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见到叶夫根娜拿着手术刀。她用那种看物品的冷冽眼神盯着安娜。安娜反过来悲哀地看着这个瘦长的女人。

“你知道的。”叶夫根娜摇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

安娜没有回答她，默默地找了个椅子坐下，一个一个地解衬衫的纽扣。那种托举自己的力量似乎也跟着那些纽扣被解开了。

她把手表解开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拿起来戴上。

“您没有意见吧。”安娜问。

“没有。”

安娜检查了一下自己，她既没有变胖，也没有变丑。可惜的是也没有变高。

叶夫根娜推开门，然后给安娜招招手。那位店主叹口气站到门外划着一根烟。

安娜跟着走进门，门里和每一个厨房一样都有刑具和厨具。

“需要把你捆起来吗？”叶夫根娜把刀浸到酒精里。

“不用。”

安娜找个凳子随意地坐下。她看着叶夫根娜忙碌地准备道具。人们常说这是给死者闪回的阶段。女孩们常在这个时候想起自己的人生。从白色的房间里出生，在灰色的建筑里长大，最后在蓝色的天空里绽放。

还有在黑色的房间里凋零。

安娜默默地数着时间。她看了一眼自己尚未归零的表，然后把手放到大腿上并拢腿坐着。房间里温度很低，只穿了内衣的她感到一阵寒意。

刀子落到身上的时候会很疼吧。安娜轻轻掐了自己的脖子。设想着手术刀从腹部穿过，内脏慢慢流淌到地上的场景幻痛其实已经出现了。

尽管她努力地按照学校教授和观察到的那样，像一个正常的人类那样规避感情，但是那种可怕的恐惧却无法被洗去。安娜设想着自己被手术刀剥开皮肤，然后剧痛侵入肉体，把她的肌肉分割成块，骨头打磨成段。这应当让人恐惧而不是兴奋。尽管兴奋的情感越发地多见了。

叶夫根娜转过身来。安娜非常诡异地察觉到一丝惊讶的神情。

“那时间到了。我会尽快的。对你来讲不用玩虚的对吧。”

安娜点点头：“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配合的。”

叶夫根娜把手边的推子拿来，轻轻地推掉安娜脖子上的毛发，把放血泵的针头插进她的右颈，安娜被寒冷的钢铁激得吃痛，咬了咬牙。

“这一针扎下去我就一定会死了吧。”安娜问。

“对。”叶夫根娜点点头：“对于你们年轻女孩子来讲是这样的。”

她把刀放到安娜的脖子上。这道寒冷的闪电刺激着安娜的神经。肯定是出鸡皮疙瘩了。

叶夫根娜用力划开安娜脖子的左侧。安娜的头向前一低，叶夫根娜的刀歪开没能破开动脉。

“继续。抱歉。”安娜握住券。

“我肯定是不合格的。”她愤怒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叶夫根娜安慰道。

“是的。”安娜愤愤道：“抱歉。”

叶夫根娜叹息了一声：“真的要这样吗？”

安娜摇了摇头站起来：“不了。不要。”

她摸了摸那根会杀死她的针，细细品味着皮肤被破开的痛苦。这种如针咬一般的刺痛刺激着她的内心，也唤起她的力量。尽管此刻死亡已经几乎是必然，但是安娜想到一些事情。

“还好我们不缺血。你要怎么做，安东尼娅？”

“这很不合时宜，也不适应主题，叶夫根娜女士。”安娜咬着牙说。

她走到屋外拿起外套披上，给自己的创口贴上一张餐巾纸擦了擦。

“我仍有未竟之事。仍有没有杀死的人，以及没有看见的事情。我不应该死亡，因为我对死亡的畏惧迫使我走到今天。尽管这个世界全都是死亡。我需要记录的死亡。”

“躺在这里吧孩子。我得想法子帮你把这个东西取下来。”

叶夫根娜把拘束床放倒。

“不用了。我不需要。”

安娜一把扯下放血泵，不料鲜血如同涌泉那样涌出。安娜瞬间脱力瘫坐在地上，只记得店主和叶夫根娜越过柜台向她冲过来。她磕了一下头，当时就昏倒在地上。

在死亡的世界里追求纪录真的有意义吗…大部分人需要的是感官刺激，而不是无用的废话。她们活不到愿意看的年纪，而他们没有时间阅读你的文章。

安娜没法做出回答。她甚至不知道谁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她的血压急剧地下降的时候，大脑却转动得格外快。她想见自己的皮肤被沿着脊背扒开，鲜血淋漓的肉体被扔掉，而美丽的皮肤被填充之后做成玩具，又想到自己的脑袋被放在桌上，最后在大扫除里被扔进垃圾桶。她知道的写这类东西的作者都很难出名，唯一的一个靠自己特别吸引眼球的残酷的死亡吸引了一些人读她的书。她不是那种会用自己的皮肤裹珍藏版书籍的人，也不想让别人把自己的脑花当作补品吃掉。这是个很悲哀的事情。

于是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录自己的旅行。也许在未来的有一天，会有人看到吧。

期待我的死亡是美丽的。安娜这样想着，短暂却漫长地睡了过去。

在她的认知里醒来过于快速了。有五个脑袋围在她的面前，还有一群声音在她的身边移动。她认出其中四个比较大的脑袋，然后还有一个很小的被举到她脑袋顶上的肉团子，在眼睛重新聚焦之前没有看清的很快也就看清了。

有希子的声音先在她面前响起来：“你看，我的孩子。她和你同时获得新生呢。”

安娜伸出手来抓住有希子的手腕，也抓住这个孩子。孩子不领情地哇哇哭了起来。安娜笑着放开手：“新生儿是这样的吗？”

她自己没有这样的阶段。生下来就可以吃固体食物，也不会像仓鼠那样很容易地死掉。

有希子把那个肉团拿开，安娜向后靠了靠稍微坐起来。

“我提前就准备了血袋。我相信你。”菲德尔说。

安娜默然地点了点头。恐怕菲德尔想到的时间更远一些。

“你…表现很好。应当是我不能理解你了。”

叶夫根娜惋惜地说着，轻轻地抚摸安娜的额头。

“你幸好是没有出什么大事。可惜的是脖子上要留疤了。”菲德尔遗憾地说。

叶夫根娜也点头：“我和菲德尔费了很大力气，但你当时动了一下，皮肤很难对齐。”

安娜用手摸了一下脖子左侧，那里贴上了一块很大的纱布。

几个人离开她身边，秋叶有些好笑地看着安娜。

“你理解不了？正常。”

秋叶摇摇头：“不是。只是我想到一些别的。”

“什么？”

“你输的血也是从别人身上来的。当然我没想指责你，毕竟这是我们自愿的，但是——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不要伤害自己，除非你真的下了决心。”

安娜眨一下眼睛，秋叶把她床的围栏拉开坐到旁边。

“你还是得把我杀掉。但在那之前我带你去我的老家看看行吗？一个没什么东西的穷地方。”

“好。”

秋叶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十年没回去了。也没有想到过要回去。人是公社的资源，她不对你抱有母亲的情感。”

“可是你还是忍不住要回去看看。”

秋叶悲伤地又站起来：“是的。”

安娜抓住她的手：“你还是希望死在那片土地上的。”

她从床上爬起来，此前围绕着她的人群都跟着他们的老师叶夫根娜出去了。房间里空剩下两个人。秋叶告诉安娜，等一会儿检查完无碍就可以出院。安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肯定是被拉到医院了。

安娜跳下床，穿上简单的拖鞋和睡衣，然后秋叶扶着她去做检查。

检查快速且顺利。补血非常及时，大出血没有带来太多的后遗症，一个小时之后安娜就顺利地站在街道上，穿着她最习惯的风衣。

“我请你吃一顿吧。吃比较正常的东西。”有希子拍拍她的肩膀：“我快一年没吃了。”

“那去吧。”安娜耸耸肩，三个人并排在街上找餐馆。安娜非常惊叹有希子的状态，这样一具身体居然能够如此快地恢复。仅仅过去几个小时她就生龙活虎地找餐馆吃东西。

有希子请客那当然是听她的意见。她决定吃点不那么重口的东西，于是找了个火锅馆子。

三个人相对坐在一张方桌上，主菜把自己固定在餐桌上。厨师把锅放到她的周围包裹住她，然后把刀递到她手上。

这道并不昂贵的主菜默默地等待着水沸腾。这个时机很快就到了，她非常果断地切下自己的乳房，热水溅到她的身上。安娜把涮了一下的乳房夹出来，味道非常鲜美。主菜看着她点头也很高兴，从小臂上切下一块肉递给她。安娜把肉在料碗里转了一圈，一口咽下去。三个女孩慢慢分享着这道菜。

菲德尔抱着孩子出现在餐桌旁的时候，主菜已经没有力气分肉了。安娜把她转过去，从背上切下一块里脊肉。菲德尔又从这块肉上切下很小的一小块，喂给刚出生几个小时的孩子。有希子无奈地摇摇头接过装着孩子的衣物团：“孩子要睡觉的。”

菲德尔挠挠头，自己吃了点肉，拉着有希子回家。有希子摆摆手：“再见。”

到门口的时候菲德尔想到什么，转过身回来：“秋叶希典小姐，祝你好运。安东尼娅——别死在路上了。”

两个人都点点头，然后请人买单。

夜晚的冷风使得安娜想起一件事情，秋叶上午肯定把宾馆退房了。于是两个人决定连夜出发。尽管目的地并没有事先沟通过，但是两个人其实都知道是哪里。安娜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售票窗口旁等待秋叶买票，她递过去六枚硬币，接回来两张皮制的车票。这些盖着目的地印章的车票中只有一张有返程的戳。两个人并肩穿过车站的候车大厅，找了个地方坐下。

安娜再次低下头看手机。她的余光瞥见秋叶瘫在长椅上，目光盯着无限远处的什么东西。

“安娜，”她开口问：“拒绝掉死亡到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没有体验过。”

安娜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抱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可是我不介意你自己尝试一下。”

秋叶也闭上眼睛：“不了。我不喜欢那样。”

“那你会讨厌这么做过的我吗？”安娜握住她的手。

“不会。被抽筋扒皮下油锅是我的天职，但是我不能要求其他人这样。”

“哪怕我拒绝了自己的死亡而亲手杀死你吗？”

秋叶眨了眨眼睛：“这有什么关系？你不杀我我就不会死了吗？这是我选择的道路。被虐杀因此成为我的天职。”

“也是。”安娜同意道。

其实我们都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安娜想。她觉得此刻秋叶也在想一样的内容。

“上车吧，别想了。”秋叶拉住安娜。两个人并肩走上已经在等待的卧铺大巴车。这辆很小的车竟有房间的设计，两排一共十二个房间。

秋叶拉着安娜踏上车的台阶，然后一步一步向里走。不同于火车汽车的过道也非常狭窄，可是一个房间居然能挤进去四个人。

看着惊讶的安娜，秋叶笑了：“我们这里是这样的啦。前面还有一千公里要走呢。”

“一千公里？”安娜点开手机检查。她其实不太能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两个相距一千公里的点没有坐火车更近的方法。

“你在地图上不会找到我老家的。”秋叶略带些悲伤地说：“那只是个残酷的拓殖地公社，地图上根本不会标注的。”

“好吧。指给我？”安娜把手机递给秋叶。

秋叶思考了很久，滑动了很多次才大致确定地点。她在卫星照片上找到一个地点指给安娜。

“如果不是那块石头可能我也找不到。我家旁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安娜可以看到那块石头，以及在遥远天际线上的小小村庄。

房间的另外两个位置一直空着。长达一千公里的旅途可以预见地非常枯燥。安娜可以见到路边的景色，几乎不含一点人类元素的荒野，时不时可见到的小村庄，以及散落在地的无数少女的骨骸。并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但是整条路上都有。

“你在看外面那些骨头么？”秋叶拍拍安娜。

“对。为什么这么荒凉的地方都会有？”

“很正常。这条路就是这么来的嘛。建好道路之后，就把她们遗弃在路边或者杀掉做口粮，我保证你下去看至少有一半的骨头是煮过的。”

安娜点点头：“好吧。——为什么这车这么空？”

副驾驶的女孩走来敲敲房门。

“你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吗？前面有个村子，饭点刚好能到。”

“不，我们不停了吧。”安娜想了想。

秋叶拍了她一下：“最好还是停下吧——我们停下来吃。”

“你饿了吗？我这里有吃的。”安娜疑惑道。

“不，不是。如果你愿意在村子里花点钱，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车稳稳地停下，秋叶把安娜从L型的床铺里拽出来。

“至于你问为什么空——大部分人是不用回来的，你知道吧。”

两个人跳下尘土飞扬的车站——其实只有一块牌子而已。在这里上车不用钱。

“我猜这里和我老家的任何食物都没有区别。”秋叶看着村上的预制板建筑思索道。

两个小女孩从远处跑过来。安娜半蹲下来摸摸她们的头。

“我们是来吃饭的。有大人吗？”

“大人都在矿上。我去叫吧。”

一个女孩很快地就离开了。另一个小女孩仰头看着安娜。

“我去转转。你要和我一起吗？”秋叶摇摇头说。

“不了。我想保留些神秘感。”

“这里没信号，你和我一起走到食堂等我。”

小女孩默默地跟着两个人走到食堂门口。她其实有些惊讶秋叶这样准确地找到位置。

“姐姐你是这里出生的吗？”

“不是。我甚至不知道这里叫什么。”

小女孩认真地抬起头，拉住秋叶的手：“这里叫博爱-61。”

“你知道我家吗——我长大的地方，在那头。”

秋叶指了指远方，小女孩摇摇头。

“它叫博爱-66。如果你有幸去到那里的话，能去拜祭一下我的墓地吗？”

“我会记住的。”女孩点头道：“它会在哪里呢？”

“那里会有一块大石头。很大很大的石头。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叫秋叶希典。”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和先前的小女孩走回来。

“二位想吃什么？这个点大家都在矿上吃饭。”她问。

“那我们也去矿上吧。”安娜不假思索道。

“真的吗——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安娜点点头：“无所谓了。”

这个时候有一个大人从门口走进来。说是大人其实也只有20岁上下。

“诸位要吃什么？”

“我们去矿上。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不了——我们这是个煤矿。而且很难有地方洗澡。”

“好吧。那矿工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安娜说道。

“我们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吃。”女孩无奈地从巨大的保温箱里拿出两个铁饭盒。眼见三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盯着，安娜掏出钱递给大女孩。

“还有么…再买一份吧。”秋叶说。

“没了，就两份。”女孩无奈地摇头：“这两份还是我和村长的。”

安娜打开饭盒，里面是一个蒸蛋，大概一勺肉糊和一条馒头。

她把东西一点一点地塞进自己的胃里。这些菜全部都是大锅菜，自然不可能好吃。但是馒头——或者说其实不是馒头，里面掺了动物油脂和肉末，所以很香。安娜只能吃下一半，剩下的三个女孩狼吞虎咽地分了。

秋叶走出门去，安娜坐在餐厅的凳子上闲聊。

“你们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女孩问。

“她，我的旅伴，希望我在她的故乡处决她。”

“哦。”

女孩沉默了一下：“她运气真好。”

“是啊。如果死的时候都回不到家乡的话——好像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我这种城市人很难理解。”

“我也是城市人。”女孩说：“从比较远的地方来。北半球。”

“那么远？我还没出过大陆。”

“这里这种蛮荒之地有什么好的。天天杀人。——你不觉得吗？”

“很正常吧。可能我习惯了。”

“不过——相比于我们这种毫无美感的杀法他们还是比较会整艺术的。”

“你是哪里人？”安娜问。

“梦想-38，一个北半球内地的公社。我在远岛长大，然后分配到这里做公务员。”

安娜眼见几个女孩分食完半份食物，起身走人。女孩们和她挥手。

“非常感谢你——这些钱够这里的人买很多东西了。”

“这不是我的钱。要谢也谢谢秋叶。她反正用不到了。”

两个人和大家告别，走上巴士，然后继续旅程。

回到博爱-66之前两个人想过无数的可能。但是其实可能性没有那么多，她们只是很平静地和还活着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就离开了城市，经过三个小时的徒步来到那块巨石的底下。秋叶慢慢地挖好了坑。

“再见，安娜。”她说。安娜点点头，为她盖上最后一捧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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