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周瑜之后，做专职摄像师的几十年，拍过数不清的模特儿，每个模特儿都美得各有风情。郑森在不同的布景里穿梭，走过繁花似锦、纸醉金迷，模特儿们所摆出的造型，连褶皱都是精心安排，每一片叶，每一朵花，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她或者他的容颜。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再没有拍过比那张裸照更加完美的照片，也再没有遇到过比由美还漂亮的模特儿。他大概是爱上周瑜了，从他们见到的第一面起，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情节——一见钟情。

见面的三次，每一次他的老相机都记录下来：证件照、裸照、遗照。说不记得一定是假的，不然他怎么可能一直把照片放在床头。拢的说来，每一次相见都像个错误，不加以修正地一路往前，千错万错到底是谁的错，怎么都说不明白了。

郑森发觉自己衰老的身体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收拾胶卷和放映机，明天再收拾也不迟，正好，他想明天再去一次典当行，把老相机彻彻底底地卖掉，不论价值高低，都随老板处置。

“才一天，没想到您又光临了！”老板堆满笑迎上来，“看上去您想当点东西掉，是吧？”

“不是当掉，”郑森把包好的相机朝老板推去，“昨天的相机，我还是打算卖掉，价钱，不论多少，任君处置。”

看他铁了心地要让老相机脱手，老板背身思考片刻，道：“也罢，昨天胶卷的钱就还给你，它就用你的相机来交换吧！”

六

“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把那边的放映机收起来。”爷爷对我说，“我刚从典当行回来，得再休息一会。”

那个放映机，不会是不久前刚放过爷爷手中的胶卷？我的手慢了下来，爷爷不满地盯着我的手，催促我道，你才几岁，活都干不利索吗？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到处跑给人拍照了。几秒钟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了些，话锋一转，说，算了，现在你也不容易，你当心点，不要把那个东西弄坏了。

“那个胶卷的内容……是爷爷以前拍的电影吗？”我收好放映机，坐在爷爷房间里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试探。

爷爷闭着眼思考，日光骤然变弱，爷爷满头闪着光的银缎瞬间失去了闪闪发光的要素，他苍老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过了好久，我才察觉到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爷爷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几道，阴影退去后，他的表情又舒展开来，他的语气和方才劝我少看点浪漫小说的语气如出一辙——你说的没错，是电影，一个粗制滥造的影片，唯一精致的地方，是出演主角的由美。

我在午后三时进入爷爷的房间，一转眼，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周瑜，或者是由美，他在爷爷所有的午后三时出现，像午觉睡醒时眼前会出现的幻想，日光与闲云编织出的一瞬的梦。年少时，是个令人沉醉不愿归的春梦；年纪渐长，春梦成了暮春之际将谢的花，花飞似霰；风烛残年时，春梦也好，飞花也罢，终于都变成了融雪。

“你该去吃饭了。”爷爷示意我应该出去了。

黄昏之中，我看见爷爷一个人落寞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等待谁一样，望向远方。仅存于午后三时的幻想从照片中走出，走到爷爷的床边，坐下，和他一起望着夕阳沉落。周瑜默默地，只是欣赏他的脸、他的屋子，郑森自然地坐着，任他的眼神流走，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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