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春の雪,1

小说: 2025-09-03 11:05 5hhhhh 8060 ℃

我爷爷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东洋经营着一家照相馆,我原先对此事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爱好摄影,没当掉旧照相机的时候成天在外面游荡。直到有一天,我去他房间时,在床头发现了一张裸照,裸照的模特有着夺魂的美丽容颜,只是,那模特儿是个男人。我感到有些慌乱,不敢在我爷爷的房间逗留太久。

自郑森接手大木照相馆已经三年,原定的三年前大学入试因为父亲郑芝龙的不告而别而成为空想,入职公司成为一般社员什么的,平常且不现实,照相馆开着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便一直开着了。遇见由美的那天是个平常的午后,穿着一身女子高中生制服的由美在照相馆外轻轻敲着窗户,你好,打扰,请问这里能拍写真吗?大木照相馆外面放着一块落地的大招牌:周年酬宾,拍摄个人写真、明星同款等等,想必伊就是被那块板子吸引而来的。

“我叫由美,您好,我想拍一张证件照。”由美放下制服包,端正地坐在绿幕布前,摆出公式化的营业笑容。郑森被伊熟练的笑容迷得神魂颠倒,不禁问:“由美同学,你看上去不太像个学生啊,是地下偶像吗?”由美愣了愣,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是叫他赶紧拍摄,自己还有要事在身。

由美拿过他洗的照片以后,递给郑森一张紫色的爱心名片,名片顶头写着循环的“超爱你”,上面一并写着联络方式:Call me 16512160827。看上去果然不像什么正经名片,郑森想,不过暂时不多想,说不定由美真的只是个地下偶像。

“你下次还会来吗?”郑森问。

由美端详着手中小小的证件照,说:“你拍得很不错,说不定下次还会有机会哦!”由美留下的紫色小卡片散发出玫瑰味的香气,郑森用力嗅了嗅,馥郁的香味让他又多看了几眼烫金的“由美”二字,伊走后,郑森在手机上拨了好几次电话号码,最终还是没能打出去。

冬月里白昼稍纵即逝,灿烂的晚阳不久便被黑暗覆盖,郑森拉上照相馆橱窗的帘子,打开灯,开始整理一天下来拍的照片。

拍摄由美的时候,郑森感觉自己的心正在灼灼燃烧,由美呢,由美又是什么心情呢。他轻易地就猜到由美不过是美丽少女给自己取的假名,连那个玫瑰味的“Call me”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冬月的梦里,由美在漫天大雪里降临照相馆,伊金色的眼眸看上去楚楚可怜。“给我拍张照吧”,说罢,由美便一件件脱下衣服,郑森即将触碰到那雪肌时,由美拉住他的手,拉他往更深处,玫瑰的芳香顷刻浓郁,待他回神过来,什么雪中的由美啊,什么玫瑰花香啊,顿时无影无踪,由美的身体也变成雪花,融化在郑森手里。

念念不忘的并非是那个美丽少女的脸,郑森在心中辩解,作为一个摄影师,对美好的事物有追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况且那美丽少女的确给自己留了电话。

“请问是由美吗?”郑森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却是个男声,“我找由美,请问由美小姐有空吗?”他思索那个男声大概是由美的家长,看来由美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嘛。

“你找由美?不好意思,由美现在不在,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不在啊……”郑森感到一阵失望,“没有事情,我这边打扰了。”于是便挂了电话。

据说我爷爷郑森打过去的电话唯有那通是有人接听的,其余的打过去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在忙线。他时常在空闲的时候,敞开照相馆的大门等待由美的造访,由美给他的紫色爱心小卡已经不再散发玫瑰的香味,但劣质香水的工业余味并没有阻挡他的期待。

紫色爱心小卡事实上写着由美的真名,它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真名是秘密,是绝不可以轻易说出来的,因此,郑森犹豫许久,还是喊他“由美”。

叫出“由美”这个名字之时,我在爷爷的身上仿佛又看见了与我年纪相仿的冲动,真是的,原本他拿到那笔钱,明明可以在东洋继续他中断的学业,结果却带着他的老相机飞到异国他乡,连同洗出来的唯一一张裸照。完全不算是喜欢摄影,可是开着照相馆,总要有些职业素养,如此,也不算是过不下去,至于来到异国,摄影成为他谋生的手段,这又是后话。

由美的真名叫周瑜,自他定格在那张照片里以后,他便永远不会老去。

郑森所爱用的胶卷是一款濒临停产的制品,报刊数次预告其停产的未来,然而此型号的胶卷价格水涨船高,很快就攀升到郑森无法大量购入的境地。他清点手中剩下的几卷,想着关键时候再用。照相馆的霓虹灯牌闪闪烁烁,分明才刚到冬天,居然就这么快下起了雪。

初雪的降临,令整个街道都欢快起来,围着围巾的女学生们在夜色下奔跑,街灯下旋转的雪花,轻盈地落到她们头上。

女学生们敲着照相馆的窗户:“现在您可以拍照吗?”女学生们带着希望的眼神望向他,她们身穿着附近一所私立校的校服,郑森拿起相机,试图在她们之中寻找由美的身影,一连几张下来,他认清了这些女孩的所有特点,但由美并不在其中。她们静静地坐在店里,齐齐地望着洗照片的郑森,偶尔有一两句夸他帅的话飘进耳朵,她们在一旁偷偷地笑。

交付照片时,郑森忍不住问,你们认识一个叫由美的人吗,伊和你们差不多高,也是穿着和你们相似的制服。由美?领头的女学生在暗淡的光下打量刚洗出来的照片,学校里根本没有叫由美的女孩,老板,你记错了吧!窗外的雪帘渐渐模糊了郑森的视线,唯远处的街灯,还在努力散发光芒。

爷爷说他极少上门拍照——即使大木照相馆的招牌上确实有那样的服务。这么说来不会是什么特殊服务吧,我不怀好意地猜测。爷爷并不抬头看我,自顾自地摆弄他手上的一卷老胶卷,回答我:“你想多了,大部分时间都是给人拍遗照去的。”

除却那裸照的模特儿由美。他的旧情人一丝不挂地斜倚在床上,背后的窗帘露出小小的一条缝,由美那极淡的发色在这缕光的映衬下接近纯白。

“你来我房间,还看了那张照片。”爷爷终于摆弄好了他的胶卷,用浑浊的双眼看我。

我连忙把视线从由美的照片移开,慌称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爷爷的房间窗户朝南而开,阳光洒得到处都是,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像记录下来的由美一样。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由美从那张照片游出,他穿戴整齐站在爷爷面前,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驻留在小卡中的玫瑰在那一刻盛放,馥郁的香气令人沉醉。这里的冬天,下雪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现在,现在并不是冬天。

“你不用对我撒谎,”他说,“那张照片,任谁都会忍不住看上一眼,它只不过是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照片,多看几眼又何妨呢?”

在第二次见到由美之前,郑森始终认为由美是一位少女,极具有欺骗性的外貌和打扮,以及伊递出的玫瑰香氛的爱心小卡,郑森有些心不在焉起来。照相馆的布景室开着热热的暖气,前来请他拍摄的人道是由美推荐,郑森猜测那女孩可能是由美地下偶像的同行。

她见他十分敬业的拍摄态度,不由得笑道:“由美难道没和你说别的,还是说,即使你看着那样的一张脸,你依旧毫无波澜?”

那女孩此时已脱去所有多余的衣物,若是没有些许布料的遮挡,说是裸照也不为过,他努力不去凝视女孩曼妙的身材,待拍摄结束,他才对那女孩说:“我对这样的行业没有兴趣。”

“拿一张名片走,你不在意吧?”女孩收好刚洗出来的照片,从小盒里抽出一张印着大木照相馆的小卡。郑森朝她点点头,她出门后,便立刻疲惫地倒在桌上,女孩对他说的话一点也不暧昧,她甚至惊讶于由美居然只告诉他,伊是个学生,而且他竟信以为真。

“听好了,”女孩第二次提起由美时,长长的睫羽不断扑闪,“由美不是什么学生,早就……早就……”

时已近暮,电视机恹恹地播报今冬或许是近年来最冷的冬天,希望居民们做好防寒准备,之后,喋喋不休地列出下雪的地域。郑森感觉快要睡过去,女孩最末说的那番话抽干了他的全部精力,朦胧之际,外面又下起了雪。

到一月,成人礼的缘故,郑森的照相馆挤满了身着五彩振袖的女孩,一日之间,他的存货就告了急。送完客人休业,濒临停产的胶卷只剩下最后一卷,匆忙的整个正月,令他几乎快要忘记“由美”这一号人。由美所拍的照片安静地躺在一本供留念的大相册里,不气不恼地等待着他的翻阅。

接到由美的一通电话,时间是微妙的深夜,由美的背景音嘈杂得让他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由美说:“一周后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为我上门服务,当然,不是遗照。”

由美在电话那头又重复了一遍内容,不回答的话,我就默认你同意了,伊轻轻顿了顿,我这里太吵闹,晚些时间我用邮件和你确认。大约到凌晨,郑森才收到由美发的邮件,由美的住址在一个略旧的公寓楼,从照相馆过去要花费不少时间。

郑森罕见地失眠了,原因不详,清晨的五六点,他才堪堪产生睡意。直到午间的寂静片刻大木照相馆从睡梦中醒来,头昏脑涨的老板郑森从他的床榻爬起,他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感冒的错觉。

由美的公寓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外装虽旧,但内部陈设整齐。郑森注意到玄关处有一双尺码稍大的拖鞋,这疑惑并未困扰他太久,由美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家里常来客人,因此多准备了一些。到白河站应该花了你不少时间,辛苦你前来了,由美关上公寓门,今天的拍摄在我的卧室,还请你多指教了。

玄关距卧室不过一条短廊,郑森却觉得他的时间正无限拉长,由美,以及由美的公寓,好像在特意挽留他似的。

卧室的布局极为简单,白纱帘、白床单,白色的床头柜上放着白色的瓷杯。纱帘后的窗户留有一道缝隙,时候虽近初春,寒气仍不可避免地渗入这雪白的房间。由美拉开纱帘,白皙的脸颊贴着灰蒙蒙的天空呼气,一片六角霜花飞落到窗边,由美朝他看过来,轻笑道:“你才到没多久,却是又下雪了,看来天气预报的确准。”郑森不解其意地望着伊,窗玻璃上方才呼出的那一团水雾,顿时无影无踪。

“过来,然后,把衣服脱掉。”由美用一种命令式的语气对他说,郑森茫然地举着相机,一动不动,他的眼神移向由美的下身,如此迟钝地发现面前的由美只身着一件单衣。像之前来照相馆的女孩一样拍私房照吗,郑森脑中闪过部分难堪的画面,既然是由美的私房照,那为什么连他都要把衣服脱掉。

由美见他不动,以为是不好意思,淡淡地叹了口气,一颗一颗解开单衣的扣子。“美丽少女”的真面目,登时暴露在郑森眼前。

“你是男人?”郑森吸了口气,问。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由美的脸略显出失望的神色,从床上起身走来欲帮他脱衣服,“不过,你现在知道也好。”

由美拉开郑森外套的拉链,熟练地解开衬衫的纽扣,引他至那张小床上。

“由美,你经常做这些事吗?”

由美迷离地看着他的脸好一会,说:“没有。”

“你现在可以喊我的真名了,我写在名片上给你的那个——周瑜。”

周瑜拿着他的相机反复调试,在录像模式处停了下来。他把相机对准小床,轻轻地说句,那么现在,开始。

“你是要和我做爱?”郑森把后半句话生生咽回去,而且还要用我的相机录下来,由美或是周瑜,在今天之前,我们只是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可是周瑜,郑森怎么也看不透。

周瑜以一个吻开始了这场性爱。

郑森仿若身在夏日祭上的捞金鱼小摊,水槽里是清一色的红色金鱼,金鱼们在淡水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看守金鱼的摊主有一头近似纯白的秀发。捞起的两尾金鱼仍然在充满氧气的塑料袋里游荡,束口处系的月白色缎带,颜色和摊主纯白秀发中的一挑几乎相同。摊主叮嘱他:“金鱼在海水里是活不了的,在袋子里的氧气耗尽前,请一定要把它们转移到鱼缸里。”郑森眼前道亮光划过,袋中两尾红色的金鱼,有一尾好像忽然变成了白色。

白纱帘膨胀开来,窗外的飞雪如柳絮乱舞,周瑜的长发散落在凌乱的床单上,一绺头发挂在他脸上,随着他的呼吸颤动。周瑜的身体像是和雪融为一体,温度若是再高一点,就要在郑森的手里融化。郑森低低地喊他“由美”,他不厌其烦地纠正——不是由美,现在不是由美……是周瑜。

周瑜偏爱那个相机放置的角度,坐在郑森的身上盯了它好久好久,直至他们激烈的性爱结束。他趴在床尾,伸手去拿相机,轻易地把它的使用方法拆解出来:“给我拍一张照吧,就这样,给我拍一张。”

郑森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喃喃道:“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给人拍遗照的……”

他用相机蹭蹭郑森的手,反驳说,那刚才我也拍了我们做爱的影片,阿森,我们交换好不好,你给我拍的照片归你,然后录像的底片留给我,好不好。

“裸照?”郑森再一次确认,“这完全是裸照吧!”

周瑜捡起方才甩到地上的单衣,盖住下身,拨开纱帘往外望去,天色相比郑森到达时更白,空中的雪也放慢了下降速度,室内的暖炉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周瑜急促地朝玻璃窗呼气,景色又变成雾蒙蒙的一片了。

郑森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暖炉前搓手试图让身体更加暖和。周瑜侧躺在床上,单手撑床,房间没有点灯,午后朦胧的氛围令郑森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刚才周瑜叫他什么?阿森?多么亲昵的称呼,难不成做了,拍了裸照,就算是情人了吗——这些显然不能让“情人”的说法成立。

“啊,果然是遗照。”周瑜忽然感叹。

郑森不知所措地拿着相机说:“你在开玩笑吧……”

“嗯。”周瑜认真地点头,“我在开玩笑。”

遗照就遗照吧,郑森想,曾经也不是有同行抨击他拍的证件照像遗照么,大木照相馆依旧好端端地开了三年。收拾好东西,坐在周瑜家客厅的沙发上,周瑜把一杯速溶咖啡放到桌上,说是饯别礼物。

“在这之后再见的次数就不多了。”周瑜笑着看他的相机,“该差不多把胶卷给我了,阿森。”似乎是发现他没否认这个称呼的合理性,周瑜继续喊那个无比亲昵的称呼。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廉价速溶咖啡的诱惑力超出了周瑜的言语,郑森取胶卷的速度有所放缓,不用力的大拇指稍微一蹭,半卷胶卷顺理成章地洗了个咖啡浴。浸湿的时间虽然只有几秒,擦干胶卷后离浸湿也只有一分钟的样子,郑森忧心地捏着胶卷,试探问:“胶卷可能会不能播放,即使如此,还要用这个来交换吗?”

我不在意,周瑜的回答来得直截了当,把它留下就好,阿森。

速溶咖啡最终只喝了半杯,傍晚,雪竟然奇迹般地停了。路面湿滑,周瑜穿戴好围巾和大衣,一直送他到白河站,白河站的时刻表显示车辆要晚点十五分钟。说再见还早,周瑜陪他站在车站的棚下,打趣道,我们两个这样站着,简直像真正的恋人一样,要是是真的就好了。郑森听见周瑜后半句小小的嘀咕,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差不多车要来了,你先回去吧,天还冷着,说再见吧!郑森一股脑地将所有情绪注入“再见”一言,但“再见”的那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由美和周瑜,对他而言都是“秘密”。

“喊‘由美’就可以了,再见,阿森!”周瑜的手向他的手伸过来,犹豫片刻后,又缩了回去。待郑森道完“再见,由美”,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在外面称呼“由美”,在家里则称呼“周瑜”,郑森带着疑惑坐上了停靠白河站的车,拉开歇业一整天的照相馆大门。

爷爷小心翼翼地收好胶卷,并没有要赶我离开的意思,他今天似乎格外温和,我忍不住又问了那张照片的事:“由美是您的情人吗?”不过这个问题问出没多久,我就不免觉得有点好笑,我竟然在打听我爷爷的情人是不是个男人。

“不是。”爷爷说,“由美是由美,周瑜是周瑜。”

他敞开大木照相馆的大门,等来的不是穿着高中生制服的由美,也不是像普通少年打扮的周瑜,他等到的,是另一通电话。

“那由美,他最后……还留在东洋吗?”我说。

春来,天气逐渐回暖,天气预报的雪降天气渐渐淡出。大木照相馆的橱窗展示了新的“花见结婚写真”栏目,每日来大木照相馆预约的情侣络绎不绝,郑森顺势接到了好大一笔订单。春日的空闲午后,这午后像极了他和由美初见的那日,郑森在躺椅上小寐。大约两点多,他听见照相馆外有踱步的声音,橱窗下面露出一截绀色的裙头,看上去是附近的一位女高中生,这幕场景似曾相识,郑森推开大门,问她:“你要进来拍照吗?”

女高中生连连向后退两步,回绝道:“不,不用了,感谢您的好意。”大木照相馆外又恢复了宁静,郑森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春日的暖风令他有些烦躁。呼唤他回去的是照相馆柜台的固定电话,是由美打来的,电话叮铃铃地响,郑森慢慢地拿起声筒接听。

对面打电话给他的是个男人,他接听后没几秒,便毫无感情地宣读道:“由美死了,你现在方便过来拍遗照吗?”还没等郑森惊讶,对面就挂了电话。郑森花了几分钟去咀嚼电话中的信息,由美……周瑜……死了?

乘车去白河站的每一刻都格外焦灼,照相机被紧紧捏在手中,刚才女高中生警觉的表情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那才是一般年纪学生会有的模样。由美是主动的,主动敲开照相馆,主动给他递了几乎没能打通过的电话的名片。况且,他是真的死了吗,那么突然,简直像是被卷入了一场未曾预料的谋杀。白河站只有他一个乘客下车,不久前还堆满雪的道路,现在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由美所居公寓的楼下,停了好几辆警车。

郑森深吸一口气,走进由美那套一眼就能望透的公寓。给他打电话的男人生硬地请他去卧室拍照,他注意男人穿着上次他看到的拖鞋,不由得问:“您和去世的周瑜是恋人吗?”男人不说话,只顾将他带到卧室,末了,也不回应他的疑惑,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快拍照吧,这是他的遗愿,要你给他拍遗照。

映入眼帘的周瑜的裸体,他就这样赤裸地死在洁白的小床上,身体无一点破损,好像依旧在美好的春梦中。郑森感到毛骨悚然,在他看到周瑜脖子上的勒痕后,他死时如此安详的面容,若是谋杀,凶手也定是其熟识之人。

男人发现郑森不动手,似乎察觉到他正在思考的问题,催促他:“他是自杀的,自己缢死的,没有人会想对周瑜动杀念,你赶紧拍照吧,拍完就可以走了!”郑森此时也不管什么摄影技巧了,将相机对准周瑜的尸体,按下快门,迅速又草率地结束了遗照的拍摄。

给周瑜拍遗照的心情与曾经给他人拍遗照的心情截然不同。当他看到那具洁白的身体时,忽然涌起一阵恶心,下楼的时候,忍不住连连干呕。警车旁留守的警察看他一脸难受的模样,递给他一包纸巾,安慰他见多了就习惯了。

“算我多问一句,您知道,那边死的人是做什么的吗?”

“按照现场的调查,我们认为死者应该在色情行业,“警察的表情严肃起来,”你和这位死者生前有生意交集的话,也要加入容疑名单。”

“我们没有身体上的交易,如您所见,我是一名摄影师。”郑森平和地说。

临近傍晚四時的白河站,稍微比寂寥的阳光明媚的午后热闹一点,形形色色的人在白河站下车,步履匆匆,同公寓楼的住户对于某人死了这样的事,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好奇心伸长胳膊,拦住一个人,打听道,你知道那户的人是干什么的吗?被拦下的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路人轻飘飘地对他说,那边住着的人是干援助交际的,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而且伊还叫由美,对不对?

——啊,果然是遗照。

周瑜在事后突兀的感叹又在他脑中回响起来。

郑森哭笑不得地想,什么啊,连那天叫我过来都是遗照计划的一部分,和你做爱,然后给你拍照……当你在车站说我们像真的恋人一样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同我一起登上离开白河站的车。周瑜,由美,如果我们那时,你没有犹豫着收回手,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赶上离开的班车,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但是除了那个瞬时上车的动作,郑森再去想象未来时,无论是眼前还是脑中,都是一片空白了,连他去想象自己的未来时,原先固定的想法,都摇晃不止。

和他有过交易的是周瑜才对,他用录下他们做爱的胶卷换了周瑜的裸照——这是他们唯一的交易,白河站离他愈来愈远,郑森想,他不会再坐车来此地第三次。他把夕阳甩在身后,路边的樱枝在春风中向他挥手,一派生机勃勃,伴着樱瓣扫落的,还有几片去年冬季残留的叶子。郑森走在街上,一片由枯叶做成的蝴蝶跟着他飞啊飞,春风给予它短暂的生气,飞了几步路,蝴蝶直直地坠落,之后再无一只蝴蝶。

大木照相馆的橱窗,“花见结婚写真”的栏目样片,穿婚纱的新娘笑靥如花,捧着的一束红玫瑰,炽烈而芬芳。

郑森慎重地洗出最后两张照片,下午所拍的遗照,他包好信封,预备寄给警察;那日他们事后的裸照,他把它压在书下,不愿再多看一眼。这一夜,他拢共念了周瑜三次:第一次是穿着制服递卡片给他的“女高中生”,第二次是脱掉衣服要和他做爱的“周瑜”,最后一次是一具不会动的尸体,拄着安详的微笑等着他镜头的凝视。

终于,在晨光熹微时,他下了决定,从大相册里抽出先前周瑜拍的证件照,拆出裸照和遗照的底片,把它们一同扔到炉子里烧掉。

一周后,报纸发布了“由美之死”的文章,在一个小角落里,由美的照片像什么都市怪谈的配图被刊登其上。几个月后的夏天,郑森乘车去给人拍遗照,其间路过白河站,附近的公寓楼似乎又出了什么凶杀案,几辆警车停在楼下。旁边的乘客窃窃私语了几句诸如最近真不太平的话,郑森拉开窗,探头与太阳打了个照面,车驶过树荫底下,一束束金光射在他身上。白河站平和地路过他,他也平和地向白河站问好,悄然离开。

经营照相馆的第四年,父亲郑芝龙突然回来,给了郑森一大笔钱,让他继续去念书。念什么都好,以后平淡地当个公司职员直到退休,可以说是太完美了!

我爷爷得到这笔钱后,来到了异国,从那时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回去东洋。照相在这里,成为了他谋生的手段。裸照中所谓的“东方韵味”变成了“异国风情”,郑森一跃成为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起先,还住在一个和式茶馆的楼上,攒够了钱后,买了一栋自己的房子。由美的裸照,他细心地用木框装裱,从茶馆的楼上到自己的房子,它始终摆在床头。“爷爷的旧情人”,即便是爷爷否认,我依然想这样称呼“由美”。

同爷爷有过交集的东洋人给我讲了爷爷多年前泄露出的秘密。他说,他可以确定,郑森那时已经爱上了由美,而由美亦倾心于他。他在几个月前返乡,白河站已变了大模样,过去老旧的公寓楼消失不见,连车站都翻新了一番,也许这也是幻象,毕竟他的家乡也不在白河站附近。

“由美早就死了。”爷爷笃定地答道。

“殉情?”我想到了一个不妙的词。

“你不要胡思乱想,看了些东方小说就自顾自嵌套情节进去,之所以浪漫,因为你看到的是加以修饰,加以美化的文艺故事,现实根本令人无话可说!“爷爷拿手敲我的脑袋,“你看点别的,看点别的。”

和周瑜重逢是在城内一家典当行。郑森给手中的相机估了个价,问老板要不要收。他老了,他的相机也老了,老板接过相机端详,略显遗憾地说:“你这个价还是太高了,不急着出手的话,再过段时间也未尝不可。”

他见郑森没有要走的意思,试探道,不如来瞧瞧本店的出售物,那个架子上的东西,全是无人赎的。

典当行的灯光昏暗,架子上的旧物像蒙了一层纱。郑森一层一层地看过去,底层是几个做工精致的香炉,再上一点则是各种金银首饰,再往上,接近架子顶端,堆叠放置的是用纸包住的丝绸衣物。生怕郑森瞧不起那些衣物,老板煞有介事地介绍:“上面的那几件,可都是手工做的工艺,和现在的机器不能比,连真丝都是御用的上品货呢。”

郑森点点头,继续巡逻展示的旧物们,在一堆金银首饰里,一卷旧胶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可能认错那胶卷的型号,几十年前他经营大木照相馆时,最爱用的一款。

“我就知道你会对那个感兴趣,带着相机,多少是个艺术家嘛!”老板嘿嘿笑了两声,“你懂行的,这个款的胶卷在几十年前就停产了,绝版!稀有货!还有里面的内容……当初把这个拿来的人开了好高的价格,一开始我还不相信,放了后,果然值那个价!”

郑森揉揉眼,凑近观察那胶卷,如果他没认错那点水渍的话。

“你这个年纪了,还对这种内容感兴趣啊,你可未必喜欢。”老板搓搓手,“里面可是色情影片,就那种,现在年轻人爱看的。”

郑森在老板的啧啧声里买下了胶卷,走出典当行,正午的太阳猛烈得让他差点睁不开眼。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到卧室里,窗帘紧紧掩住,开始播放这段尘封已久的影片,如果他没记错,他没记错的话,这正是几十年前,他拍下周瑜裸照的午后。照片是静止不动的,但影片里的周瑜动作表情是如此鲜活。

周瑜的脸在录像模式开启后,离镜头很近很近,长长的睫毛扑动,他轻轻地说了句,那么现在,开始。郑森差点没认出影片中年轻的自己,年轻的自己对欢爱之事不甚了解,他疑问道,你要和我做爱?明明才几十年,却恍若隔世。

记忆的重现令他悲伤万分,影片继续播放着,画面忽然在一帧变得异常模糊,但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周瑜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一句地讲,金鱼在海里是活不了的。郑森怔怔地看着模糊画面里自己那张苍老的面容,片刻后,画面又切到他们的情爱。

风吹动着白纱帘,周瑜在他的身上像条滑来滑去的小鱼,惊呼一声,银发如雪花散落。画面只余飘飞的纱帘,到处都是白色。周瑜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朵:萤火虫是尾部发光的,可惜现在不是看萤火虫的季节,你想,在夏季的傍晚,我们去湖畔,一定能看到好多的萤火虫。年轻的自己和周瑜一起笑了起来。

他的手触摸到的不再是空气中的尘埃,而是周瑜光滑的肌肤,在暖气的房间里,周瑜的雪肌泛起红色,如同在雪中盛开的春花。影片中的两人换了方向,镜头里是周瑜高抬的腿,他的脚趾蜷起,用足了力气,背景音被郑森抛诸脑后,唯美的画面让他几乎忘记了这是他自己作为主角的色情影片。

郑森默默地思考,或许是那时他一不小心让胶卷浸到了咖啡,影片到损伤。然而,然而在乱飞的白纱帘下,他根本无法分清哪些片段消失了。房间里,报时钟敲响了午后三时的钟声,他的影片也放到了尾声,周瑜的脸凑近镜头,年轻的声音不再喊他“由美”,而是喊着“周瑜”。镜头晃动着对准两人的脸,周瑜的碎发粘在脸颊,这时郑森又看到了自己年轻的面容。

周瑜说:“给我拍一张照吧,就这样,给我拍一张。”

影片结束了。

郑森坐在床边,喃喃重复他当时的回答:“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给人拍遗照的……”

他收拢胶卷,回头望去,床头的周瑜笑意不减。

小说相关章节: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