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电视上见到开明幽默的西方家庭剧场，我都十分想笑。

轻松的氛围、宽容的父母、孩子的任性与淘气，接着是容忍与和解……我很难相信这样的家庭真的存在，因为我所认识的「西方家庭」，完全不是这回事。

那些和蔼可亲的父母，总在餐桌前耐心倾听孩子的心声，拥抱、鼓励，甚至在孩子犯错后反思自身教养方式。他们的生活像是过度打光的音乐舞台剧，对白流畅，冲突轻盈，总能在温情的背景笑声中达成和解。

而我的家庭，则是另一种戏剧。

我的继母来自寒冷的雪国，她金发碧眼，五官深邃，身形丰盈艳冶，倾城的美貌令邻居们窃窃私语，私下说她像某个电影明星。我当时太小，不懂这些，只知道她从来不会跟影视上的母亲们那样露出亲切的微笑，也不曾拥抱我。

拥有西方面孔的继母并不是西式的开明母亲，她不会蹲下来与孩子平视，更不曾对孩子说出「我爱你」。她是个典型的「虎妈」，来自一个与那些电视剧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曾经提过自己的人生哲学，与东方传统家庭类似，相信努力能战胜一切，相信苦痛能锻造强者。她总说：「你要活得比别人更狠，才能站得比别人更高。」她的确做到了，从一无所有的家庭爬上社会的中产阶级，逐步成为平凡人们眼中每月出国的「成功人士」。她无法容忍任何脆弱，尤其是来自我这样的男孩。她不吝于管教我，语言、行为、思想，说的话大多是命令或责骂：「挺胸。」「闭嘴。」「再摆出那样子试试？」不去听她的话也是可以的，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时常多次将大声嚎哭的我关进各种脏污的暗处，直到我不再哭闹才解开门锁。

我曾以为她的嘴唇会永远紧绷，不会漏出一丝一毫的爱意，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父亲爱她，或者说，他需要她。他是一个疲惫的男人，刚失去了前妻，需要另一个能控管一切的女人，而她恰好具备这种能力。

她对我严厉，却对父亲温柔得惊人。我曾听见他们夜里的笑声，继母低语的魅咽，父亲沉闷的喘息，一声声从满是壁癌白华的污墙吐露出。

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只是个异物，一个必须被塑造成「得体」模样的负担。

或许，她，或他们，对我有极高的期待，却从未告诉我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们的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考验，而我的人生则是一张张未曾及格的成绩单，从未符合水准。

至少，与那个女人的女儿相比是如此。

我配不上她。不是作为她的孩子，不是作为她的学生，甚至不是作为一个能够与她共享同一个屋檐的人类个体。

她是一种进化得更为完美的生物，高效、理性、冷静自持，每一个决策都精准无误，所以才得以享有现今的社会经济成就⋯ 而我呢？我是她试图改造却总是不堪一击的实验品，是她计划中最不完美的变数。我经常犯错，经常犹豫，经常陷入无谓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而她——强者是无法理解这些脆弱的。

我经常思考，或许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我们有着不同的血统、外貌、文化、习惯，甚至连思维模式都是不同的。

光从外表来看，她的眼睛是青色的，冷冽、锐利，深不可测，狮鬃般的及肩短发浓密而桀骜不驯，看上去更像是从另一个维度穿越而来的存在。

若根本不是同一种生物，如何能共存呢？

她的美貌本应该仅属于电影，而不是一个平凡的亚洲家庭。她太过耀眼，太过精致，无论是她高挺的鼻梁、紧绷的下颚线，还是她走路时那种精确到毫厘的步伐，都让人无法将她视为「母亲」。如果她是某种艺术品，那绝对不是供人亲近的类型，而是那种需要隔着玻璃欣赏的完美雕塑。

她不该有孩子，或至少，不该有我这样的孩子。

而且……她是女人，而我是男人。不是血亲的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关系诡异地游离在家庭与陌生人之间。她会在早晨俐落地系上衬衫的扣子，站在全身镜前绑起长发，然后转头看我，指正我的仪容；她会在客厅里俯身捡起一本掉落的书，无意间露出流畅的肩颈线条，却从不觉察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魅力。她会近距离地看着我，眼神里只有审视，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时常倒映着我的迟疑和不安。她的美丽是与我无关的，甚至连讨论的资格都没有。我不该去察觉它，不该去思考它，但她的存在却让这一切变得不可忽视。

继母她实在太美了，与她血脉相连的其他血亲也是，甚至让我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我深知自己是个残次品，是个变数，并不是人… 配不上她。无论是作为她的孩子，还是作为一个可以理直气壮站在她面前的人类。

人类不会对至亲产生这种情感，光是会对自己的继母晨勃这点就不配为人… 我始终无法达到人类的最低标准，反倒是不断触及底线…

为什么，会走到这步呢？

在这个家里，从小到大，父亲的角色始终淡薄。他对她既敬畏又依赖，总用「她是为了你好」来为继母辩护。而我则习惯了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习惯了读透他人的表情，习惯了夜深人静时的妄想—— 思考那些电视剧里的家庭是否真的存在，思考如果我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是否能成为另一个人？是否能笑得像那些荧幕上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他离去了，而这个问题无解，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我从未拥有选择的权利，唯一能做的，便是适应…

或是… … …

———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一股浓烈的生肉气味扑鼻而来，如潮湿的铁锈混着油腻的甜腥，直钻进我的鼻腔。我站在玄关愣了几秒。家里不该有人啊？父亲早逝，继母则是带着继承她优秀基因的天才亲生女儿出国玩去了，说是什么“母女旅行”，至少还得一个星期才回来。哪来的生肉味？难道是冰箱坏了，里头的东西烂掉了？

「是提早回国吗？」我甩掉鞋子，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厨房。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鼻腔里的味道越来越重…「味道在厨房…难道是我喝醉又忘了冰什么？」我顺着那股怪味往厨房走，心跳莫名加速… 那股腥味越来越浓，像是有人在这屋里宰了头牲口，几乎能尝到溅血现场的血腥。

推开厨房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如一记重拳砸进我的脑子里，让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厨房中央的桌上，一个透明的塑胶袋里装着一颗湿漉漉的人头——是继母。那头赤棕色的中分短发向前贴在她的额头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的嘴如死鱼般微微张着，蓝灰的眼珠瞪得浑圆，没了半点生气。她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那张脸我不会认错——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如知名女演员般一副瞧不起人的傲慢严肃表情。可现在，塑胶袋里的一团死肉渗着水珠，混着血丝，昔日那股严厉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

「脖子被切得参差不齐…是被钝刀硬生生锯开的？」

我呆呆地看着，胃里翻腾了一下，但没吐出来，反倒是松了口气？我也不懂为什么，盯着那颗头看了好一会儿，心跳得像鼓，却没感觉害怕，反而有种怪得要死的平静。我走过去，伸手碰了碰塑胶袋，凉得像冰箱里拿出来的肉，不过⋯「已经解冻了⋯」为什么？还来不及思考，塑胶袋旁的一个随身碟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rb:礼物 > Gift]]？」上面用黑笔写上了歪歪扭扭的字：“Gift”。

我脑子一片空白，提起那颗头走向客厅那快要废弃的电脑。

然后，插上了随身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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