲擂台上的事吗?”
我甩开他的手,却在玄关回头时看见他倚着廊柱,银白色毛发在穿堂风里,散成了破碎的月光。
回程的黄包车上,赵叔突然冷笑——但冷漠的不太自然。他说着:“看见了吗?那些穿长衫的少爷,骨头比豆腐还软。”
我摸着袖口被陈瑜抓出的褶皱,想起他长衫下隐约的淤青。雨幕中的霓虹灯牌在车窗上流淌成血色河流,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汽笛声。
想听擂台上的事吗?
夜色如墨,地下拳场的灯光透过下水道的铁栅栏渗出来。我坐在训练室的角落,手里把玩着那块早已冷掉的桂花糕。
赵叔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看着天花板,抖落着烧干的烟草。
“那小少爷活不过今年冬天,肺痨病拖了好久了。”
我盯着墙上斑驳的水渍,想起陈瑜站在楼梯上的样子,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雪。
训练室里弥漫着皮革和汗水的气味,沙袋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赵叔继续说:“陈老爷就这一个私生子,从小就金贵着养,可惜命不好。”
我的指尖触到油纸包上细密的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双冰凉手指的温度。地下拳场传来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却盖不住耳边回响的那句话——“能给我讲讲擂台上的事吗?”
好像是看我走神,赵叔的虎爪重重拍在我肩上:“你小子别犯傻。那种少爷,见不得血腥。”
铁笼里的惨叫声穿透墙壁,我突然想起陈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却又透着说不清的渴望。那是种我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眼神——对生的渴望。
楼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今晚又是一场生死局。赵叔站起身整理西装:“记住,你是拳手,不是什么该死的说书人。”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处的伤疤隐隐作痛。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桂花香,和着血腥味,竟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清澈的眼睛里,容不下生生死死。
但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能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而不是一个以杀戮为生的野兽。
赵叔和陈家有很多买卖,谈不成我的,总有别的要谈。偶尔偷听一下,就能听到些皮毛——说好听一点是药物走私,难听一点的话......感觉他们走私的东西大概和毒品无二。
陈瑜的房间里飘着沉香,雕花拔步床的纱帐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晃。我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新换的棉布衬衫摩擦着后背结痂的伤口。陈瑜蜷在窗边的藤椅里,膝盖上摊着本《山海经》,苍白的指尖,正摩挲着插画里的狰兽。
赵叔和陈家人在茶室那边谈的热火朝天,我只好来找这个命比纸薄的小雪豹。要是一直在那边偷听被发现的话,今晚就又得吃鞭子了。
“他们说你的拳头比火车头还厉害,”他突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琉璃灯下泛着水光,“是真的吗?”
眼神太干净,我不知如何说谎,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玻璃,我在紫砂茶盏升腾的热气里斟酌词句。
“有次打趴了头犀牛,”我故意省略了那家伙断了两根肋骨的细节,“他站起来时,擂台都震得晃。”
陈瑜的雪豹耳朵倏地立起来,长衫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佛珠,檀木珠子撞出细碎轻响。他递来块杏仁酥,指尖擦过我掌心时冷得像块玉。
“再说点吧,孙瑾......是叫这个名字吧?”
“嗯。”
“握瑾怀瑜的瑾......噢。”
博古架上的自鸣钟敲了七下,陈瑜掀开靠垫下的暗格。里面有褪色的糖纸、缺角的邮票、还有幅炭笔画的灰狼斗兽图——画中的是我吗?那家伙獠牙毕露,爪尖却拈着朵将谢的花。
“上回偷溜去茶楼听书画的,听他们讲小灰狼拳手。”他耳尖泛起薄红,我盯着画纸边沿晕染的墨渍,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画血,喉头突然发紧。“看起来也不像你嘛!难道还有别的灰狼拳手?......”
夜雨骤急,陈瑜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月白绸缎下起伏如蝶翼。我下意识去扶,却被他冰凉的体温惊得缩手。
“父亲从不让我出院子,“他喘匀了气轻笑,腕上留置针的胶布翘起一角,“他们说我会死在西洋医生的手术台上,就像我姨那样。”
窗棂外闪过管家举灯巡视的身影,暖黄的光斑在我们之间划出银河。
“多和我说一点,外面的事情吧。”
当我说起孤儿院后山的野柿子树时,陈瑜把整张脸埋进青瓷药碗的热气里。我描述着深秋挂满枝头的红灯笼,略去了为抢半个柿子和其他孤儿厮打的往事。
他掀开宣纸,一笔一划勾勒,勾勒出一幅未干的工笔画。
——灰狼少年蹲在柿子树杈上,尾巴卷着个果实,树下站着只仰头的雪豹,爪垫沾着新雪。
离开时,陈瑜往我口袋里塞了包松子糖,油纸包上印着的字样看不清,好像是什么什么堂——印象里这些东西都很贵。
回程的时候,陈家管家送我们出门坐车,赵叔又嗤笑,重复着那天说的话。
“小少爷活不过冬天。”
我攥着那颗快融化的糖,临走时听见门口传来陈宅仆人压低嗓音和管家说话,管家先生的眼睛,在我的余光中亮了一下。
“少爷今天......多吃了半碗粥。”
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血色光斑,腕间不知何时,沾了片陈瑜画案上的花瓣。
画的是——海棠?
训练室里回荡着沙袋被击打的闷响,赵叔的虎爪在我后背留下道道血痕。
“专心!”他低吼着,“你以为这是什么傻逼的茶话会吗?”
我的拳头砸在沙袋上,却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陈瑜画案上那支蘸着朱砂的狼毫笔。汗水滴落在地面,混着斑斑血迹,变黑了以后,又像他画纸上未干的墨渍。
赵叔加大了力道,我不由得回过神来,膝盖重重跪在水泥地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从孤儿院带出来吗?”他点燃一支劣质香烟,“我和你说了!因为你眼里有股狠劲,像条真正的野狼!”
烟雾缭绕中,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身伤痕,却在想陈瑜临别时递来的那包松子糖,包装纸上还带着他指尖微存的温度。
夜幕降临,训练室的白炽灯管发出刺耳的嗡鸣。赵叔命令我最后再做八九十个俯卧撑,手臂的肌肉像被火烧一样疼。
“明天有场硬仗,”他说,“对手是只北极熊,上周刚打死过人。”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陈瑜给我看的那幅工笔画,画中的灰狼和雪豹,隔着一场未落的雪对望。
赵叔的皮鞋在我面前停下。
“你最近不对劲。”
他蹲下身,虎须间飘来浓重的烟草味。
“那小少爷活不过今年冬天,你明白吗?”
我咬紧牙关继续训练,指节磨破的伤口渗出血珠。窗外传来汽笛声,让我想起陈瑜咳嗽时,压抑着的喘息。
我们的眼里看得到同样的东西,生的渴望。
凌晨时分,赵叔终于让我休息。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泡,突然想起陈瑜说过的话。
他还想再看一次雪。
春天就快来了。
训练室角落的收音机里传来沪上小调,凄婉的唱腔里藏着说不尽的哀愁。
“拳手不需要感情,需要的只是一双杀人的拳头。”赵叔的话就像是刀子,这次却没有帮我重新剜回冷血的屠夫。
我像是疯了,翻身下床,继续击打沙袋。月光透过地下室的气窗洒进来,在地面投下一片惨白。我是条野狼,注定要在铁笼里搏命,而不是当在那些雕花窗棂后面做个讲故事的人。
可每当拳头砸在沙袋上,耳边总会响起陈瑜翻动《山海经》时纸张的沙沙声,还有他说想再看一场雪的语气。
真是不争气。但他的声音太轻,像是下一秒就要离开。
陈宅的围墙爬满凌霄花,我踩着排水管翻上墙头时,惊飞了檐角的白头翁。月光把庭院照得如同浸在水银里,陈瑜的雕花木窗透出暖黄的光晕。我蹲在紫藤架上数着他的咳嗽,总算看见他推开半扇窗,月白寝衣的领口,被夜风吹得微微敞开。怕他着凉,我赶紧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悄悄咪咪的跑来这里,风险还是蛮大的。
“你怎么......”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捂住嘴,掌心的薄茧蹭过苍白的唇瓣。我翻进屋里时带落几片紫藤花瓣,飘进他案头未干的砚台里。陈瑜的床帐上绣着百子图,针脚细密得让人眼晕,枕边散落着《江湖奇侠传》的连环画,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花。
我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梨膏糖,糖块已经有些融化。
“西街王瘸子家的,”我说得漫不经心,不想把偷这玩意儿鬼鬼祟祟的情节说出来。“他们说,治咳嗽管用。”
他捏着糖纸对着灯看,琉璃灯罩在他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陈瑜掀开被褥,露出底下未完成的刺绣。
——灰狼与雪豹在云海中追逐朝阳。
“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目瞪口呆。
“才疏学浅。”陈瑜笑了笑,孱弱的身子在我的目光中,似乎变得越来越高大。
我们蜷在黄花梨脚踏上说话,他的尾巴蹭过我小腿的伤疤。
“拳场的铁笼会慢慢被霓虹灯染成红色,”我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说。“每次打拳,大家都会全力以赴。”
“会有人死吗?”陈瑜问着,我不由得哽了一下。
“不会。”我还想编一些新的理由,却无法说出更多的字。他听得眼睛发亮,咳出的血丝染红帕子时,手指还紧紧攥着我的袖口。
博古架上的自鸣钟突然报时,惊得他打翻药碗,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漫成了凌乱的轨迹,陈瑜却说,画画也不过如此,需要妙手偶得,所以这个药碗颇有灵性。
天井传来管家的脚步声,我把他连人带被抱进拔步床深处。沉香木的雕花抵着后背,陈瑜的毛发扫过我颈侧,带着淡淡的苦艾香。我们屏息听着铜锁转动的声响,他忽然把额头贴在我心口,轻得像片雪花。
“你的心跳,”他气声说,“比擂鼓还要响。”
他和管家说,自己不舒服,就早早爬上床,管家便不多问。
翻出围墙时已经是深夜,怀里的松子糖碎成了渣。赵叔站在巷口阴影里,虎尾烦躁地拍打着砖墙。
“你他妈买包烟要三个时辰?”
我抹掉脸上的紫藤花粉,听见远处教堂传来晨祷的钟声。我和赵叔道歉,赵叔拿到烟的时候才面色舒展开来,我脑子里却仍然无法抹去,雪豹少年的毛色,比雪花还要干净。
训练室里的白炽灯管发出嗡鸣,我的拳头一次次砸在沙袋上,每一击都比平时更重。赵叔站在一旁抽烟,虎眼在烟雾中闪着琥珀色的光。
“今天很拼啊,”他吐出一口烟圈,“你昨晚买烟的时候撞鬼了?”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击打,汗水顺着脊背流淌,浸透了背心。拳头撞击的节奏渐渐变得规律,像极了教堂的晨钟。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陈瑜的刺绣,那朵在云端绽放的朝阳。
每一拳都是为了活着,为了能在下一个黎明看见他苍白的笑容而已。
赵叔扔来条毛巾,粗糙的布料擦过脸颊,带着股劣质烟草的气味。
“北极熊那一场快到了。”赵叔踱到我面前,“他专门喜欢打残对手的膝盖。”
我加大了出拳力度,沙袋被打得剧烈摇晃,铁链发出刺耳的响声。汗水模糊了视线,却让我更清晰地看见了活下去的理由——那个在雕花窗后等待的身影。
夜深,训练室的角落堆着几个破旧的铁笼,赵叔说,那是我们以前用来关斗犬的地方。月光从气窗照进来,在地面投下铁栅栏般的影子。我继续训练,直到手指关节渗出血来。
赵叔早就离开了,留下半包未抽完的香烟。收音机里传来沪上小调,唱的是《梁祝》,凄婉的曲调在空旷的训练室里回荡。
“闻听贤妹盟山誓,肝肠寸断泪满腮。你我虽是同窗读,两心相照情难挨。贤妹啊!我与你生死情义重如山,愿你终身永相爱......”
拳击手套下的伤口开始作痛,但这点疼痛比起明天的生死之战,不值一提。
我想起陈瑜给我的那包糖,还有他刺绣针下的朝阳。
活着,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铁笼顶端的镁光灯闪得人发昏,我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尝到铁锈味。北极熊的阴影笼罩过来——巨大的体型差,他戴着铜指虎的右掌足有我的脸盆大。观众席爆发出潮水般的吼叫,我余光瞥见二楼包厢里,有陈家印记的紫檀木烟杆。青烟袅袅中,管家正在给陈老板披上狐裘,想到陈瑜时,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小少爷没有来——也不希望他会来。
北极熊的熊掌扫过耳际时,带起一阵阵腥风,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恶心的气味。我后仰躲过的瞬间看见他腋下未愈的刀疤,这是赵叔教过的破绽,可当我挥拳击向那道暗红时,包厢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我耳朵抖抖,不知为何分了神,北极熊趁机抓住我的脚踝,剧痛中听见骨头错位的咔嗒声,观众席便爆发出嗜血的欢呼。
血滴在生锈的铁网上,开出细小的红花。借着翻身的机会,我望向二楼,陈家管家正在擦拭眼镜,他脚边躺着打翻的盖碗茶。
他没来,不是他。剧痛中,我让自己的理智慢慢回笼,耳边北极熊的咆哮,震得铁笼发颤。
“我还想看到下一年的雪。”
说想看雪的那个夜晚,他咳出的血沫在月光下似乎反出光,像细碎的冰晶。
第七回合铃响时,我的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赵叔往我嘴里灌的烧酒混着血水往下淌,他贴着我的耳朵低吼:“你他妈想想孤儿院那个饿死的瘸腿狐狸!”
观众席飘来糖炒栗子的甜香——这好像是看拳赛时可以买的小吃。恶心的味道和甜味混杂在一起,我回过神来时,望着北极熊毛皮上凝结的血痂,思考着等会儿还能从哪里下手。
下一回合,北极熊扑来的瞬间,我抓住铁笼借力腾空,指甲在锈迹上刮出火星。他的后颈暴露在镁光灯下,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秃斑。当我的獠牙刺进他动脉时,温热的血喷溅而出,糊到我的眼皮上。
“这个刺绣,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我恍惚间,看见陈瑜桌案上未完成的刺绣红日,突然就浸透了整幅白绢。
裁判举起我手臂时,二楼包厢已经空无一人。赵叔和往常一样扔来毛巾,我攥着毛巾钻进更衣室,在满是裂痕的镜子前发现后腰新添的抓痕,狰狞而可恨。
活下来了。我如今,只有这样的庆幸。
我躺在竹榻上,望着屋顶的蜘蛛网发呆。赵叔给我上的金疮药散发着刺鼻的草药味,后腰的抓伤还在隐隐作痛。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一只麻雀落在窗棂上,歪着头打量我缠满绷带的身体。赵叔推门进来时,手里捧着个青花瓷盒。
“陈家的人托我带来的,”他把盒子放在床头,“说是给你补身子用的。”
我掀开盖子,里面是一罐人参膏,还压着张折叠的宣纸。赵叔叹了口气,虎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春天来了,但那小少爷这两天咳得更厉害了。”
展开宣纸时,一片干透的海棠花飘落在被褥上。画中是只灰狼,独自站在雪地里仰望月亮,爪印蜿蜒向远方。
纸面上有微微发皱的痕迹,那是水渍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赵叔在门口点燃一支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原本高大的身影,今天却显得格外佝偻。
“你知道我为什么收养你吗?”赵叔又问。
“我和你是一类人,看我特别凶之类的,好了好了别说了,我都快背下来了。”这个问题,真的快给我耳朵磨起茧子了。
“他妈的,你真和我年轻时一样倔。”
他走到窗前,虎爪轻轻敲打着窗框。
“当年我也有个放不下的人,后来......”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后来我连她的坟都找不到了。”
夕阳西斜,赵叔热好一碗药,递给还起不来床的我。
“我把你的一堆单子推了——你弄趴那北极熊的酬劳已经够我俩活很久了。”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我只觉得钱什么的事情离自己很远——平时都是赵叔在管钱,他是否利用我无所谓,我基本用不上那些钱财......我只需要不断的打黑拳,充实我的平淡生活。
“你们这些小崽子,”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把画纸折好塞进枕头下,听见远处传来教堂的晚祷钟声,想起陈瑜说过,如果有机会,想去听弥撒。
夜深的时候,我睡不着,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织出银色的网。我摸出枕下的画,借着微光看了一遍。画角落有行小字,笔触轻柔得像片雪花。
“愿你伤愈,如月光般温柔。”
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不知道那个雪豹小少爷现在在做什么。
能下地走路那天,赵叔准许我去看一下陈瑜——带着点小礼物去,就当是还陈家送礼过来的人情,这是赵叔的说法。
清晨的阳光洒在铜镜上,我仔细整理着身上的新衣裳。这是赵叔特意从成衣铺买来的,靛青色的长衫上绣着暗纹,衬得我这个粗人也多了几分文气。后腰的伤口已经结痂,只在转身时还隐隐作痛。窗外的槐花香飘进来,混着远处茶楼飘来的桂花糕气息。
赵叔站在门口,手里还在把玩着那根烟杆子。
“去吧,别在人家家里杵太久。”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递给我一个檀木匣子:“这是你小时候戴过的玉佩,当年从孤儿院带你出来时就收着了。”
打开匣子,一块青白玉佩静静躺在红绸上,边角有些磨损,却依然温润如初。
“你没拿去卖钱啊?”我问。
“卖你妈了个逼,老子是这种人吗?”赵叔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知道他这几天心情好,是摆出来的架子。
“像是。”我回答。
穿过晨市的人流,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春天是海棠开花的时候,我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挑了支开得正好的花。老板娘用蓝格子纸包好花,又抖落几片露水。玉佩在衣襟下轻轻晃动,像是在提醒着什么。转过街角,陈宅的朱漆大门已经映入眼帘,门环上的铜狮子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管家打开侧门时,院子里的花树正在飘雪般落着花瓣。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在我身上打量。
“少爷这些日子还是总念叨着想看雪——还有想见你。”
石板小径两旁的兰草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陈瑜房里常点的香。
拐过月洞门,熟悉的雕花窗棂映入眼帘。窗下的紫藤开得正盛,一串串花穗垂落如瀑。风铃在檐角叮咚作响,和着远处的鸟鸣,像是在谱写一首温柔的小调。我站在台阶下,看着那扇虚掩的木窗,突然想起赵叔说过的话。
“有些缘分,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窗内传来细微的翻书声,夹杂着轻轻的咳嗽。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那上面好像还带着赵叔收藏多年的温度。院子里的白头翁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过,落在紫藤架上,歪着头打量我这个许久未见的访客。
就像是有灵性一样。
春日的暖阳洒在石板路上,我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还有几块桂花糕。这些都是刚从西街老字号买来的,我想热乎地带过来给陈瑜吃。我看到包装纸上,还印着金色的“百年老店”四个字。
小时候在孤儿院,每次闻到这些香味都只能咽咽口水。现在虽然赚了些钱,这些东西都还算买的到了,却总觉得少了分滋味——分享或许可以补全一点缺憾,毕竟那时候总觉得和好朋友一起分东西最好吃。
陈宅的后院里,紫藤花开得正盛。我站在熟悉的窗前,望着那扇雕花窗棂,突然想起赵叔说过的话。
活不过这个冬天?我摸了摸胸前的玉佩,春风里还带着些许寒意。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让人细细品味每一个日出日落。
管家推开房门时,沉水香的气息飘了出来。屋里的陈设一如既往,只是博古架上又多了几个药瓶。来到陈瑜房间的时候,窗边的画案上摊着半幅未完成的工笔画,笔锋停在一朵盛开的梅花上。
我把糖炒栗子和桂花糕放在案头,看着阳光透过窗棂,在瓷白的茶盏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啊,你来了。”雪豹少年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似乎是闻到食物的味道,才转过头来。
“嗯。”我总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讲出来。
陈瑜的房间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砖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我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看着他案头堆满的书籍和画卷。一本线装的《诗经》,还有他已经画好的一幅画——笔触细腻,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我不懂画画,但是“好看”还是可以辨认的。
“画了多久?”我望着这幅画,好奇地发问。
“我也忘了,我从来不记一幅画我画了多久。”陈瑜笑了笑,歪着脑袋,看起来格外可爱。
我从怀里掏出买来的点心,一样样摆在他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糖炒栗子的香气在室内弥漫,蛋黄酥的酥皮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桂花糕上还沾着细密的糖霜。
“我以前在街上看到这些小东西,只有远远看着的权利。”我无奈的笑着。
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还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陈瑜说:“有买的到的福气,也得看有没有吃得下的福气呀。”
窗外的紫藤花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花瓣随风飘落,像是一场淡紫色的雨。我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突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手臂上。那里有一道新愈合的伤疤,是上次比赛时留下的。阳光下,那道疤痕泛着淡淡的粉色,像是一朵绽放的梅花。
“大家都会全力以赴。”陈瑜看着我的伤疤,复述着我过去说的话,我却感到一阵心酸。
房间里摆着一架古琴,琴身乌黑发亮,显然经常被擦拭。琴弦上落了一片紫藤花,像是一只停驻的蝴蝶。我想起他曾经说过要给我弹一曲,可惜至今未能如愿,我也不想强求他。案头的《江湖奇侠传》下压着几张画稿,露出一角狼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悄悄画下我的样子。
博古架上的自鸣钟敲响了三下,惊起窗外的一只白头翁。我看着他案头未动的点心,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我没有胃口吃。”陈瑜的眼睛里泛着歉意,虽然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
这些街边的美食,对他来说,竟然也是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阳光渐渐西斜,在他的银色毛发上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中。
“还是吃点蛋黄酥吧,这是西街新开的点心铺子,据说是从苏州请来的师傅。酥皮金黄,一掐就碎。”
管家发现我的小心思时,在一旁轻声说着少爷的饮食禁忌,然后一边苦口婆心,一边把那些小零食通通收走。
“少爷吃这些,对身体不好。”
我听着管家的说教,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孤儿院那些饥肠辘辘的日子。
窗外的紫藤架下,那只白头翁在啄食落花。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像是下了场紫色的雪。我望着这一幕,好像明白为什么陈瑜总说想看雪。
临走时,我在他包里悄悄塞了一包松子糖,那是从北街糖果铺新买的。包装纸上印着个戴着礼帽的洋人,据说是从外国进口的糖果。
“少爷不喜欢吃糖的。”管家那时候老这么说,我却记得他曾经偷偷把糖纸叠成千纸鹤的模样。春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窗棂上,我走时他的笑好像可以温暖一切。
春天啊春天,百花盛开,天气逐渐变热,总是在恍惚间,才会慢慢感知到,夏天脚步紧随着到来。
赵叔的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我蹲在廊下磨着拳套里的小物件,牛筋绳在指缝间勒出红痕。
钱用了不少了,我也得继续给赵叔打工了。
“要出远门了,小子。这次要去天津卫。”赵叔吐出的烟圈在暮色中散开,我望着墙角新开的夜来香,突然想起陈瑜窗前的紫藤也该谢了。“对手又是头熊,但听说这畜生吃过三个拳手的眼珠。”
临行前夜,我翻出那件靛青色长衫。月光透过窗纸落在衣襟的暗纹上,像是谁人指尖拂过的痕迹。后腰的抓痕已经淡成浅粉色,赵叔推门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系盘扣,他扔来个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海棠花瓣。
“陈家给你的,说用了什么工序,可以当香包。”赵叔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很复杂。“但......拳手就不要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不带就不带吧。”我抬头望了望赵叔,心底其实很不想去——但没办法,这就是我谋生的手段。“去之前,等我去看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
陈宅的朱漆大门在雨中泛着暗红,管家举着油纸伞候在檐下。陈瑜的咳嗽声隔着雕花木窗传来,混着雨打芭蕉的声响。我站在廊下抖落蓑衣上的水珠,怀里的油纸包还带着体温。这次带的不是点心,是西药房买的鱼肝油丸,玻璃瓶上贴着外文标签。
我看不懂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很贵,他们说“保健”,大概就是“保证健康”吧。
进屋子的时候,他正在临摹《寒豹夜宴图》,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微微发颤。见我进来,笔锋一歪,在图中美人裙裾上洇出墨点。
“你怎么来啦?”他似乎很意外,但是喜形于色。
我不忍心打破他的开心,但还是不得不阐明:“我要和赵叔去天津卫一趟。”
“要出远门?”他放下笔,指尖还沾着石青颜料。我盯着案头那盏冷掉的药汤,褐色液体表面浮着朵油花,莫名想起北极熊腋下的旧伤的颜色。
雨声渐密,他取下颈间的羊脂玉平安扣塞进我掌心。玉石还带着体温,雕着朵半开的海棠。
“父亲说这个开过光。”他说这话时睫毛轻颤,好像对我的出行有些失落。我摸到玉扣内侧有道裂痕,用金粉细细描过,在烛光下泛着血丝般的细线。雨越下越大,窗外惊雷炸响,震得博古架上的药瓶叮当作响,他的白毛微微竖了一下,我忍不住搓了一把他的脑袋。
“没啥大事,很快就会回来。”
临别时他赠我一幅新作,画卷展开是雪夜孤狼望月。狼的瞳仁用金粉勾勒,对着烛火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雨幕中的陈宅渐渐模糊成团青灰色影子,唯有怀中的画卷,隔着油布传来丝丝暖意。
第二天大早,我和赵叔便出发了。
马车在雨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发出吱呀的响声。赵叔靠在车厢里打盹,紫檀木烟杆搁在膝上。我从怀里掏出那枚羊脂玉平安扣,在昏暗的光线下细细端详。玉面上的海棠花纹栩栩如生,内侧的裂痕也在金粉的修补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感觉那个小雪豹应该不缺这些,如果我开口,他可能还能送我几个。
我被我自私的想法突然逗笑——这是陈瑜的心意,我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么恶心的解读。
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混合着赵叔身上的烟草味。窗外的雨帘中偶尔闪过零星的灯火,那是沿途村落的人家。我看向打盹的赵叔,他的眼角有道浅浅的疤痕,在雨天总会泛起青色。
赵叔醒来时,正好路过一片梨花林。白色的花瓣在雨中飘落,像是天上落下的雪。他摸出火折子想点烟,却发现烟丝已经受潮。我从包袱里取出那幅画卷,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金粉勾勒的狼眸在摇晃的车厢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真的能看穿这漫漫长夜。
“落梨花了啊。”赵叔点不着烟,声音听起来有点郁闷。“那就是夏天快要来了。”
夏天要到了吗?原来看花落,就能看见春天的消逝吗?我竟有些恍惚,毕竟这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但我总往陈家跑,好像就把这个东西淡忘了。
——因为陈家好像一直都开着花。
想到这里,我刚想开口,却被赵叔出声打断了思路。
“当年我也是个愣头青。”
赵叔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说起自己年轻时在天津卫的事,那时他还不是什么能赚钱的自由拳手,只是个替人看场子的打手。一个雨夜,他听到呼救,在码头救了个落水的姑娘,从此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总往那条街上跑。
马车驶过一座石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醒了桥下的野鸭。赵叔说那姑娘是个唱曲的,嗓子像百灵鸟一样好听。可惜那时他还没有自己的场子,只能看着她被别人接走。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打芭蕉的夜晚。
雨渐渐小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赵叔从怀里掏出一个旧皮夹,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那个穿旗袍的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回眸微笑。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但那抹笑容依然清晰。他轻轻抚过照片,就像抚摸一段再也追不回的往事。
我仿佛回到那个被赵叔带走的日子,几乎脱口而出:“怀表上的那个......”
我停顿了很久,不知该如何斟酌用词,“女人”太生分,“小姐”太奇怪,“阿姨”太显老。
“是她。”赵叔的眼神里,似乎有烟波流转——我很少看到他的目光如此柔软。印象里,他总是一副全世界欠了他十万块的样子,眼睛里只有严厉。
马车继续在雨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发出吱呀的响声。赵叔从皮夹里取出一条绣着海棠的手帕,手帕的一角绣着“锦”字。
赵叔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她总爱绣这个花样,说是海棠不过一季,绣在帕子上却能长存。”
油灯在风中摇曳,映得他眼角的泪痕闪闪发亮。我想递个毛巾给他擦眼泪,但他却胡乱抹了一下眼睛,说着“老子没哭”。
——我难得觉得赵叔可爱起来。
雨声渐小,远处传来零星的雷声。赵叔说起那年春天,他攒了半年的钱给她买了支金簪。可那天去找她时,戏班子已经搬走了。他在码头守了一个月,却再也没见过那抹红色旗袍的身影。后来他才知道,她是被一个富商带走了,去了上海。
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赵叔的烟杆早已熄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戏票,上面印着“春江花月夜”四个字,已经褪色发黄。那是她最后一场戏的票根,他一直留着,像是在留住那个雨打芭蕉的夜晚。
“后来我就开始打拳。”赵叔擦了擦眼角,声音低沉,“打得越狠,心里越不痛。”
“我留下来了太多东西,所以我才连带着你的玉佩,也留了下来。”他缓缓地说着,手指微微颤抖地从皮夹那泛黄的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着岁月痕迹的剪报。剪报上,一位身着华丽旗袍的女子,笑容温婉,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沪上名伶 繁锦 病逝”。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文字。
马车又驶过一片梨子林,花瓣在雨中纷纷扬扬。赵叔收起那些泛黄的往事,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中。
“所以我不拦你了,小子。有些人啊,”他轻声说,重复着那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话,“错过了就是一辈子——那个小少爷,活不长了。”
“他还能活很久的。”我笃定地说着,赵叔只是摇了摇头,总算把烟磋磨着点上了,便吞吐着烟圈,只看窗外的雨幕,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
“活着的人,也有死人。”
油灯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得他的侧脸忽远忽近。他撂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便不再理会我。
夜深了,雨却渐渐大了起来。赵叔靠在车厢里又睡着了,紫檀木烟杆搁在膝上。我从怀里掏出那枚羊脂玉平安扣,在昏暗的光线下细细摩挲。
“错过了就再也不回来吗?”我自言自语着。
雨声渐小,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前行。我望着窗外模糊的夜色,想起孤儿院那个破旧的大门。每到下雨天,屋顶总会漏水,我们几个小家伙挤在一起,听着雨滴打在铁皮桶上的声音。那时候,总有人会被接走,有的是去了富贵人家,有的却是去了更黑暗的地方。
我现在的处境,是来到了光明的大道,还是黑暗的地方呢?
记得有个叫小六的,是个瘦弱的小狐狸。他的名字大家也不知道,只是说比身高的时候,他位居第六,我们便叫他“小六”。他总爱偷偷藏些干粮,说是要留着逃跑。可有天早上,我们醒来时,他的铺位已经空了。院长说他被一户商人家收养了,可我们都知道,那些深夜来访的“商人”基本不是什么好货色。
还有个叫阿宏的小熊,想象力特别丰富,爱讲故事。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就会给我们讲江湖侠客的传奇。后来他得了重病,我们悄悄凑了好久的钱都买不起一副药。那个冬天特别冷,前一天,他讲到熊族侠客与盗贼搏斗的高潮部分,第二天,便带着未完的故事离开了。
车轮碾过一个水坑,溅起的泥水打在车窗上。赵叔的烟杆早已熄灭,他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神有些恍惚。
“人走了就是走了。”赵叔说着,语气里带着遗憾。“我们应该做的是珍惜当下,而不是尝试改变过去。”
我摸着颈间的玉佩,上面的海棠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窗外的雨帘中,偶尔闪过几点灯火,那是路边村落的人家。每一盏灯火后面,都藏着一个家的故事。
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却只能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光。
天津卫的拳场藏在英租界的地窖里,潮湿的砖墙上爬满青苔。赵叔用烟杆敲了敲铁栅栏,惊起几只蝙蝠。留着大胡子的守卫掀开帘子时,浓烈的伏特加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我摸着后腰的抓痕,不知道陈瑜喝药没有。
陈瑜枕边那盏永远温着的药盅,瓷盖上凝着的水珠,就像他眼角永远都没干的泪光。
更衣室的油灯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头蛰伏的巨兽。赵叔往我手上缠绷带时,绣着海棠的手帕从衣袋滑落。他弯腰去捡的动作格外缓慢,仿佛拾起的是二十年前的月光。
“是她也想给你加油,小子。” 赵叔拍拍我的肩膀,笑哈哈地说——他赛前总喜欢给我抖一点机灵,说是缓和心情,事实上,我对这些生死之争已经麻木了不少——生死有命,打不过就会死,死了就是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铁笼外的叫骂声浪般涌来,白熊正在撕咬上個拳手的护腕。看台最高处的包厢垂着猩红帘幕,隐约可见穿西装的豺狼正在举杯,玻璃杯沿沾着可疑的蓝色粉末。
陈瑜喝的药里,也会加奇奇怪怪的蓝色粉末。
铃声响起时,白熊的利爪擦过我耳际,带起的风掀动了额前碎发。它身上有股熟悉的药味,混着血腥气竟显出几分慈悲。
我闪身避开扑击,后腰的伤疤突然灼痛起来。赵叔在铁笼外望着我,眼神似乎比我还自信。
老家伙,我是力气大,不是无所不能。
我吃了一颗松子糖,甜丝丝的,让我找回一点思路。
白熊的第三记重拳砸在铁笼立柱时,铸铁发出的哀鸣让我的臼齿泛起酸水。血沫混着松子糖的残渣在齿间碾磨出诡异的甜腥,想起那时,陈瑜用裹着绷带的手指塞进我嘴里一颗松子糖,告诉我,太多的血腥气会烧坏现在狼族的嗅觉。
对方溃烂的伤口随着挥拳动作绽裂,暗红血肉里翻出森白骨茬,当看台顶端的煤气灯突然爆裂时,飞溅的玻璃碎片在虎鲨皮拳套上折射出冷光,一盆被赌徒们当作吉祥物的不知名花朵在光影错乱中舒展花瓣,如同浸满鸦片的舞女在铁笼顶端扭动腰肢。
中场休息时,赵叔还在点着那根烟。青烟缭绕中,我问赵叔:“这次赢了,能拿很多钱,是不是就可以帮陈瑜治病了?”
“陈家比我们有钱多了。” 赵叔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们能用钱做的,全部都做过了。”
第十回合铜锣的震颤从耳膜钻进颅骨,我脱臼的右臂软绵绵垂在身侧,关节处凸起的骨节刺破皮肤,在聚光灯下泛着象牙白的光泽。
白熊皮毛间蒸腾的沉水香此刻裹挟着脏器破裂的腥甜,与记忆里陈瑜咳在苏绣帕子上的血雾味道好像差不多。当它裹挟着那股难闻的味道扑来时,我刻意仰头露出那道月牙形疤痕——这是那年赵叔用烟枪烫出的“驯兽印记”。利爪撕裂空气的刹那,我嗅到它爪缝里残留的腐鼠气味,我用染血的麻布绷带,如毒蛇般绞紧它流脓的伤口。
铁笼外突然炸开的青瓷脆响惊起一片咒骂,碎瓷片上残留着碧螺春茶渍——白熊被放倒了。
他的哀嚎在喉管挤压下变成断续的呜咽,喷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珊瑚珠串,有几滴落在我开裂的嘴角,带着铁锈味的温热。膝盖深陷它脖颈绒毛的瞬间,我后腰尚未结痂的抓痕突然崩裂,新鲜血液顺着尾椎流进裤腰。当裁判举起我骨节变形的手掌时,鎏金花架倾倒的阴影里,赵叔的目光闪着审视——是对白熊的审视。
更衣室布满裂缝的西洋镜里,我的左眼睑肿成透亮的紫葡萄,血水混着生理性泪水在颧骨上冲出蜿蜒沟壑。赵叔用绣着金线海棠的帕子按住我额角翻卷的皮肉时,我感觉听见了旧伤丝线崩断的细微声响。烟杆在他虎掌中颤抖着落下灰白余烬,就像冬夜里陈家庭院飘落的雪粒子。
“他们叫你屠夫。”赵叔的语气平静,仅仅只是在陈述这一事实。
我盯着镜中那具遍布疤痕的躯体——肩胛处新添的爪痕正汩汩渗血,在陈旧鞭痕交织的皮肤上绘出诡异图腾。若是陈瑜在,此刻推开这扇包铜木门,他作画时总绾在耳后的银发,会不会被我的血腥气惊得散落满肩?
在天津卫用赢来的钱休息了不少日子,我们总算踏上回去的路。
马车厢里晃动的琉璃灯将平安扣照得宛如凝脂,我拇指反复摩挲玉面上凸起的海棠纹,直到月光将花瓣纹路拓印在指纹之中。
赵叔递来的黑道报纸上,“灰狼屠夫”四个魏碑体大字凛然,正压着我掐断白熊喉管的照片,印刷油墨在虎口结痂处蹭出蓝黑污迹。当撕碎的新闻纸从雕花木窗飘散时,有片残页黏在建筑被打湿的墙上上,上面恰巧印着陈记药铺的西洋参广告。
陈瑜总说,这种药很苦。但多吃苦,人就不会总激动。
子时的梆子声惊飞檐角铜铃,我在陈宅后门的石狮旁褪去染血的绑腿。管家说,这几天陈瑜天天画雪景图,西厢房的宣纸已堆到窗棂。
陈瑜新绘的雪景图里总掺着朱砂,远看就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我就是刚回来,来看看他。”我说。
当我隔着月洞门数到第七声咳嗽时,紫藤花架上惊起的夜枭突然振翅,爪尖勾落的藤花正巧落进颈间尚未愈合的咬伤,蛰痛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一个训练的夜晚——赵叔的虎牙刺穿我肩头时,冰碴正顺着宅子的琉璃瓦往下滴落,像极了美人迟暮的泪。
“屠夫”可以斩断别人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斩断自己的念想。
屠夫......
“少爷不知道那些。”管家似乎是看出我的顾虑,如是说道。“少爷看不到黑道的报纸,老爷他们管得紧。”
管家的话让我心头一松。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药瓶,说陈瑜今早刚喝完药。瓶底沉淀着一层细密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就是这样蓝色的粉末,我老是看着就不舒服。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伤疤。
穿过回廊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陈瑜的书房亮着,窗棂在地上投下海棠般的花影。我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他作画的雅兴。隔着窗纸,我看见他纤细的身影伏案挥毫,银发在烛光下如同流淌的月光。
门外的紫藤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我没洗干净血点的衣襟上。
陈瑜的咳嗽声又从房内传来,每一声都像是锥子刺进我的心口。我摸了摸后腰的抓痕,那里的疤痕突然隐隐作痛。
“赵叔......”那时候,去天津卫的路上,我在马车上读别人落下的资料书。“书上说的这些花......陈家都开的有。”
各种各样的花,都永远展示着他们最妖艳的模样。
赵叔的烟杆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笑了笑,望着我,眼神里有说不尽的复杂。
“噢,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赵叔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烟圈。“陈家的花,传说有祖先庇佑,尤其是海棠——海棠开了整整二十年,从未凋谢。”
“但我不信神鬼的说法。”赵叔笑了笑。“你像我,所以我知道,你也不信。”
这便是令人不敢过问的,毛骨悚然的事情。
夜风吹动紫藤,月光下的花影摇曳如鬼魅。我站在门外,听着陈瑜轻轻的咳嗽声,迟迟不敢推门。不是因为身上的伤痕,也不是因为“屠夫”的恶名,而是害怕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映出我血腥的倒影。
“管家先生,我......明天再来吧。”
但院子里的钟敲过丑时,我依然站在月洞门外。陈瑜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我抬头望着天空,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就像那些被刻意掩盖的事实。我总想和管家问个清楚,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拖着步伐回了家。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想问的东西太多,甚至不知道从何开口。
第二天早上,我又噔噔跑来陈宅拜访——昨日没有见到小雪豹,多少有些思念。
晨光透过窗棂,在陈瑜的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站在门外,看着他专注作画的侧脸。他的气色确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银发在晨曦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书房里飘着淡淡的墨香,混着海棠花的清甜。
书桌上摆着几幅未完成的雪景画,笔触细腻如绢。我注意到画中的雪地上点缀着零星的红梅,那些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像......拳场地面上斑驳的血渍。
不对不对!不行!
我狠狠摇头的时候,管家用一副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却还是端来一盏清茶,茶盏上的海棠纹路与陈家的徽记一般无二。
“出去玩的开心吧。”陈瑜看到我的时候,笑了笑,迫不及待的问我。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赵叔告诉这小家伙的托辞。
陈瑜的狼毫悬在宣纸上方,笔尖将落未落的墨汁在阳光下凝成琥珀。他转过脸的瞬间,银色发丝扫过汝窑笔洗边缘,泛起的水纹将眼底的好奇切割成细碎星光。
“听说码头上停着一艘从欧洲来的大船?”问话间,药香飘来,我喉结滚动咽下满嘴铁锈味——那天被打落的犬齿缺口感觉仍在渗血。书房里的松烟墨香混着海棠甜腻的腐败气息,让我感到阵阵恶心。
......能不能把这些花拿出去。
陈瑜苍白脸颊浮起的红晕如同薄胎瓷里透出的釉色,我肋间尚未愈合的骨裂突然刺痛。
“是啊,一个欧洲的,超大超大的船!”
那艘虚构的蒸汽船在我唇齿间生长出黄铜管道,每个铆钉的锈迹都对应着某次骨折后长出的骨痂。
“水手们会兜售珐琅怀表......还有从海的那边带来的香料。”我描摹着根本不存在的舶来品,指节无意识摩挲袖口里藏着的指虎凹痕——那里当时嵌了白熊的半片指甲。“风吹起来的时候,帆布就像是九月怀胎的妈妈肚子。”
“你这比喻也太......哈哈哈......”陈瑜好像被我逗笑了,我也开心地笑着。
青瓷盏中茶汤正泛起血沫般的涟漪,我继续杜撰着俄国水手的伏特加酒瓶——那些绿玻璃的弧度,在我脑子自动化为白熊刺出来的骨头。口中码头工人划拳时的呼喝,似乎也在我耳中自动替换成赌徒们押注时的嘶吼。当说起传教士的彩色玻璃糖纸时,我舌尖突然尝到松子糖与血水融合的甜腥,那是我拼了命想要取得胜利时灌进喉管的滋味。
紫藤花瓣以濒死的姿态跌进砚台,陈瑜拈花的手指在宣纸上投下青紫阴影。他修剪整齐的指甲盖下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永不凋零的海棠在博古架上投下爪牙般的阴影,露珠顺着花瓣沟壑滚落,在宣纸上洇出类似抓痕的印记。陈瑜睫毛颤动时抖落的蓝色粉末,与他画中红梅的朱砂同样鲜艳得不自然。
“你睫毛上是药吗?”我不禁发问。
“大概是吃的时候不小心弄到的。”陈瑜无奈地揉了揉眼睛。我只是下意识挪了挪身子,肋下的绷带便突然渗出血迹,绽开一朵红花,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终究比不过那些被秘药浇灌的永生花。
日光将我们的影子钉在描金屏风上,陈瑜笔下的雪地红梅正在吞噬整幅素绢。我数着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的栅栏阴影,突然希望自己真是他画中那个披着大氅的踏雪少年,能带他离开,能帮他做他所想。
或者,现在其实......
“夏天了早就,没这么冷了。”我突然脱口而出。“陈瑜,出去玩一下吧。”
“啊......?”
夏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街道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陈家的马车缓缓驶过石板路,车轮碾过的水洼映出天空的碎片。车厢里,陈瑜的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陈家人好像很相信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小少爷拉出来了。管家的说法是,少爷跟着孙瑾总能脸上多点血色。
马车檐角的铜铃撞碎满街夏景,陈瑜趴在窗边数掠过的纸鸢,银发梢沾了柳絮也浑然不觉。
“孙瑾快看!”
突然拽住我衣袖,原来是有雏燕从黛瓦下探出绒球似的脑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雀群,水洼里破碎的云影又被他欢快的笑声缝合成片。
糖人摊前的老伯正吹出琉璃般的糖凤凰,陈瑜蹲在青石阶上看得入神,阳光把他睫毛的影子绣在糖画上,竟然意外合拍。我买下那只晶亮的兔子,他捧着糖画像捧着易碎的月光,舌尖轻点糖耳朵时,忽有杏花落进糖丝织就的尾巴。
“哎哟,小兄弟。”这画面甜得,似乎让卖饴糖的阿嬷都笑眯了眼。“喜欢就好......喜欢,喜欢就好......”
茶楼飘来的《杨柳青》小调缠着茶香,穿竹布衫的姑娘抱着三弦唱“春日游”。陈瑜体虚,不能剧烈欢呼,便倚着朱漆廊柱跟着打拍子,袖口滑落的银镯与檐角风铃合奏。我变戏法似的摸出松子糖,却被他抢先塞来刚买的艾草香囊。
“爹说这种东西能防寒。”香草气息混着他指尖墨香,竟比春风更醉人。“......总比他们之前送的海棠好。”
杂货铺的老獾掌柜请我们尝新蒸的桂花糕,陈瑜被热气烫到了鼻尖也不肯放下竹筷。橘猫蹭着他袍角讨食,爪尖勾住的银线扯出了线头。
“这料子可金贵哟!”掌柜的蒲扇指着猫儿打趣,陈瑜却偷偷把鱼干塞进猫爪,冲我眨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糕粉。
“啥时候买的呀?”我悄悄问他。
“哎呀,刚从桌上随便拿的......”陈瑜心虚地笑了笑。
回春堂晒药的竹匾里,枸杞红得像是要滴落蜜糖。陈瑜蹲着研究毛茸茸的忍冬藤,老掌柜认出他是陈家小少爷,硬塞来两包甘草梅子。
“赵师傅昨儿还订了枇杷膏呢!”老掌柜那白胡子笑得打颤,我捏着油纸包的手一紧,梅子酸甜早被陈瑜的笑声腌成了蜜。“说家里有一小狼狗,春天火气旺。”
“......你笑什么!”我掐了掐陈瑜的耳朵,他却还是在笑。
码头汽笛惊飞白鹭时,陈瑜正踮脚够那枝颤巍巍的晚樱。我虚扶着他清瘦腰身,看他指尖将触未触粉白花苞。江风忽地卷起满地落英,他在纷飞花瓣里转身,把刚摘的野花别在我襟前。
“你们打拳会......像书上那样,发金腰带吗?”那花带着露水的凉,却烫得我心口发颤。“不发也没关系,这个肯定比金腰带更衬你。”
当了小少爷的“拎包侠”,我手上没一会儿就提了一堆东西。彩绳捆的艾草束、油纸包的龙须糖、还有非要给我买的布老虎。坐下来歇息时,陈瑜枕着我肩膀歇息,发间沾着孩童撒的彩色纸屑。阳光将他的银发染成蜜色,怀里零嘴随我挪动身子沙沙作响。他仍然抱着我的尾巴——因为我腾不出手拉他,我便说,抓住我的尾巴,我就能知道你没有走丢。
护城河边的老柳树下,卖风鸢的老妇人教我们糊纸鸢。当纸鸢乘着东风跃上青云时,他攥着线轴的手腕被阳光照得闪亮,河面碎金般的波光里,我们的倒影正与掠水的纸鸢共舞。
“孙瑾——”陈瑜跑不快,我便帮他拿着风筝,跑步绕着圈子给他看。“累了就歇会啦——?”
“不累。”因为你想看。
街角围满看皮影戏的孩童,白布幕上正演着《哪吒闹海》。陈瑜挤在青石墩上看得入神,我拿刚买的杏仁茶换走他凉透的药汤。当布幕里的小龙女甩出水袖时,他忽然把温热的茶盏贴在我手背,满街槐花香都溺在了他狡黠的笑涡里。
“这可比家里煎的黄连甘草茶好喝千倍!少骗我。”
他看什么都很新奇......他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东西吗?
路过捏面人的红袄大娘时,陈瑜盯着那架子上栩栩如生的武生出神。大娘笑着揪下面团:“小哥想捏什么?”
陈瑜忽然把我往前一推:“我要个小狼英雄!”
待面人成型,那靛青短褂与虎头护腕竟与我分毫不差。不一样的是,面人腰间别着的木剑,仿佛倒映着本尊眸中跳动的光。
暮色将至时,我们在馄饨摊遇见赵叔。我躲闪不及,他黑着脸拎走我怀中的零嘴包裹,转身却把新买的兔儿爷泥塑塞给陈瑜。
“兔儿爷不是中秋才用的东西吗......?”我嘟囔着。
“小逼崽子又出来带着陈少爷胡闹。”赵叔用别的话打断了我,热汤氤氲中,三人围坐在榆木桌旁,赵叔的烟杆轻敲我盛满的碗沿:“吃完这碗三鲜馅儿,你明日多扎半个时辰梅花桩。”
“饶命啊......”我苦不堪言地小声抱怨着。陈瑜就笑——他只是笑,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用来笑了。
赵叔边絮叨码头风大不该久留,边把炖得酥烂的蹄髈往我们碗里夹。陈瑜偷偷把香菜拨到我碗沿,被烟杆不轻不重敲了手背:“挑食的毛病都是跟你瑾哥学的。”
小店窗纱外渐起的蛙鸣里,烧水壶嘴吐出的白雾模糊了赵叔的笑纹。
陈瑜好像也很开心,他笑了一整天。
陈府灯笼在暮色中次第绽开,暖黄光晕将陈瑜单薄的背影融成水墨画里的留白。管家接过我手中的药包时,爪尖在油纸戳出星形裂口。夜风卷起回廊的海棠瓣,那些永不凋零的花朵泛着蛊惑的磷光,让我想起陈瑜药碗底沉淀的荧光粉末。
我带出门,他们好像格外放心,根本没多问。
回去的路上,暗巷青砖渗出霉味,与拳场飘来的铁锈腥气绞成绳索。我摩挲着怀中手帕的刺绣针脚,陈瑜咳血染就的褐斑在月光下形如枯枝。赵叔的烟味突然刺破血腥,他在巷尾阴影里擦拭虎头铜烟锅,火星明灭间照亮脚边散落的叶子。
“陈家的雪豹侍卫。”赵叔将照片按在渗水的砖墙上,陈记药铺的麒麟纹在潮湿中晕开狰狞爪印。他拿出一副金丝眼镜,金链缠着半截红绳——前一久,陈瑜给我编过,他们叫这个“长命缕”。
“今天他们又来找过我,我还以为又是他们的什么生意要我擦屁股。”赵叔烟杆敲击着墙壁,节奏好似更漏。“结果只是他们的药又快用完了......那个药,唉。”
更衣室镜面爬满氤氲水雾,我盯着模糊的灰狼轮廓,锁骨处的陈年咬伤突然刺痛——那是赵叔把我从拳场上拖回时留下的,他说要永远记住,疼痛是活着的证明。染血背心覆盖的腰腹间,陈瑜今晨别的野花早已枯萎,却比拳场的霓虹灯更灼人。窗外飘来赵叔熬药的陶罐闷响,混着地下室的嘶吼,熬煮成粘稠的夜。
“活着的人,也有死人。”我脑子里突然回想起这句话。
夏日的暑气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城市。我站在拳场的地下室里,汗水顺着脊背流淌。赵叔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银币。
“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去年冬天,其实我想说的是,那位小少爷撑不过年关。”
“但我看你好像有点意思,我最后改口,讲的是活不过第二年冬天。”赵叔笑了笑。“没想到命真的这么硬。”
“怎么感觉你还怪遗憾的。”我嘟囔着。
我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青紫的指尖,那抹异样的颜色在这炎热的夏天里依然未曾消退。赵叔说他活不过冬天,他是不是在那些诡异的药物作用下,一步步活到现在的呢?
药材能让花朵永不凋谢,却始终无法修补一个破碎的生命。
赵叔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和配方。
“陈家最近还在收购一种特殊的灵芝,可能想用他入药。”他说,“只是,市面价格现在高得离谱。”
赵叔看了看我,突然笑起来——笑的很无奈,甚至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和陈少爷玩得开心吗?开心的话,陪我去继续和他爹谈生意。”赵叔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你对陈瑜好,我带你过去但愿能少吃点脸色。”
夜色如墨,劣质香烟喷得烟雾缭绕的茶楼二楼包间内,赵叔正襟危坐在红木圆桌旁。他出来时换了衣服,身着一件藏青色的马褂,外罩一件黑色的缎面长衫。我坐在窗边,听他粗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琥珀色的眼睛不时瞟向门口,竖起的耳朵似乎是捕捉着楼下街道上的动静。
茶的热气在慢慢减淡,我悄悄嘬了一口,基本上冷掉了。
“陈老爷怎么还不来?”赵叔低声嘟囔着,从怀中掏出那个怀表查看时间,眉头微微皱起。“难道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看我现在越来越力不从心。”
“什么力不从心?”我忍不住问。
赵叔摇摇头,只是笑了笑,掐灭自己的那杆烟:“刀尖上舔血的生意,难做。”
窗外,阴沉的天色下,偶尔有人影匆匆走过。我眯起眼睛,注意到街角处有两个黑衣人已经站了很久,他们的目光不时投向茶楼。赵叔的尾巴也不安地摇摆了几下,他拽了拽衣领,仿佛是感到一阵燥热。
“帮我看着点外边动静,有事儿告诉我。”这是赵叔在来的路上叮嘱我的事情,我便一直瞅着那些不太和谐的因素——虽然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楼梯传来脚步声,赵叔立刻收敛心神,整理神色。门被推开,金钱豹兽人踏入包间——他只身一人,穿得没有在陈宅时华贵,想必也是掩人耳目。
“哎呀老赵,让您久等了。”陈老爷露出一抹微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他优雅地落座,看见我时还点了点头。“怎么,今天还有小保镖?”
“小孩子不懂事嚷嚷跟着来,让他看着点也好。”赵叔打着哈哈,"双手捧起茶壶为陈姥老爷斟茶,粗糙的爪子与精致的瓷器形成鲜明对比。“最近生意如何啊?”
大人喜欢用小辈当挡箭牌,自己想吃什么也总是说“小孩想吃才来”。但现在场合不太一样,我便不吱声。
陈老爷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老赵,我们就别寒暄了。听说北区那边,那些卖药的出了点问题?警方最近盯得很紧?”
赵叔的笑容微微僵硬,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哎呀,这个......小事情,我已经打点好了关系,保证不会影响到陈家的货。”
陈老爷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明明是温暖的茶馆,我却觉得气温骤降十几度。
“是吗?可我听说,上周陈家的货被截了一批。而且,有人开始打听我们的事情了——上周有人来我们家里拜访,花了我三个珍藏的古董才送走。”
他的声音虽然温和,但话中的寒意却让我感到背脊发凉。
“这个......”一向淡定冷酷的赵叔虽然表面功夫做得仍然很好,我却发现他的尾巴紧张地缠在椅腿上,“有些意外发生了,但我已经在处理了。您放心,我跟警局的老杨打过招呼,他保证不会再有问题。至于那几个来打听的......”赵叔压低声音,“我会去查,很快就会有后手。”
陈老爷眯起眼睛,金钱豹特有的斑纹在暗处若隐若现,增添了几分威严,像是下一秒就会把赵叔吃掉。他这一下顿了很久,似乎还瞟了我一眼——我只管看着窗外,假装不知道他在看我。
“老赵,我一直很信任你,这么多年的合作,我们陈家没亏待过你。但是......”他俯身向前,嗓音变得冰冷,“如果你力不从心了,不妨早点说,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难看。”
赵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摇了摇头,好像是强装镇定:“言重了。我做事向来是有始有终。”
“那就拜托你继续做一下北区那边的事情了,老赵。”金钱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去——倒也对,这场会谈本来就是他约赵叔过来,他拥有主导权,想走自然就可以走。陈老爷离开后,包间里的气氛瞬间沉寂下来。赵叔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足足有一分钟没动,仿佛担心门外还有人在偷听。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茶已经凉了,但他仍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喉结上下滚动,呛到自己咳嗽起来。
“我来这里有什么用呢?”我关上窗,转过头来看赵叔。
“你......你可有用了,小子,不然他说话就更难听了。”赵叔望着天花板,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感。他居然口吃了两下,和印象里运筹帷幄的家伙有点不同。“你的存在会提醒着他——他的宝贝儿子有个牵挂,而这个牵挂在老子身上。”
“嚯,拿我挡枪呢。”虽然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作用,但我还是嗤笑出声。
“妈的!”赵叔仿佛酝酿好了,直起身子来,没忍住一拳砸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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