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室并没有出现人们期待的书声琅琅、求学若渴的景象，才两天就门可罗雀了。

小孩天性爱玩儿，让他们老老实实坐着不动，还要一直念书，那还不如打一顿来的快。更何况，村里人大多没有读书的习惯，让孩子上学、关心考多少分就已经是负责的好家长。对此，有人着急，感叹一代不如一代，有人嘲讽，说学校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应该反省，还有些人心疼两位老师费了大劲却白忙活一场。

龚先生表示，我忙着把那几个不上学的崽子揪回来，没时间矫情这个。而负责管理图书的林先生则说，谁说没人来的，昨天我就看见俩呢。

中午放学，金生没回家。他来到图书室门口，谨慎地望望四周，在确定无人后，背靠大树蹭掉鞋子，把热乎乎的脚掌悬在空中摇晃。那汗味儿怎么搞都散不净，他索性扯下袜子，一边拧一边对着脚心扇风。

“不许动！”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

“把钱包交出来！”对方笑着说，金生回过头，撞上了一副毛茸茸的棉口罩。小猴子眯着眼睛站在后面，小手比成一个枪的形状。

“干啥呢？”小猴子说。

“没干啥……”金生笨拙地提鞋，脚丫子湿乎乎的，一时间穿不上去。

“原来你散味儿那。”小猴子捏着鼻子说，“哎呀我去。”

“嗯……”

两个男孩沉默了一会，话题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之前的事儿。

“……太没用了，谁都保护不了。”金生痛苦地说，“明明他更值得活下来。”

“不是你的错，”小猴子道，“他也没有怪你——”

“要是有个人能狠狠削俺一顿就好了……”

“够了，你给我听着，”小猴子抓着金娃的肩膀暴躁地摇晃，“我不认为他已经死了，就算是真死，木已成舟，你后悔也没用——”

“你觉得他还活着？”金生说。

“小白没那么傻，”小猴子皱着眉头说，“当时一车的白花，是个人就知道啥意思，他一个学斗棚的天天看红白喜事不可能不明白，只不过那会儿人多，要逃也是之后跑，而且从康掌柜出逃这一点来看，交易似乎并不顺利——”

“能脱身吗？”

“你的话肯定不行。”小猴子不客气地说，“但小白……他可比你机灵多了。”

金生的眼中恢复了一点光。

“话说你是想进图书室吗，”小猴子指指大门，绕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中午休息，下午第二节课下课才开门呢。”

“哦……”

“你也喜欢看书？”

“也没那么好孩子，就是不想回家。”金生不好意地承认道。“姑父不喜欢俺看书，说那是娘娘腔才干的事。”

小猴子的口罩一耸一耸的，好像在笑。

“别听他的！一块儿看吧！其实林老师给了我钥匙的！我也是管理员！……”

图书室比学校任何一间教室都干净。陈列的书籍除了科普、教辅、漫画，还有各种大部头名著，是那种一看就很深沉很厉害的大厚书，即便读不懂，只是摆在那儿也会让人觉得骄傲的。两个娃子在门口换了拖鞋（金生偷偷把袜子放在了树下），边走边看。

“你们从哪儿弄的这么多。”金生问道。

“讨饭啊。”

“你真要过饭吗？”

“当然要过。”小猴子拿起一本镶着金边的书，又举起另一本比较了一下。

金生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拿不定主意先拔哪本。突然面对这么多正经书，他产生一种神圣的庄严感，还有一点莫名的贪婪，如果都念一遍，自己肯定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他拿起一本黑色封面的书。

“《天体物理运行规律》……”他大声念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看那个。”

“为啥？”

“你要能看懂现在就可以当科学家了，那套书是凑数用的。”

金生把科学家夹在腋下继续扫货。一个封面烫金的薄薄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纸很软，像是刚印出来的，还有一股好闻的油墨味儿。

“推荐。”小猴子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身后，棉口罩往前凑了凑，“这本是讲魔法的。”

“魔法？”

“我记得在开学宴会那章里……”他把书翻到前面，“你看。烤牛肉，烤鸡肉，牛排，香肠，煮马铃薯。在读这本书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多好吃的词儿呢。”

“苹果馅饼、蜜糖果饼、巧克力棒糕、果酱油炸饼、草莓……”金生跟着读道，好感一下就上来了。“食物怎么来的？”

“变出来的。”

“真好。”金生激动地拍拍书脊，“你挑的啥书？”

“《悲惨世界》。”

“哦，原来开门了啊！”门口出现几个低年级仔，叽叽喳喳地往里闯，小猴子嚷着让他们换拖鞋跑了过去。金生把那本了不起的书打开（之前的科学家已经被遗忘了），反复咀嚼那几条食物词汇，心中莫名地满足。大快朵颐后，他又往前翻了翻。

“第一章。大难不死……哦？原来写作文是可以一章一章的吗……”

下午，金生和小猴子来到高年级教室，里面已经聚集了一群各个年龄段的学生。这是林老师独开授的英语课，对全校开放。

“今天来了几个新同学。”林先生开始道，“那我就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 英语不像数学，只要多读多背，成绩一样可以提起来，所以不要有压力，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

班长长生骄傲地挺直了后背，表明自己会让老师省心。

“上节课我们讲了一些基础句式，大部分同学都能读出完整的句子了。金生，你领读一遍。”

金生捧起课本。

“害，贼死哎此，卖饭的杰克。”

班级哄堂大笑，林先生也忍俊不禁。他走到下面接过金生的书，只见每一行英文下都有一行龙飞凤舞的汉字。

“我说你怎么听一遍就会了呢。”林先生用手指挡住“拼音”，“这个读啥？”

“记不清了。”金生不好意思地说。

“鸡吧青了？脱下来看看！”黑牛嚷道。

“老师俺也是这么写的！”海子快活地说，骄傲地挥舞课本。

“你好歹知道啥意思吧？”

“嗯……”金生挠挠头，“好像是……俺的朋友杰克。”

“你们都这么干的吗？”林老师问道，所有人——包括一脸不情愿的班长——都举起了手。“好吧，这节课的任务——”他把录音机重重放到讲台上，“听磁带，找语感。”

林老师在低年级人缘很好，因为很少动手，大家都不怕他——据说在高年级完全反过来。这门课比预想中的好玩儿，大家一直都在听磁带里的故事，里面讲的是一只兔子从天而降，砸坏了天花板，又吓坏了胆小的小男孩。

“你们觉得林老师严吗？”高年级的山哥曾这样问金生他们。

“不严吧……？”

“等你们上了我们班就不这么说了。”钻头学长吓唬说。

“别听他鸡掰。”山哥公正地说，“严不严那得看后果。如果他骂了你，之后还继续对你好，那就是不严，所以你们要知道好赖，明白不？……”

学长们还分享了一些林老师的轶事。比如，他喜欢挖蘑菇。最初的宏志班是他和龚先生一起负责，一到周末，他就拿着铲子拎着筐拖着龚老师（给他带路）去野外，再后来，学生们也跟着去了。因为他是城里来的，很多事儿做不熟，学生们一下就能上去的地方，他就得吭哧吭哧爬小半天，也不知道哪里蘑菇多，啥样的能吃，对于这种“无能”，林老师并不遮掩，不断向学生们讨教。

“所以说我对他印象还可以。”黄毛学长说，“自己没本事还硬装的大人我见多了，那种人越装越假，但林老师就不这样。人家就能承认自己做不到，结果你猜怎么着，咱照样敬重他。什么威严啊面子啊乱七八糟的，喂，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几次后他就跟了上来。跟学生们走几公里依旧谈笑风生，挖蘑菇木耳婆婆丁的样子完全一个老手，连武子都真心实意地说，老师您真是进步神速。

林老师在教室里穿行，推推睡迷糊的狗蛋，没收掉黑牛的弹弓，看着长生奋笔疾书，又从坐得板直、但明显听不懂的吴振旁边走过去。他似乎并不指望学生立刻学会什么，只是在潜移默化地培养兴趣。

下课铃声响起，录音还没放完，大家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林老师拔掉插头说下次继续，其他人争先恐后地上去套近乎。

“老师你下节课啥时候来啊。”

“下节课来。”

“老师刚才黑牛把水弄我衣服上了。”

“哦那你揍他一下。”

“老师刚才王宁哭了。”

“咋哭了呢？”

“他下桌时候卡拽了。”

“哦那你哄哄他！”

“老师你结婚了吗？”

“没有诶。”

“老师那下次俺给你介绍对象吧！”

“哈哈，行！”

“老师俺哥明天回来看俺，他两年没回来了！”

“高兴吗？”

“必须的必么！”

七张嘴，八条舌，每个娃子恨不得都分到一个林老师，还有一些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干杵在那看热闹。金生站在最外围，说了句老师再见，但对方没听到。

“好——！”林老师在一片脑袋瓜中大声说道，“我要回办公室了，谁帮我拎一下录音机——”

这下可炸了窝。

“我去！”“我去！”“我知道（办公室在哪）！”

“老师再见。”金生小声说，林老师回头看了看他。

“老师他跟你说了好几气儿再见了。”鬼把胳膊压在金生肩膀上道，“他以为你不喜欢他了呢。”

“没有的。”金生脸红了。

“金生，那个，你帮我把录音机拎办公室去吧……”林老师费力地说，在挤挤攘攘的脑袋间离开教室。

“霍，可算回来了。”

林老师回到办公室，把教材塞进抽屉，一头扎回凳子。他摘下眼镜揉了会儿眼睛，又起身准备接点水洗洗手。紧接着被蹲在那里的小男孩吓了一跳。

“金生！你还没回家？”

“嗯，俺看办公室没人，门还没锁，怕有人把录音机偷走。”金生吭哧吭哧地站起来，“老师再见。”

“你等会，”林老师拉开抽屉，翻出一小板方糖。

“不要……”

“拿着吧。”

“谢谢老师……”金生把糖片揣进怀里，犹豫了一下。“老师再见。”

“再见。”

“老师，”男孩在门口停下了。“你……您需要舒服一下吗？”

“什么？”林老师正用毛巾擦脸，没顾上金生，直到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回头一看，金娃已经脱了裤子敬畏地看着自己，视线接触的一刹那，男孩露出了惊慌。

“老师，您是喜欢的吧？”

“喜、喜欢什么？”林老师懵了。

“老师，”男孩豁了出去，“你操俺屁股吧。”

“金生，你把裤子提上。”

“没别的意思！您是老师，其实可以随便用的。”

“你误会了，”林老师焦急地说，“让你送录音机可不是想做这个——”

“真的，这不是匡你，俺谁也不跟他说。”

办公室回荡着尴尬的沉默。男孩抬起头，意识到结束了。林老师越过金生推开门，想留他自己冷静一下。

“你看不起我！”金生在后面自卑地说。

林老师诧异地回过头，“没有，我从没看不起任何一个同学，我不——选择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就是看不起！”金生重复说，“俺被很多人用过！还做过很多脏事！他们一定是跟你说了……连你也嫌脏！”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林老师关上门蹲了下来，这种不加遮掩的性格，他在村里的很多孩子身上都见到过，“不是这样的。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小男孩突然甩开林老师的手，抓起裤子，在门口狼狈地加了句老师再见，飞快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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